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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门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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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铃声碎,终是入了人烟。
这是一座唤作“玉门”的镇子,踞于东昭国境之西陲。说是镇,却比寻常州府还要阔气几分,乃是西通诸国、东连腹地的咽喉要道。镇中屋舍多以黄土夯筑,厚实而低矮,用以抵御风沙。长街宽阔,足以容纳十数匹骆驼并行。街上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混着香料、皮革与牲畜的气味,织成一股子浓烈而鲜活的烟火气。
行人多是深目高鼻的东昭本地人,亦有往来行商的中原客,更有那头裹白巾、肤色黝黑的异域胡人,各色人等杂处一地,倒也相安无事。
宁楚坐在马车前端的板沿上,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裳,伤口处的疼痛已然麻木。她一言不发,那双眼眸却如鹰巡空,将这街面上的每一处景致、每一个人的神情,都烙在心底。
宁淮安的伤势尚重,半倚在车厢内,只偶尔掀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一眼,便又放下。那管事,名唤福伯,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早早便打发了几个脚程快的伙计前去探路。商队入镇后,便径直往南城一处僻静的巷子行去。
巷子深处,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两扇厚重的木门,门上铜环业已生出绿锈,墙头不高,光秃秃的,瞧不出是何等人家。福伯上前叩门,不多时,门内传出脚步声,一个瘦小的老头儿开了门,瞧见福伯,先是一愣,待看见他身后的宁淮安,面上神情立时大变,急忙将众人迎了进去。
这院落不大,却也齐整。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俱是土石结构。院中一口水井,井旁还栽着一株半死不活的枣树。宁淮安被安顿在东厢房内,那瘦小老头儿是个大夫,姓秦,一手接骨疗伤的本事颇为了得。他替宁淮安重新验了伤,又开了几副草药,嘱咐好生将养,言语间甚是恭谨,倒不像个寻常的坐堂郎中。
宁楚便在西厢房住了下来。福伯给她送来了几件合身的衣裳,皆是东昭本地女子的款式,长袍阔袖,便于活动。她将那身从沙漠里带来的破烂麻布付之一炬,连同那个无名的孤女,一并烧成了灰。
日子就这般安顿下来。宁淮安每日在房中养伤,福伯则在外奔走,打理一应事务。秦大夫每日过来请脉换药,不多言语。宁楚白日里便在院中劈柴、挑水,或是在那株枣树下打熬筋骨。
她练的法子,并非什么高深武学,皆是前世在战场上用以保命的格杀之术。一招一式,全无花俏,只求最快、最省力地制敌。起初,只觉身子酸软,打不了一套拳便气喘吁吁,汗透重衣。她也不急,只是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宁淮安有时会坐在廊下,静静地看她练拳。从不指点,也从无喝止。
待他伤势稍好,能下地走动时,便开始教宁楚识字、说话。他教的,是晋楚的官话,字正腔圆,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笔的写法,都极为考究。他先从日常用物教起,桌椅、杯盏、笔墨、纸砚。他指着院中的枣树,告诉她:“此为‘枣’,酸甜之物,亦可入药。”他又指着天上的流云,道:“此为‘云’,聚散无常,如人生际遇。”
他的教法,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宁楚学得极快,她记忆力本就好,又有着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往往宁淮安说上一遍,她便能记住七八分。
只是她对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全无兴致,反而对舆图、兵器、药理之类的字词格外上心。宁淮安也不强求,由着她的性子来。除了晋楚文字,他还教她东昭的语言。这东昭语发音奇特,多在喉舌之间转动,与中原官话大相径庭。宁淮安却说得极为地道,与本地人一般无二。他让宁楚多去街市上走动,多听多看。
宁楚便依言而行。她每日会去镇上的巴扎,也就是集市。此时的巴扎,正是最热闹的光景。
长街之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东昭的牧民,赶着成群的肥羊,羊膻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西域来的胡商,在自家地摊上铺开色彩斑斓的毛毯,上面摆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纹饰奇特的银质弯刀,还有一串串色泽温润的玛瑙珠子。他们用生硬的中原话吆喝着,引得路人驻足。宁楚走在其中,步子不快不慢,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她不看那些光鲜的货物,却留意那贩夫走卒腰间的佩囊是何种结法,看那牵着骆驼的汉子手上的老茧生在何处。她听着各种口音的言语交织在一处,有东昭土语的粗嘎,有晋楚官话的清越,还有些她听不懂的胡语,如同鸟鸣。
行至一处贩卖奶茶的铺子前,宁楚停下了脚步。铺子不大,几张粗陋的木桌,几条长凳,却坐满了人。多是些刚从远方来的商旅,在此歇脚,喝一碗热腾腾的咸奶茶,驱一驱长途跋涉的疲惫。铺子中央,一个炭火炉上架着一口大铜锅,锅里的奶茶“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飘出老远。
宁楚拣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叫了一碗最便宜的清茶。她低着头,慢慢啜饮,耳朵却将邻桌几个中原打扮的客商的谈话,听得一字不落。
那几个客商,看穿着应是贩运丝绸的,一个个面带风尘,却又掩不住眉宇间的兴奋之色。其中一个微胖的商人,灌下一大口奶茶,重重地将碗往桌上一放,唾沫横飞地说道:“这趟总算是走对了!往年这般时节,北边的商道哪敢走?那些鲜卑蛮子,跟草原上的狼似的,说不定从哪个沙丘后头就钻出来了!今年倒好,一路过来,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旁边一个山羊胡的商人接了话,“王兄此言差矣,这哪里是运气好?你莫非忘了前阵子传来的大好消息?”
“哦?哪个消息?”
那山羊胡得意地卖了个关子,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半个铺子的人听见:“晋楚那位少年将军,晏庭!我的乖乖,那可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
“晏庭?”另一个商人显然也听过这名字,顿时来了精神,“可是那个年方十八,封号“朔渊”的将军,晏庭?”
“正是他!”山狗胡一拍大腿,声音也高了八度,“听说就在半月前,鲜卑的左贤王,纠集了十万骑兵,本想趁着秋高马肥南下劫掠,直逼云州城。嘿!谁曾想,这位晏小将军,竟只带了三万轻骑,连夜奔袭,不与他正面交锋,反倒绕到他后方,一把火烧了他的粮草大营!那鲜卑兵没了吃食,军心大乱。晏将军再趁势掩杀,好家伙,一阵冲杀,直杀得鲜卑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左贤王仅带着百十个亲兵狼狈逃窜,十万大军,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这番话讲得是绘声绘色,听得周围的茶客们无不咂舌称奇。
“当真如此厉害?”
“骗你作甚!我那表兄就在军中效力,家书里写得明明白白!说那晏将军,使一杆‘玄昼’长枪,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此战过后,鲜卑百年之内,怕是再不敢窥伺我晋楚北境了!咱们这些行商的,也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买卖不是?”
一时间,茶铺里议论纷纷,尽是对这位晏将军的赞叹之声。什么“少年英雄”,什么“国之栋梁”,种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宁楚端坐于角落,将这一切听在耳中,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朔渊将军,鲜卑,这些名词于她而言,不过是些陌生的符号,与她前世听过的那些代号并无不同。谁胜谁负,谁是谁非,谁又能分说的清楚。这个世界,换了个名头,争斗杀伐的本质,却是一模一样。她只是冷眼旁观,看着那些商人因着一条与自身利益相关的消息而手舞足蹈,心中不起波澜。她的茶已经见底,便丢下两个铜板,起身离去,将那满屋的喧嚣,都抛在了身后。
她回到那座僻静的院落时,日头已经升起老高。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几声鸟鸣。宁楚将从巴扎上买来的几张粗面饼子放进厨房,便又回到院中,开始劈柴。起落之间,精准而有力,木屑纷飞,一根根粗壮的木料应声而开。
她正劈得专注,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福伯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与往日的精明干练不同,带着几分凝重,脚步也显得有些沉。他一进院,目光便在院中扫了一圈,看到宁淮安房门紧闭,便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径直走向厨房,对正在灶下忙活的秦大夫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
宁楚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手上劈柴的动作却未停。她只是觉得,今日的福伯,身上带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一种被压抑着的,如同暴雨来临前的沉闷。
午后,宁淮安在廊下坐着,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福伯从屋里出来,手中端着新煎好的汤药,步履无声地走到宁淮安身侧,将药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轻声道:“老爷,该用药了。”
宁淮安“嗯”了一声,却未动,目光依旧在那书卷上。
福伯立在一旁,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院中的宁静:“老爷,北境……有消息了。”
只这一句,宁淮安那握着书卷的手,便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福伯躬身道:“是晏小将军。半月前,于云州城外,以三万轻骑,大破鲜卑左贤王十万主力,斩首五万余,威震北疆。如今,消息已传遍了整个东昭。”
福伯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宁淮安的眼睛。院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宁楚那边传来“沙……沙……”的磨铁声,单调而执着。
良久,宁淮安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沙哑:“伤亡如何?”
福伯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军折损……亦近万人。晏将军麾下三大部将,方迟战死,徐敬重伤。”
宁淮安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面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手指在书卷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许久,才又睁开眼,目光投向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枣树,眼神悠远而复杂。
“他……还是老样子。”宁淮安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一把玄昼枪,当真要将这天下都捅出个窟窿来么……”
福伯不敢接话,只是垂手侍立。
宁淮安又沉默了许久,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最后,他端起那碗尚且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连那药渣都未剩下。他将空碗递给福伯,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是。”福伯应了一声,端着碗,悄然退下。
整个过程,宁楚始终背对着他们,一下一下地磨着手中的铁片。她没有回头,却将那段简短而沉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