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彭喜庆

5、第 5 章

　　陆峥一进去，那几个汉子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剐在他身上。

　　“陆峥！你他妈还真会找地方躲！”为首的打手头子狞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这钱，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剁了你的手脚抵债！”

　　陆峥咧嘴一笑，混不吝的样子：“王老五，嗓门大就有理？老子说了月底还，蹦跶什么？”

　　“月底？你他妈……”那王老五就要扑上来，被沈府护院上前一步拦住。

　　“诸位。”沈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让喧闹的前厅瞬间安静下来，“这里是沈府，不是市集赌坊。有什么话，好好说。”

　　王老五似乎对沈母有些顾忌，勉强压着火气，拱了拱手：“沈夫人，不是我们不懂规矩。实在是这陆峥欠了我们赌坊三百两银子，逾期不还，还躲进贵府。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三百两？陆峥心里冷笑，明明只借了一百两，这滚利滚得比驴打滚还快。

　　沈母目光转向陆峥：“陆峥，可有此事？”

　　陆峥摸了摸鼻子，坦然道：“夫人，钱是借了。没那么多，利钱也没算到三百两。不过，钱我认，月底一定还上。”

　　“放屁！你拿什么还？”王老五吼道。

　　沈母抬手止住他，目光依旧看着陆峥，沉静却极具压迫力：“你既入了沈府做工，便是沈府的人。欠债还钱，确是正理。但这利钱，也需合乎规矩。”她看向王老五，“借据拿来我看看。”

　　王老五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借据。管家接过，呈给沈母。

　　沈母扫了一眼，淡淡道：“这利钱，确实是高了。这样，本金一百两，加上合理的利钱，一共一百五十两。沈府先替他垫上。”

　　“夫人！”陆峥和王老五几乎同时出声。

　　沈母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人都闭了嘴。

　　“沈府替他垫了这笔债，往后他的月钱里每月扣下一半，直到还清。”沈母看着陆峥，语气不容置疑，“陆峥，你可愿意？”

　　陆峥看着沈母，又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沈知渊，咬了咬牙，点头：“谢夫人，我愿意。”一半月钱，好歹还能留下一半，而且有了沈府出面，这帮人至少明面上不敢再乱来。

　　王老五似乎还想争辩，沈母已对管家道：“带他们去账房支一百五十两银子，立好字据。”

　　语气平淡，却带着最终的决定。王老五等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在沈府真正闹事，悻悻地跟着管家走了。

　　前厅里只剩下沈母、沈知渊和陆峥。

　　沈母的目光重新落在陆峥身上，比刚才更加深邃，带着审视：“陆峥，你的来历，我派人查过。北边流放来的矿工，坐过牢，嗜赌。明面上的东西，就这些。”

　　陆峥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夫人查得清楚。”

　　“但我想听你说。”沈母缓缓道，“你为何流放？在矿上做了什么？又为何沾上赌瘾？一五一十说清楚。”

　　沈知渊也转动轮椅，面朝着他，琉璃色的眸子冷冷淡淡，看不出情绪，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陆峥沉默了片刻。厅外阳光炽烈，映得他麦色的皮肤有些发亮，额角那道旧疤也愈发明显。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痞气和无所谓笑容。

　　“没什么好说的，夫人。年轻气盛，在北边打了架，失手把人打残了，就进去了。矿上嘛，卖力气吃饭，久了没意思，就跟人赌两把，一来二去，陷进去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给府上添麻烦了，以后我的月钱，夫人看着扣就是。”

　　他说得简略至极，关键处模糊带过，真假难辨。

　　沈母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目光如炬，似乎要穿透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她自然不信这番说辞，至少不全是。但陆峥显然不愿多说。

　　沈知渊忽然冷笑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刺：“倒是光棍。”

　　陆峥看向他，咧嘴一笑：“比不上少爷金贵，烂命一条，怎么活不是活？”

　　沈知渊被他一噎，脸色又沉了下去，扭过头不再看他。

　　沈母深深看了陆峥一眼，终是没有再逼问。有些事，急不得。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淡：“罢了。你既在沈府一天，便安分一天。下去吧。知渊，你也回去歇着。”

　　“是。”陆峥应得干脆，转身就走，背影挺拔，看不出丝毫狼狈。

　　沈知渊自己转动轮椅，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廊过院。

　　回到院中，阳光正好，晒得人发懒。陆峥像是完全忘了前厅的事，打了个哈欠，问沈知渊：“少爷，晒会儿太阳？”

　　沈知渊没答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陆峥俯身，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脸凑近他，笑得意味深长：“少爷想知道？”

　　距离太近，沈知渊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晦暗。他下意识想后退，却抵着轮椅靠背。

　　“爱说不说。”他勉强维持着冷硬。

　　陆铮的笑意更深，热气拂过沈知渊的耳廓：“假的。”

　　说完，他直起身，懒洋洋地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闭目养神，不再看沈知渊瞬间变幻的脸色。

　　沈知渊盯着他沐浴在阳光下的侧脸，那上面带着玩世不恭的笑，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偶尔紧绷的下颌线条，又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和隐忍。

　　这个人，像一团迷雾，粗暴又直接地闯进他死水般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沈知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扶手。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某种超出掌控之外的好奇。

　　而这种好奇，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危险。

　　陆峥从枝头摘下一朵花塞给他，“少爷，想什么呢？”

　　沈知渊看着这桂花上的雨露，凝神“多事之秋，我们府上忙着呢。”他转动轮椅，回房间翻起书来。

　　苏嬷嬷也讶异起来，少爷，竟然开始翻书了？

　　这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洋洋地铺在沈知渊的腿上。陆峥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抛接着一枚铜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喂，少爷，”陆峥忽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静谧，“成天窝在这院子里发霉，骨头都要酥了吧？”

　　沈知渊从书卷上抬起眼皮，冷冷扫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陆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出去走走？老子的麻烦算是暂时解决了，托夫人的福，债主不敢上门了。也让你这金贵人，瞧瞧市井烟火气？”

　　“不去。”沈知渊断然拒绝，重新垂下眼睑，指尖却不自觉地捻紧了书页边缘。他厌恶人群，更厌恶那些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啧，”陆峥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由不得你。大夫说了，让你多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省得骨头锈死了。”他俯身，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脸凑得极近，灼热的呼吸喷在沈知渊耳廓，“再说了，少爷，老这么憋着，容易憋出内伤，脾气更臭。”

　　沈知渊猛地后仰，琉璃色的眸子里燃起怒火：“放肆！大夫何时说了？谁准你……”

　　话未说完，陆峥已经直起腰，大手稳稳抓住轮椅推手，力道之大，根本不容沈知渊挣脱。“啰嗦什么，走了！”语气干脆利落，像扛一袋米似的轻松，推着轮椅就往外走，无视了沈知渊瞬间铁青的脸。

　　苏嬷嬷在门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阻拦。少爷这几个月来，确实头一次愿意“被动”离开他的院子。或许……这个莽夫真有几分歪理？

　　“快，派几个小厮，远远跟着。”

　　市集喧嚣扑面而来，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刚出炉的点心甜香、炸油条的焦香、生肉的腥气、还有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沈知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死死抠着轮椅扶手。他垂着眼，试图将自己缩进无形的壳里。

　　陆峥却如鱼得水，推着轮椅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宽阔的肩膀轻易隔开拥挤的人流。他偶尔低头，声音带着戏谑响在沈知渊头顶：“看，糖葫芦，吃不吃？” 或是，“呦，这泥人捏得真丑，比你差远了。”

　　沈知渊抿紧嘴唇，一声不吭，但身体却在陆峥有意无意的言语撩拨和坚实臂膀带来的微妙庇护感中，渐渐不那么僵硬了。轮椅碾过青石板路，颠簸摇晃，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的身体无可避免地与推着轮椅的那双手臂产生短暂的接触或依赖。

　　“哟！这不是沈大公子吗？”一个轻佻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恶意。

　　沈知渊身体骤然一僵，猛地抬头。

　　前方不远处，聚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哥，为首的正是在沈知渊坠马前与他称兄道弟、后来又带头嘲讽他的陈世勋，更是退婚的主导者——当初求着他娶自己家的妹妹，如今么.......此一时彼一时了，在母亲处理家业时，趁机占了几个码头的商路，导致沈家吃了些暗亏。

　　他摇着一把折扇，脸上挂着虚假的惊讶笑容，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肆无忌惮地扫过沈知渊的轮椅和那双掩在毯子下、毫无生气的腿。

　　“啧啧啧，真是……天妒英才啊。”陈世勋故作惋惜地摇头，声音拔高，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当年策马京华何等风流，如今……唉，只能在这市井里，由个粗鄙下人推着看热闹了？”他身后的狐朋狗友立刻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眼神充满鄙夷和猎奇。

　　沈知渊的脸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些刻意遗忘的、被背叛的屈辱和身体残缺的痛苦如毒藤般再次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嘴唇翕动，想怒斥，想反击，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琉璃色的眼瞳里翻涌着极致的羞愤和冰冷的绝望。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被剥光了示众的幼兽，徒劳地绷紧每一寸肌肉，却连挺直脊背都显得那么无力。

　　陆峥推着轮椅的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