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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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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舌舔舐着帐幔,浓烟滚滚而起,灼热的气流扭曲了空气。陆峥一拳砸开烧得噼啪作响的窗棂,回头一把揪住朱煊治的衣领,几乎是将他拖拽着撞出火海。两人狼狈地滚落在院中冰冷的青石板上,剧烈地咳嗽着,身上皆是一片狼藉,脸上黑灰与血迹混杂。
徐之芳带着侍卫们惊呼着冲上来救驾,手忙脚乱地扑打着两人身上零星的火星,场面一片混乱。
朱煊治撑着身子坐起,龙袍袖口被燎去一截,露出底下明黄的里衣。他抹去嘴角的血沫,看着同样气喘吁吁、却眼神依旧凶狠如狼的陆峥,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十年了……易怀墨,你还是这副德行……”他喘着气,目光透过烟雾,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一点就炸,不要命似的。”
陆峥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胸口起伏,瞪着他:“少他妈废话!朱四,我就问你,让不让我走?”
朱煊治的笑声渐渐止歇。他沉默地看着陆峥,看着这个年少时唯一敢跟他真刀真枪干架、如今却满身风霜尘土的故人。那双曾经明亮飞扬的眼睛里,沉淀了太多的恨与痛,却依旧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他想起抄家那日冲天的火光,想起易尚书临刑前平静的眼神,想起周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自己躲在书房里无声的颤抖……这一切,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身上,也隔在他们之间。
“你走吧。”良久,朱煊治缓缓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峥瞬间愣住的脸,又添了一句,语气冷硬,却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别样情绪:“……也别死在外头。朕……懒得给你收尸。”
陆峥怔在原地,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松口。他盯着朱煊治,想从那张沾染了烟灰、看不出表情的脸上找出些许虚伪或算计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厌倦。
周围的侍卫和徐之芳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最终,陆峥什么也没说。他深深看了朱煊治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释然,有一丝残留的少年意气,最终都化为沉寂。他猛地转身,扯过一名侍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马蹄声急促响起,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尚未完全扑灭的余火。
朱煊治独自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望着陆峥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徐之芳小心翼翼地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抬手制止。
“先给朕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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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书房,烛火通明。
沈知渊指尖冰凉,一遍遍摩挲着那枚玄铁“赦”令。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却无法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陆峥冒险回来又离去,留下的这句话和这枚令牌,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已波澜暗生的心湖。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指腹无意识地抚过令牌上那个凌厉的“赦”字。这不仅是护身符,更是一个信号——陆峥将他纳入了某种保护之下,甚至不惜动用可能与皇帝相关的底牌。这种认知让沈知渊心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担忧压下。陆峥为此,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少爷。”苏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担忧,“您还未歇下?程潜回来了。”
沈知渊猛地回神,将令牌紧紧攥入掌心:“让他进来。”
程潜一身夜露寒气,快步进来,脸色凝重:“少爷,跟着陆爷的人……跟丢了。徐公公的人追了一阵,似乎也失了方向。陆爷……很警觉。”
沈知渊闭了闭眼,意料之中。那家伙若想躲,没人能轻易找到。
“知道了。府外加强戒备,尤其是……留意织造局和官府的动向。”
“是。”
程潜退下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沈知渊一人。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靠在轮椅里,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就在意识即将被倦意吞没的边缘,窗外极轻微地一响。
沈知渊骤然睁眼,警惕地望过去。秋风呜咽,卷起千堆落叶。
只是叶子么?
沈知渊疲惫的揉搓额心。
自己在期待什么呢?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到底内心缺乏什么,才会对一个人如此挂心,是自我修养不够么?
沈知渊摇摇头,看了看父亲曾经勾划大半的海上航线,在沈知渊手里逐渐成形,若是没有官府的支持,自己想继续深入也难,若是有官府的支持,从中必要分取大量利益。莫说收税收去大半,上下打点,也要不菲的数量,而且往各国的情况风雨难测,怪不得父亲最后没有落成这条线。
也罢,不必去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陆铮,或许也不属于自己。
陆铮的仇人究竟是谁,沈知渊不禁开始反问,为什么陆铮这样嫉恶如仇,却始终不敢去报仇?
夜色如墨,沈知渊指间的玄铁令牌沁着寒意,那一个“赦”字棱角分明,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陆峥留下这东西,绝不仅仅是让他保命。这是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更是一道沉重无比的枷锁。他攥紧令牌,指尖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陆峥的仇家究竟是谁,能让他如此忌惮,甚至宁可十年隐忍,也不敢轻易复仇?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却又被沈知渊强行按回心底深处。那是一个他不敢轻易触碰的猜测,牵连之大,足以将整个沈家碾为齑粉。
他想起陆峥平日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想起他谈及“定情信玉”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想起他面对杨银水、沈敬安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这一切碎片之下,藏着的是一头被铁链锁得太久、几乎磨平了爪牙的困兽。
而他沈知渊,竟成了那铁链意外松动后,这头困兽短暂栖身的巢穴。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焦灼攫住了他。他必须知道真相。不仅仅是为了沈家,更是为了……那个混蛋。
“苏嬷嬷。”他扬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一直守在门外的苏嬷嬷立刻应声而入,脸上带着未褪的忧色。
“嬷嬷,将府中所有关于十年前京城旧案,尤其是……涉及兵部、易姓官员的邸报、传闻,尽可能搜集起来。”沈知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要隐秘,绝不可让母亲察觉,更不可经他人之手。”
苏嬷嬷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少爷的意图。她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劝阻,但看到沈知渊那双冰封之下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琉璃眸子,最终只是深深一福:“老奴……明白。”
“还有,”沈知渊叫住她,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让我们的人,撒出去,不计代价,查陆峥在矿场十年间所有往来接触之人,特别是每年中秋前后出现的‘神秘人’。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看着他。”
“是。”苏嬷嬷心头发紧,领命而去,脚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书房内重归死寂。沈知渊推动轮椅,来到窗边。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涼意,卷入室內,卻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熱与不安。
他摊开手掌,玄铁令牌静静躺在掌心,冰冷而沉重。
陆峥,你究竟背负着什么?你又为何,独独将这份沉重,泄了一丝缝隙给我?
数日后,沈府后园僻静处。
程潜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对着轮椅上的沈知渊低声道:“少爷,查到了些许零碎消息。每年中秋前后,确有一神秘人至矿场探望陆爷,矿场管事对其极为恭敬。此外,十年前易家……乃时任兵部尚书易伯承,因涉嫌延误军机、致使剿匪大军全军覆没,被抄家问斩。易家满门……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沈知渊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易家竟是如此下场!那陆峥……他竟是易伯承之子?!
而那个每年都去的人……杨银水?还是其背后的司礼监掌印?甚至是……宫里那位?!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让他遍体生凉。他终于明白陆峥的恨与忌惮从何而来,那是一座他根本无法撼动的巨山。
“继续查!我要知道当年易家案的细节!所有经手之人,所有可能的疑点!”沈知渊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还有,那个神秘人的具体身份,务必挖出来!”
“是!”程潜感受到少爷语气中的异样,不敢多问,迅速退去。
沈知渊独自留在原地,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落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卻暖不透他眼底的冰寒。
他原本以为,清理门户、稳住家业便是艰难之事。如今看来,与陆峥所面对的相比,他那点挫折简直不值一提。
而那个人,竟还在这样的绝境中,挣扎着给了他一丝生机。
沈知渊缓缓握紧了拳。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匆匆跑来:“少爷,夫人请您快去前厅!织造局的徐公公……带着人来了,气势汹汹!”
沈知渊眸光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来了。
徐之芳果然如陆峥所料,迫不及待地要来啃沈家这块肥肉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动轮椅。
“推我过去。”
前厅气氛凝重。
徐之芳端坐主位,面白无须,一身簇新的太监官服,指尖慢悠悠地拨弄着茶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身后站着数名带刀护卫,眼神锐利,煞气腾腾。
虞宝初坐在下首,面色平静,手中佛珠却捻得飞快。
“徐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沈知渊被推进前厅,声音平淡无波,率先开口。
徐之芳抬眼,细长的眼睛在沈知渊身上扫过,掠过他那双腿时,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随即笑道:“杂家奉旨督办江南织造,听闻沈家乃江南丝商翘楚,特来拜会。顺便嘛……也是为皇上分忧。”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朝廷如今急需十万匹上等丝绸与外邦互市,充盈国库。此事关乎国体,沈家……想必不会让皇上失望吧?”
虞宝初开口道:“徐公公,十万匹之数实在巨大,且时限紧迫,江南桑丝产量有限,沈家纵然倾尽全力,恐怕也……”
“哎~沈夫人,”徐之芳打断她,皮笑肉不笑,“杂家知道你们的难处。所以嘛,皇上也开了恩典。若是沈家愿接下这皇差,以往漕运、货贸上的些许……‘小瑕疵’,朝廷可以既往不咎。而且,听闻沈老爷生前有意开拓海路?若是这趟差事办得漂亮,杂家或可奏明皇上,准了沈家海运之请,特许你们几道‘勘合’,如何?”
利诱与威逼,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接下,便是倾家荡产也可能完不成的重担,但或许能换来一线生机和海航的许可;不接,便是抗旨,沈家即刻便有灭顶之灾。
虞宝初脸色发白,捻着佛珠的手指死死掐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渊身上。
沈知渊沉默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徐之芳脸上的假笑微微一僵。
“徐公公,”沈知渊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清冷如泉,直视着徐之芳,“为国分忧,沈家虽为商贾,却也义不容辞。这十万匹丝绸,沈家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