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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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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声尖锐地撕裂了沈府书房的沉寂。
第三十一只青瓷杯在管家脚边炸开,飞溅的碎片像淬了毒的星子,擦过他深青的裤管。“尽是些——趋炎附势软骨卑膝的废物!”沈知渊的声音压在喉咙底,比那碎瓷更薄、更冷。
他苍白的手指死死扣着轮椅的紫檀扶手,指节绷得发青,仿佛要把那硬木抠出深痕。
窗外几竿疏竹的影子斜斜投进来,切割着他半边隐在阴影里的脸,下颌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唯有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眼,冷得毫无人气。
管家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府里谁不知道,自从那场坠马断了大公子的腿,他整个人就成了一柄淬火过头、随时要崩裂的刀。
那寻求贴身照顾的护工告示贴出去月余,人来了三十一个,茶杯也碎了三十一个。没人受得住这阴晴不定、能把人骨髓都冻住的磋磨。
早些时分,城隍庙前,陆铮被赌坊的打手追到这里不得已躲了起来,脚底就踩着那个沈府的招工告示。
空气里还残留着市集鱼腥和汗臭混杂的气味,背上被赌坊打手棍风扫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那帮人的叫骂声似乎还追在耳后。他喘了口气,粗粝的指腹抹过额角渗出的汗珠,混着点不知哪蹭来的灰,目光钉在脚边那张崭新的布告上。
“身强力壮…吃苦耐劳?还要逆来顺受?”他低语,喉间滚出一声疾跑后沙哑的嗤笑,“这差事怕不是伺候人还要做苦力?”债主追命的刀悬在脖子上,眼前告示招人是可闯的生门,毕竟沈家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赌坊的人想进门去追他,也得思忖思忖。
他不再犹豫,趁赌坊打手没注意,逃出后门赶紧跑去沈宅。
那沈府的人巴不得有人来,见他拿了告示,忙不迭请他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去。
绕过回廊,刚才那压抑的碎瓷声和斥骂便撞入耳膜。
引路的小厮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
陆峥面色不变,只抬手随意拂了拂粗布短打前襟沾染的尘土,露出底下流畅紧绷的肌肉线条。
书房门敞着,浓重的药味混着沉年木香,乌云坠日般地压过来。
陆峥迈步进去,正对上轮椅上投来的视线。
太静了。
沈知渊倚在轮椅里,像一尊冰冷的玉雕,窗外漏进的光线只吝啬地照亮他搁在扶手上的手——白得近乎透明,指骨嶙峋,指甲修剪得极短,干净得透着一股病态的执拗。
那双眼珠缓缓转动,琉璃色,剔透,也冰冷,无声地刮过陆峥沾着尘土的脸、汗湿的鬓角、被追打时扯松的领口,还有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审视。估量。如同看一件器物,或是一块待价而沽的肉。
管家战战兢兢地端上新沏的茶盏,青烟袅袅,茶水不热,刚过手温,是符合少爷吹毛求疵精准要求过后的温度。
沈知渊指尖动了动,没去接那茶,目光却依旧锁在陆峥身上,像毒蛇的芯子舔舐猎物。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抬手,宽袖带起一阵微凉的药风,那盏滚烫的新茶,连汤带叶,猛地朝阶下泼去!
“嗤啦——”
茶水兜头浇下,烫得皮肤一刺。
褐色的茶汤顺着陆峥棱角分明的脸庞淌下,滑过凸起的喉结,迅速洇湿了粗布前襟,黏腻地贴在结实的胸膛上。几片湿透的茶叶滑稽地贴在他眉骨上。
空气凝固了。
管家倒抽一口冷气,连着门口的小厮丫鬟们都死死低下头。
“不过是个混饭吃的莽夫。”沈知渊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冷,更平,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翻涌着某种病态的期待。
他在等,等对方惊恐的告饶,或是狼狈的退缩,就像之前那三十一个一样。
陆峥却动了一下。他没擦脸,没后退,甚至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他只是慢慢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沉稳,粗粝的指腹缓缓抹过眼睫上滚烫的水渍,再顺着挺直的鼻梁、沾着茶水的下颌,用力擦下去。水珠被抹开,在他麦色的皮肤上留下湿亮的光泽。
陆铮抬起眼。
那目光不再是隐忍或麻木,而是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刺破沉滞的空气,撞进沈知渊琉璃色的眼瞳深处。里面没有惧意,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野性的坦荡和被冒犯后尖锐的反击。
他嘴角扯开一个锋利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死寂的书房里,带着茶水的湿气和一种豁出去的滚烫:
“公子若只想砸杯子,”他喉结在湿透的领口下清晰地滚动了一下,像某种蓄势待发的猛兽,“何不直接去窑子里砸个痛快?省得糟蹋这些好茶水。”
沈知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像是很热,像是要逃避,竟不敢看陆铮的眼睛,他轻咳几声,没说话,将杯子递给管家。
管家抬起头去接,内心庆幸这第三十二只杯子总算是保住了。
“有点骨气。”说完,沈少爷依旧保持着高傲的表情,转动木质轮椅,出门去了。
陆铮看向管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抱臂而立,“什么意思?”
管家亦步亦趋追着沈少爷出去,扭头敷衍他一句:“去按手印画押吧。”
陆铮露出得意的笑,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知道了。”
此事立刻传遍整个府里,不少人开始八卦这个陆铮,说他刚从牢里放出来,之前是犯了事流放在矿地做工,不老实跟人起了冲突打了人才被抓,一从牢里出来就跟赌坊的人借高利贷,还不上钱被人追着打——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母本在佛堂念经,祈求上苍能早日降福治好沈知渊的腿,自从坠马之后他就性情大变,原本静默谦逊内敛平和的人变得阴鸷残忍喜怒无常,她都能理解,任他胡闹也都由得他去,现在同意这么个人到府里贴身伺候他,沈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放下念珠起身去找沈知渊。
沈知渊仰躺在轮椅上,望着外面的云朵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看见母亲来了,顿时眉眼紧绷,怒道:“你来做什么?不去念你的经书烧你的香,拜你的菩萨吃你的斋么?”
沈母咽下他这又快又狠的话中带着的怨毒,只是耐心的说到:“那人,你真要用?”
沈知渊嗤笑一声,“原来是为这人,是,”他像是浑身长着刺,恨不得扎死所有人,拍着扶手就是大声吼叫:“我就是用他了,怎么样?!”
沈母平复心情,耐心劝导:“他犯过事坐过牢,之前还从北方流放来的,这样的人......你也放心吗?”
沈知渊此时不说话了,神情萎靡起来,沈母顿时心头一沉预感不好,果然沈知渊哭了起来,仿佛小儿撒娇一般,眼泪止不住的流,头猛烈的撞击在轮椅背上,“我就要我就要,你管我,我腿没了,我腿没了,我想要什么人你还管我,母亲,不如你一刀杀了我,杀了我!我不想活了。”
沈母深深呼出一口气,心脏剧烈的疼痛起来,她快步上前抱住沈知渊,眼眶也红了,“好儿子,母亲遂了你的愿就是了,别哭,娘心疼。咱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沈知渊逐渐停止了哭声,沈母抚摸着他的发髻,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轻拍他的背,自从坠马之后,天之骄子如坠污泥,沈母心疼也没办法,大夫名医不知道请了多少,珍贵药材灌了无数也不见起色,原本订婚的人家她也退了婚。沈知渊似乎也知道自己今后要与轮椅相伴,整天发疯,先是折磨自己,后来折磨府里人,最后是要折磨外人,非要招什么护工照顾自己,大家心知肚明就是找个人形沙袋发泄怨恨,沈家上下风声鹤唳,谁也不敢招惹这位少爷。
沈家其他族人来看过沈知渊之后,知道他算是废了,身体废了,精神也废了。
好在沈母对外手腕强势,偌大的家业也未旁落,全担在了沈母身上。
“你父亲出去给你寻大夫,终有一日会找到灵药回来的,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沈知渊眉头紧皱,原本俊朗无俦的面容也显得越发阴郁,最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好。”
陆铮换上府内发的衣服,沐浴梳洗一番,就从走廊角落的小厮那里听到了这一出闹剧,心想自己能被录用,原来是少爷赌气呢。
先是见了管家,说了平常要做的事,又见了沈知渊房内的管事嬷嬷,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陆铮根本不听,只顾着看旁边几个年纪轻轻的丫鬟,转头就把嬷嬷说的忘了。
入夜,陆铮吃饱喝足,美美睡了。只是睡觉的时候,床边总有个铃铛在响,他一把转身将铃铛扔床底,继续美美睡了。
正睡得涎水直流,一个幽魂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谁允许你,把铃铛扔了的!”
陆铮腾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看是两眼乌青喷射杀人异象的沈知渊,无奈道:“你半夜不睡觉,在这干嘛?少爷?你不睡,我要睡觉的。”
“你敢这样跟本少爷说话!”沈知渊顿时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仿佛要冲过去咬死陆铮。
陆铮实在是困了,懒得跟他理论,干脆起身,一把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往被窝里一送,盖好被子,“好好睡觉。”
沈知渊被陆铮说话间的热气一薰,顿时脸色泛红,说不出来是气得还是惊得,被陆铮孔武有力的手按住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乱咬,陆铮睁眼看着他,将他身体反过来牢牢锁在怀里,“少爷,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