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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灵堂 ...

  •   沈字听被贬谪出京那天,冷风刺骨,漫天大雪。

      寒冷的气息掩盖了各种味道,沈字听却闻到自己身上弥漫不散的血腥味,身上不知是伤口的疼还是寒意刺骨,每口呼吸都伴随着一股铁锈的腥气。
      没人能招架得住玄枢院的刑罚。

      大雪抹去了天地间的颜色,唯有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身大红,那是一二品官员才能穿的颜色。

      沈字听艰难地辨认,她认出那是于无声。

      直到前几天,她还抱一丝期望,她求着于无声对她网开一面,即便不看在学生这层关系上,这些年的相识相处,难道抵不上一句求情的话吗?

      于无声但凡开口为她说一句,她的结局也不会如此狼狈不堪。

      沈字听挣扎着撑起身,双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试图清晰地挤出字眼,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她吃力地移动自己僵硬的双腿,费了半天劲,摆成跪坐的姿势,仍然低着头,她衣裳单薄,消瘦的后颈暴露在雪中,有种从未泯没的倔强。

      片刻,一张写了几行字迹的纸从上方飘落下来,擦过她脸颊,沈字听下意识闭了下眼。
      纸张正好落在了她跟前,她没力气去做捡的动作,抬眸看到上面写着——

      “……沈字听犯上作乱、以权谋私,念其昔日功绩,免去死罪,罢其玄枢院录术官一职,即日出京,贬为庶民,永不得为官,永不得入京。”

      沈字听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连于无声转身离去都未曾发觉。

      永不得入京……

      永不得为官……

      她不甘又委屈的神情压在阴影里,一行热泪瞬间滚落下来。

      再抬眼去看,天地间只是茫茫大雪,于无声的背影只剩下一点微渺的朱红,模糊不清,像是一滴融在雪中的血。

      她的不甘成了痛苦,她对于无声失望至极,痛苦又转化成仇恨。

      她眼里的恨意与狰狞,只有无言的雪幕、静默的天地冷漠地旁观。

      一个月后,积雪渐融,将要开春,正是好时节,可是沈字听死了。死在了离京城最近的牵州。
      死得无声无息,无人知晓。好在一位路过的老妇人于心不忍,替她敛了尸。

      她被埋在一棵巨大的松柏树下,坟头竖着一块木头做的墓碑,碑上没有名字。
      沈字听的魂魄在周围游荡了好些天,她看着一片空白的墓碑,想试着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可无论怎么努力,木板上仍然一点痕迹也没有。

      她意识到自己是死了,再也写不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她还下意识以为自己诈了尸。她挣扎着,想着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给自己碑上写了名字再躺回去……

      直到突然一道声音打断她的推想——

      “四姑娘醒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语气关切。

      四姑娘?是在喊谁……

      下一刻,一双手从一旁搀住自己,似乎想将她扶起来。

      沈字听顺着她的力道迟缓地挣起身,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跪着的,双腿瞬间传来刺骨的麻意。

      她看到身上披着的素色粗麻布,是丧服。

      还没等她缓过神,另一道声音也在一旁响起。
      “醒了就醒了。”一道语气严肃,语调拖得像臭抹布一般长的声音响起,“这里是灵堂,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却没人再接他的话,整个灵堂好似都安静下去半分。

      沈字听望着满屋子殓殡的帷幔纸扎,灵幡在门外排了一溜,底下跪着稀落几行穿着孝衣的人。

      纸钱和线香焚烧的味道刺进她的鼻腔。

      有人死了。

      但不是她。

      灵堂不大,她打量的视线很快转到了方才说话的男子身上。
      那人面色严肃,蓄着稀疏胡子,看上去约莫五十余岁了。

      他带着贬责意味的目光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醒了,便继续跪着。”似乎是故意等沈字听看够了他刻薄的视线,他才将一双冷眼从她的方向缓慢移开,“时辰还没到。大家闺秀就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沈字听听罢,里里外外扫了一眼,并不觉得这家有很大。
      人也不多。都低眉顺眼,看起来都是这府里的人。既是丧礼,为何一个外客都没有?

      她正觉得灵堂太安静,不闻哭声也不闻低语,倏地,底下有一穿丧服的男子说道:“父亲,四妹妹像是对您心生不满呢!”

      沈字听谨慎地望去,却见说话这人正看着自己,可知这话里与她有关。她自然不可能是“父亲”,恐怕只能是他口中所说的“四妹妹”了。

      可偏偏冤家路窄,这人她竟认识。
      而且记得清楚——这正是当年术考抢了她第一的符承钧。

      他天资平平,比她低了好几段修为,为人还十分恶劣,当年却与她同时进入玄枢院,一入仕官位就比她高了几个品阶。

      沈字听反应过来了。

      这里是符家。

      方才有人称她四姑娘,符承钧叫她四妹妹,那么她……或是说这具身体,就是符家四小姐,符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如今怎么成了符柳?

      符承钧不依不饶:“怎么,四妹妹是对我也不满吗?”

      沈字听冷冷睨了他一眼:“这里是灵堂,难道要我笑?”

      “不过说你一句,嘴就这般厉害,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沈字听正要开口,符老爷却断喝:“都闭嘴!”

      见符老爷发怒,符承钧反而洋洋自得,有恃无恐地递给了她一个得逞又得意的笑容。
      不过他的笑很快掩盖下去,因为旁边的符老爷气冲冲地转了过来。

      “你哥哥好容易抽空回来一趟,今天晚上就要赶回玄枢院当值!你不说半分体恤,处处顶撞,哪像个做晚辈的!”

      沈字听讥笑一声:“是赶回玄枢院,还是赶回厢月楼?”

      此话一出,灵堂霎时安静,接着好几人目光互相碰撞,就连符承钧也惊诧地看了她一眼。

      符老爷子更是气得不行,颤着胡子颤着手,指着沈字听,一字一顿,说出话像是往地上砸。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种不孝不敬、不知礼数的混账东西!”

      “符大人这是在骂谁?”门外传来一道洪亮飒爽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院里望去,难掩讶异,仿佛没料到会有外客来。
      沈字听也惊了一下,目光却迟了片刻。她认得这声音,这位在大启恐怕无人不晓,正是镇守漠北边关的大将军从祝。
      她怎么这时候从漠北回来了?

      从祝步子豪迈,没两步就穿过符家院子,跨进了门。
      符老爷迅速将视线转向门外,见了来人,改了腔,收了势:“不过教训小女两句,见笑了。”

      从祝听了这话,转眼向沈字听看了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从祝却没对她说什么,而是又转过了身,面向了符承钧。

      从祝望着符承钧那张脸,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怎么骂的不是你?”

      符承钧见了从祝如临大敌,惶恐地来了个叩首:“从……从将军。”

      符老爷看到儿子这窝囊样,扔了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给他,目光又回到从祝身上,牵过话头来。
      “听闻从姑娘受召回京,怎么到牵州来了?”

      从祝收了些许笑意,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
      “找人。”

      符权脸上摆出笑:“什么人竟让从大将军绕了官道来找?”

      “公事。”从祝言简意赅,看了眼灵堂,问道,“谦柔怎么死的?”

      符权搪塞敷衍:“从姑娘回京路上,想必已经听说了。”

      又听到这个称呼,从祝仍是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从某镇守边关,虽不说战功赫赫,可混到如今,也是个一品的军衔,难道当不得你一个从五品尊称一声‘将军’么?”
      说罢,她不紧不慢地迎上了符权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对视一阵。

      符权脸上渐渐荡漾出一抹笑来,试着为自己找个台阶下。
      “常听谦柔说,她与从将军关系极好,听得多了,竟忘了从将军的身份。瞧我,方才失了分寸。还请从将军恕罪。”

      从祝不再继续计较,让符权下了台阶:“符大人既然知道我与谦柔关系好,可否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恐怕不行——”话一出口,从祝的视线立刻过来了,符权意识到自己语气急了些,解释道,“明日就是出殡的日子,已经封了棺。若是再打开,恐犯了忌讳,怕不吉利,谦柔想必也难以安息。”
      空气静默了片刻。

      “我还什么话也没说哪,”从祝笑道,“符大人怕什么?”
      符权急忙接道:“是符某多虑了。”

      沈字听觉得有些意外,看了眼棺材。
      死的竟然是符谦柔。
      可在她记忆中,这位符家大小姐不过刚过三十,正是年纪,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明日出殡,”从祝似是边思索边重复这话,又问道,“这么急?停灵才不过两天。”

      符权回道:“找人看了日子,明日是个安葬的吉日。”

      还真是妥当。

      从祝:“还请符大人亲口告知谦柔死因。”

      符权已经打算好了措辞。
      “还不是为了一月之后的术考。谦柔她晨昏相继,日夜不息,早年又曾积下病症,如今旰食宵衣,新病旧症一并发作了……唉——”

      “照你这么说,谦柔是病死的?”从祝问道。

      “是。”符权眼珠一转,试探道,“听闻从将军此行回京,是要接替谦柔主持术考事宜,一切还要麻烦从将军了。”

      “陛下之命,何来你麻烦我之说?行了,不扯了。谦柔的屋子在哪,想必她准备了许多术考的资料书文,我顺路带回京。”

      符权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一应资料书文,已经全部移交玄枢院了。”
      从祝:“玄枢院?”

      符权故作意外:“于大人也是主持术考的人之一,从将军还不知道?”

      “于大人”三个字被符权刻意读重了。沈字听心脏骤然停顿一瞬,她仍低头旁听,手却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于无声?”从祝短暂思索了一下,故作试探道,“他主持术考,想必有符大人一份功劳吧。”
      符权不明其意:“此话怎讲?”

      “既然符大人问了,从某只好照说,”从祝笑道,“听说符大人连上三道奏疏,皆是反对我主持术考,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符权有些失惊地看了从祝一眼。不知是真惶恐还假装惶恐,抬手作揖。
      “都是些谣言罢了。”符权压下了神色,“下官这几日一直忙活谦柔的丧礼,前些时日又告病在家,实在没有余力。”

      “人病了,可这手还是好好的。”从祝半开玩笑道,“若是我没回京,符大人这奏疏恐怕要递上去第四道。”她对着他那张老脸冷冷地摔过去一句话,“我回趟京城,还真是急死了你。”

      符权连连“不敢”,仍以谣言之说拒认,最后假笑遮掩搪塞过去罢了。

      从祝没再说半句无关紧要的,谈话倏地结了尾。

      她正了神色,往灵堂深处走去,在棺材前点了三根香,插在铜制香炉里,最后对着牌位行了一揖礼。一举一动都很是肃穆。
      不过从头至尾也没跟符权说声“节哀”。

      从祝走后,灵堂又是无人敢说话的寂静。

      这位符老爷倒是把方才沈字听“不孝”的事都给忘了,像是刚从鬼门关回来,脸色难看得很,已经无暇顾及旁人。

      倒是符承钧,一双不善的眼睛盯着她。方才从祝一来,搅和了他的诡计和他想看的一出好戏,此时却又不好再提。所以将这份不满都积怨到她这个四妹妹身上。

      沈字听全程无视,到最后才回了他一眼。她看符承钧的眼神如看烂泥,她实在不想承认面前这个人如今是她的哥哥。

      等跪足了时辰,一旁那个女孩又好心地过来扶她,问要不要带她回院里休息,沈字听点头答应,一路跟着女孩的搀扶,回了“自己”的院子。

      女孩还以为她跪得太久伤了身子,见她路都走得困难,临走时百般嘱咐。

      沈字听走得缓慢,只是为了掩饰自己不记得路罢了,却又无法说出此事,只得将那些好心的嘱咐一一都应下来。

      符四小姐住的院落很是冷清,可以说是荒凉,东厢房更是门板朽坏,纱窗残破,屋内一应陈设皆是最朴素的款式。

      院里另外两间屋子都是空着的。

      沈字听进了屋,先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没什么其他不好的味道,还算不错。

      她收拾梳洗一番,正准备早点睡下,刚吹了灯,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眉眼压了下去。

      “谁?”

      那人影却顿了一下,不再继续敲门,也不说话。

      静默等了一会,那人还是站在不动。

      沈字听脸色有几分不耐,起了身,走过去开了门。

      一阵夜风灌进来。

      沈字听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面脸堆笑,身材矮小,看上去比她矮大半个头。穿着看上去是这府里的小厮。

      “四姑娘,老爷说,”他的音调不稳,说话像是从嘴里飘出来的,“让你现在去灵堂,为大小姐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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