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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国往事 ...

  •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浓雾,惊起栖月宫檐角铜铃的悲鸣。暮色如泼墨倾泻在宫墙,血色圆月攀上飞檐,将栖月宫的琉璃瓦映成暗红。风卷着白幡掠过回廊,素缟翻飞间隐约露出"奠"字残影,似无数挣扎的招魂手撕扯夜幕。整座宫殿逐渐浸润在血色的月光里,唯有飘飞的白布如纸钱翻涌,在死寂中跳着一支凄凉的祭舞。
      “婉太妃娘娘……怎就这般去了……”,绿衣宫女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锦书姐姐说,娘娘明明饮过了清露,谁能想到……”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消散在浓重的夜雾里。
      另一名宫女猛地攥紧袖缘,骨节泛白:“都说是红月......狼类武魂最易躁动的时辰……” 她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那渗人的声音正穿透夜色而来。
      绿衣宫女急急扯住同伴的衣袖,目光仓惶扫过栖月宫方向,那里,血色的月光正将招魂的白幡映得如同鬼魅:“快别说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公主殿下哀恸过度,王上开恩,特准她以王子之礼扶灵归陵……珂大人亲自护卫,已是莫大的体面了。”她将手中的玉杯又握紧了些,“快走吧……月亮越升越高了……再耽搁,赶不上浥尘院净心仪典分发的清露,你我……”她顿了顿,声音里浸满了物伤其类的悲凉,“连婉太妃娘娘那般尊贵的人都……我们这些微末的、低等武魂的命……”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与满地破碎摇曳的血色月光融为一体,再无痕迹。
      栖月殿深处,月阙停在鎏金雕花的门边。
      十五岁的少年君王身着素服,宽大袖摆被夜风灌满,鼓荡如垂死的蝶翼,银线刺绣的流云纹路在这血色光晕里仿佛活了过来,蜿蜒攀附着他温润如玉的侧脸,流淌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柔光。眼尾天生微垂的弧度,弱化了眸底深藏的锐色,唯有在凝视殿中那座冰冷月神像时,长睫垂落的阴影才显现出几分刀锋般的冷冽。
      他缓缓抬手,抚过神像基座那五道狰狞的抓痕。玉白指尖被嶙峋裂口刺破,沁出的血珠滚落,与袖口早已干涸的暗渍交融、晕开——那是上个红月夜无法磨灭的烙印。彼时,婉太妃体内狂暴的银狼武魂即将冲破最后的束缚,昔日温婉的眉眼因极致的痛苦与不甘而扭曲,她是银狼舞女,先王宠妃,是这深宫最高贵的太妃,但那一刻,她只是一个濒死的母亲,她的指甲生生抠进月阙腕骨的皮肉,仿佛要将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对血脉诅咒的憎恨、以及对女儿未来的无尽忧惧,都刻进他的骨血里!
      “曦儿……”少年君王凝视着指尖新渗的血珠,仿佛又听到婉太妃喉咙里破碎的呜咽,“若觉醒狼武魂……便会被视为妖邪,贬为狼奴……永世不得翻身……”他指尖猛地痉挛般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石缝,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若觉醒月武魂……又会成为月铮掌心一个连喜怒哀乐都由人操控的……精致傀儡!”
      “陛下节哀。” 权杖叩击地面的清音自身后响起,沉闷而冰冷,像丧钟的余韵在暗影中扩散。月铮自殿外深重的阴影里踱出,他手中月神杖顶端那枚不祥的宝石,流泻出枯叶般的淡赭色光辉,幽幽映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守夜宫人若能及早洞察太妃娘娘武魂反噬的端倪……”
      “世事难料罢了......” 月阙转身,唇边噙着极淡的笑意。素服领口在动作间滑开些许,一道形如残月的淡金色胎记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宛如名匠镶错的华美金边。“太妃思君成疾,父王去后形销骨立……上次红月引动旧伤,倒也算是……”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唯有那双眼睛,淬满了无形的剧毒,精准地刺向月铮权杖上那条盘绕昂首、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浮雕,“……成全了她追随先帝、白首相随的夙愿。”
      月铮手中权杖猛地震颤,发出尖锐短促的嗡鸣,恍如阴蛇受激吐信:“先王英灵,乃是为护持我月国江山社稷而薨,我亦曾劝阻陛下选择献祭,而非运用月神考核获得的神力浇灌月露草,陛下节哀......”
      “还要感谢王叔,若非王叔当机立断开展祭祀,怕是月国当年就已经覆灭了。” 少年君王脸上绽出春水般无害的浅笑,他慢条斯理地俯身,从倾倒的贡台边拾起一枝被清露与血月浸润、妖异盛开的玉铃兰。湿冷的花瓣贴着他还未凝固的伤口,鲜血蜿蜒而下,浸透素白袖口。“月神祭将至,孤近日将启月神第三考吸收更多月神之力,朝堂琐事……” 他迎着月铮骤然收缩的瞳孔,笑意加深,“……便有劳王叔继续为孤分忧了。”
      月铮:“婉太妃过世,曦儿公主尚年幼,陛下何苦以身犯险。”
      月阙脸上罕见地出现犹豫,“我还能坚持.....”
      蚀骨箭撕裂空气的尖啸是死亡的前奏。墨绿色的流光精准地贯穿了皎月独角兽修长优雅的颈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箭镞入肉的闷响之后,并非喷涌的赤红,而是骤然爆开的、蛛网般迅速蔓延的幽暗毒纹!那毒纹如同活物,贪婪地吮吸着圣兽滚烫的血液,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滚烫的兽血喷溅而出,泼洒在近在咫尺的沉香木棺椁上。棺椁正面,“慈懿”两个鎏金大字瞬间如同遭遇了最强烈的酸蚀。璀璨的金漆在嗤嗤作响中迅速消融,化作焦黑扭曲的孔洞,蒸腾起混杂着腐肉甜腥与金属锈蚀味的刺鼻黑烟,袅袅盘旋。
      “唔!”乐珂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抱着怀中的月曦踉跄后退半步。五岁的女孩被他紧紧护在胸前,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硬冰冷。她琉璃般剔透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致命箭矢碎片飞溅的轨迹——一片闪烁着淬毒幽光的金属残片,正以刁钻的角度,狠狠划过乐珂裸露在破损衣襟外的锁骨。
      “乐珂大人!接住!”护卫队长嘶哑的吼声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传来。他魁梧的身躯正被一只覆盖着灰黑色狼毛的巨爪死死扼住咽喉,锋利的爪尖深陷颈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枚沾染了自身滚烫鲜血、样式古朴的青铜钥匙狠狠拍向乐珂的方向!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线,重重落入乐珂染血的掌心,黏腻而沉重。“崖底…皇陵侧道……”护卫队长的声音被彻底掐断,温热的血浆如同泼墨般溅出,染红了月曦雪白的狐裘斗篷,在她稚嫩的脸颊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猩红。
      “嗷——呜!”四周,狼类武魂刺客的狂化嘶吼如同地狱的丧钟,此起彼伏,震得沉重的棺椁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腥风裹挟着浓烈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乐珂眼神一厉,反手用染血的手掌迅速而轻柔地捂住了月曦的眼睛。“别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皎月,起!”
      仅存的那匹独角兽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嘶,它银色的鬃毛沾染了同伴的鲜血,洁白的皮毛上布满伤痕,但求生的本能与主人的命令让它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它四蹄猛地蹬地,周身萦绕的柔和月华瞬间变得刺目而充满攻击性,庞大的身躯腾空跃起!
      就是现在!乐珂抱着月曦,足尖在倾倒的棺椁边缘借力一点,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跃起的兽背。衣袂翻飞间,他眼角余光如刀锋般扫过混乱战场的边缘——那立于断崖之巅的刺客首领。那人身形隐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下,兜帽的阴影遮住了面容,唯有一双冰冷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穿透喧嚣的厮杀,牢牢锁定在他身上。此刻,那首领正缓缓举起手中的弯刀,刀身在惨淡的月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而就在那刀柄末端,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无比清晰的淡金色残月徽记,深深印入乐珂的瞳孔!
      “抱紧!”乐珂的厉喝在月曦耳边炸响,几乎同时,他手中匕首寒光一闪,斩断了连接着独角兽与破损车架的缰绳!断裂的绳索如同垂死的毒蛇,在呼啸的狂风中猛烈抽响。乐珂猛夹兽腹,纵马冲向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独角兽发出一声决绝的嘶鸣,义无反顾地踏空!
      “嗡——咻!”
      背后,弓弦震动的嗡鸣尖锐得如同厉鬼哭嚎,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死亡的阴影如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乐珂的背心!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只感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上他的右肩胛!
      “噗!”
      蚀骨箭穿透血肉骨骼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但这穿透身体的剧痛,却如同钥匙,狠狠捅开了记忆深处最黑暗、最禁忌的封印——
      暗红色的月光,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从畸形的天穹泼洒而下,将整个祭坛浸染在一种妖异的光晕里。十二道巨大的青铜柱环绕祭坛,在红月光下竟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扭曲。柱体表面,饕餮纹那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硫磺与金属气息的金色液体,沿着冰冷的青铜蜿蜒流下,滴落在祭坛冰冷的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祭坛中央,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星盘凹槽。身着华丽祭司袍的月铮,面容在红月光下显得狂热而扭曲。他高举着镶嵌有巨大血晶的权杖,声音因亢奋而尖利:“以月神血脉为引,恭请红月垂恩!”
      权杖被狠狠插入星盘凹槽!
      “咔嚓!”机括转动声沉闷响起。下一瞬,十二道婴儿手臂粗细、由纯粹星光能量凝结而成的锁链,毫无征兆地从蠕动扭曲的青铜柱内激射而出!如同十二条冰冷的毒蛇,精准地贯穿了跪伏在祭坛边缘的十二名奴隶孩童的脊背!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瞬间爆发,又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化作绝望的嗬嗬声。乐珂就在其中!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链条穿透骨肉,缠绕脊柱,深入骨髓!更可怕的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从锁链传来,他体内那刚刚觉醒、还懵懂弱小的武魂虚影——一只模糊的银色雀鸟——不受控制地在头顶显形,随即发出哀鸣,寸寸碎裂!
      十二道武魂虚影同时溃散,化作漫天闪烁的银色光屑,被那贪婪的星锁链条疯狂汲取。祭坛中央的星盘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直冲天际,将整个夜空映照得如同血海!
      就在这红光大盛到顶点之时——
      “铮!”一声清脆到诡异的断裂声响起!贯穿乐珂身体的那条星锁链条,竟毫无征兆地从中崩断!
      断裂的链条并未消散,反而化作无数狂暴的银色光点,如同失控的蜂群,疯狂地倒灌回乐珂体内!碎骨在血肉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剧烈地重组、凝结!锁骨下方,一个全新的、灼烫到灵魂深处的烙印正在形成——不再是雀鸟,而是一个复杂、古老、由无数微型锁链交织而成的星锁图腾!新生武魂的霸道力量如同岩浆在他脆弱的身体中奔涌、撕裂,带来灭顶的痛苦,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反抗之力!
      祭坛核心,月铮正狂喜地沐浴在猩红光柱中,额头皮肤蠕动撕裂,一只妖异的、竖立的红色第三眼正在缓缓睁开。他陶醉地感受着体内奔涌的、仿佛能撕裂天地的力量,发出满足的喟叹。
      当祭坛血光最盛时,乐珂咬碎舌尖咽下痛呼。新生星锁武魂撕裂伤口的剧痛中,他听见红月低沉而充满蛊惑的呢喃,震得祭坛上的金沙如同沸水般翻滚:“吾被禁锢的力量…终于尝到解渴的琼浆…去吧…用这力量撕碎所有忤逆者…为吾…献上更多…”
      “乐珂!”月曦带着哭腔的尖叫在耳边响起,小小的手臂死死环住他的脖子。
      濒死的危机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记忆的洪流!乐珂左掌猛地按向心口那灼热搏动的星锁烙印!三个魂环在他脚下骤然浮现。
      “星锁·千链垂天!”
      数道碗口粗细、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金色锁链,如同从虚空中钻出的巨蟒,从他掌心炸开的星锁烙印中疯狂喷涌而出!它们划破下坠的罡风,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一部分精准地缠绕住月曦娇小的身体和幸存独角兽庞大的身躯,另一部分则如同灵蛇般狠狠射向悬崖两侧嶙峋的怪石与突出的古木!
      “锵!锵!锵!”锁链绷直的金属颤音响彻峡谷。
      急速下坠的势头被硬生生拽住!巨大的反冲力让乐珂喉头又是一甜,肩胛处的箭伤更是鲜血狂涌。他们如同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提线木偶,在呼啸的狂风中剧烈摇晃。锁链深深嵌入岩石,碎石簌簌落下,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消失无踪。
      “呜…皎皎…”月曦的小脸煞白,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她颤抖的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独角兽冰冷僵硬的鬃毛——就在刚刚落到崖底之时,乐珂指挥的一条锁链,如同最冷酷的裁决,精准地贯穿了这匹仅存独角兽的头颅!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独角兽?”女孩抬起泪眼,望向乐珂,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巨大的悲伤。然而,在她纯净的瞳孔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淡金色光芒倏然闪过,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转瞬即逝。
      乐珂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肩胛处那支仍在汩汩流血的蚀骨箭。他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额发,粘在脸颊上,眼神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上方悬崖的边缘和下方弥漫的浓雾。听到月曦的质问,他并未立刻解释,而是艰难地从染血的怀中摸索出一物。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玉佩质地温润,却非羊脂白玉,而是一种罕见的、流转着星砂般光晕的“星辉玉”。玉佩正面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雀鸟。
      乐珂将玉佩塞进月曦冰冷的小手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紧它,殿下。”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异常清晰,“激发它。”
      月曦下意识地听从,小手紧紧攥住玉佩。瞬间,一层柔和而坚韧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淡金色光晕从玉佩中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刚好将两人笼罩在内的球形护罩。护罩生成的同时,悬崖下方弥漫的、原本灰白色的浓雾,在接触到护罩边缘时,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被净化般迅速退散开一小片空间,露出下方幽深潮湿、布满青苔的狭窄石阶——那便是通向皇陵侧道的入口。
      “护罩坚持不了多久,只有拥有净化魂技,才能穿越这皇陵侧道的‘蚀魂雾霭’。”乐珂看着护罩外被净化的雾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看向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公主,扯出一个极其疲惫却带着安抚意味的淡笑,“皎月独角兽的魂环往往具有净化之力,陛下…早有安排。现在,劳烦公主殿下…看顾臣片刻了。”他支撑身体的力量仿佛随着这句话被抽空,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锁链上,开始吸收皎月独角兽淡紫色的魂环。
      月曦紧紧握着那枚温热的玉佩,感受着它散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与乐珂对话。在此之前,乐珂于她而言,不过是王兄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印象里的乐珂,总是低垂着头颅,露出线条优美却脆弱的脖颈,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她记得宫宴时,他偶尔会被要求抚琴,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流泻出的乐音空灵却毫无温度,就像他这个人——精致,漂亮,却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双眸子沉寂得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曾觉得他无趣,甚至…像一件属于王兄的、特别些的摆设。她一度兴致勃勃地寻来一只歌声真正婉转动听的灵雀,想要同王兄交换。
      “王兄,我用这个活生生的、会唱歌的宝贝,换你那个不会说话的玉人儿,好不好?”她当时扯着月阙的衣袖,语气天真又残忍。
      向来对她温和纵容的王兄那次却骤然沉下了脸色,那双总是盛着月辉般温柔的眼眸瞬间冷冽如寒冰,近乎严厉地斥责了她:“月曦!他是人,非物。此话休要再提!”
      那是王兄第一次对她动怒。她委屈又害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似乎都真的没再见过乐珂。只偶尔会从宫人压低声音的碎语里,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片段。
      直到此刻。
      直到她握着这枚玉佩,感受到其内里蕴含的、与她认知中那个空洞美人截然不同的沉稳力量,直到她被迫依赖他、跟随他,穿越茫茫险境,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离谱。
      那个她曾视为玩物的沉默影子,其内里或许藏着她无法想象的韧性与锋芒。
      如今,母妃身逝,百灵鸟不知所踪,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能依靠的,竟只剩下眼前这个重伤垂危、身份成谜的王兄“宠臣”。
      护罩外,蚀魂雾霭如同活物般翻涌,试图吞噬这唯一的光亮。护罩内,乐珂沉重的呼吸声和星锁链条偶尔摩擦岩石发出的“咯吱”声,成了这死寂深渊里唯一的声响。月曦小小的身体依偎在乐珂冰冷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大大的眼睛里,恐惧、悲伤、迷茫交织,最终化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依赖。她握紧了玉佩,也握紧了这唯一的生机。
      烛火在青铜兽炉中不安地跳跃,噼啪炸响的灯花迸溅出猩红星点,将月相眼底那对流转的血瞳映得如同深渊熔岩。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抚过密报上“坠崖失踪”四字焦痕,碾碎的纸屑混着未干墨迹,在指腹晕开一片污浊的暗红。他声音淬着极北寒冰,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书房里:“婉太妃身死,月曦坠落蚀魂雾霭,尸骨无存——好个一箭双雕。”
      跪伏在地的幕僚衣摆已被溅落的茶汤浸透,深褐水渍如同蜿蜒的毒蛇。他喉结滚动,极力压抑着惊惶:“主上明鉴!崖顶刺客遗留的刀柄上……有淡金残月徽记!普天之下,除了月阙,谁敢用‘月’字为号?”他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锐光,“此乃赤裸裸的挑衅!月阙定是害怕月曦公主觉醒月武魂……届时,大人您会扶植幼主!”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刺向月相最深的忌惮。
      阴影中,另一名枯槁如朽木的幕僚发出夜枭般的冷笑,干枯的手指划过面前悬浮的星辰罗盘,沙哑的声音刮擦着众人的耳膜:“更可怕的是,月阙竟舍得用乐珂作饵,惑我耳目……”
      月相缓缓抬手,冰凉的指尖抚过额间那道妖异的红月竖瞳纹印,那里正隐隐灼烫:“他早就知道。” 声音低沉,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冷酷,“他长大了,知道害怕了,当年他为了救下奄奄一息的乐珂肯献祭自身的武魂,只能凭借残缺的月武魂进行月神考核,想必十分艰难,前些日子提及祭祀,他竟不那么排斥,呵呵”
      他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如今,他怕月曦觉醒完整的月武魂,竟不惜用亲妹的‘死’,来换取他摇摇欲坠的苟活!什么为国为民,何其……可笑!”
      话音未落,月宫方向骤然爆发出金光!十二道通天彻地的青铜巨柱虚影撕裂厚重夜幕,巍然矗立。柱身缠绕的饕餮纹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巨口大张,粘稠如熔金的光液顺着狰狞纹路缓缓淌下——月神三考,竟在此时开启!
      月阙立于冰冷祭坛中央,长明灯惨白的光将他素白孝服染上死气。他指尖捻起一炷安魂香,青烟袅袅,模糊了灵位上“先考月神王”的字迹。婉太妃一身缟素跪在他身侧,低垂的脖颈弯成脆弱的弧度,唯有肩头那只银狼武魂虚影,在摇曳灯影下不安地躁动。
      “当年……月铮手下的预言师批我命格,说我是‘王的母亲’。” 婉太妃嗓音嘶哑,“他便将我当作贡品,献给了行将就木的先帝。” 她缓缓抬头,眼中是淬毒的恨意与深不见底的恐惧,“月曦出生那夜,天穹红月裂瞳……满宫皆言,她才是天命所归的‘月神转世’……”
      月阙转过头,俊美苍白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那孤便预祝婉太妃……更进一步了。”
      婉太妃身体剧震,眼中最后一丝侥幸熄灭,化为彻底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疯狂:“我不敢赌!我怕曦儿觉醒的……是我的银狼武魂,这武魂是对月神血脉的亵渎,一旦暴露,她必死无疑!求王上……送曦儿走!让她永远离开月国!”
      月阙唇边绽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婉太妃,您忘了?孤不过是个……傀儡。” 他目光扫过祭坛下如雕塑般林立的月相手下的金甲卫,声音轻得像叹息,“送走月曦,对本王百利无害。假若您……‘不幸’薨逝于乱局之中,念在兄妹之情,本王或许会允准月曦以长公主之仪,送您灵柩回归皇陵安寝。” 他微微俯身,靠近婉太妃耳边,“届时会有刺客佯装袭击送葬仪仗。混乱中,乐珂的‘星锁’武魂可净化蚀魂雾霭……他能护着月曦,从崖底皇陵侧道密径逃生。” 他直起身,目光穿透殿宇,望向无尽虚空,“这样,就能让她……永远、永远地离开月国。如何?”
      祭坛中央,贯通天地的光柱如熔岩瀑布般轰然灌入月阙眉心!浩瀚狂暴的能量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防。
      “懦夫!卑劣的懦夫!” 心魔的尖啸在他灵魂深处炸开,化作万千张扭曲的、属于月阙自己的脸孔,在沸腾的红月中沉浮,“为了苟延残喘,你亲手将月曦推入死地!你忘了当年的自己,舍弃了唯一的光——乐珂!他们都因你而死!他们将在炼狱中诅咒你!恨你至死方休!”
      “噗——!” 月阙身躯剧震,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心头血,金红的血雾在红月光柱中蒸腾。剧痛撕扯着神魂,但他染血的唇角却缓缓、缓缓地向上勾起,那笑容肆意,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又仿佛开心极了!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啊。” 他染血的唇无声开合,意识海中,一弯凝练到极致、边缘锐利如神话战刃的金色残月骤然显现!它带着斩断一切的意志,悍然劈开沸腾的心魔血海,将那些扭曲尖叫的脸孔绞得粉碎!
      ——当然值得。
      他何曾在乎过那虚无缥缈的预言?又何曾真正眷恋过这具被诅咒的皮囊所承载的性命?
      唯有乐珂……
      “他该像飞鸟一样活着…”月阙攥紧掌心,任任由心魔最后的碎片在耳边化作歇斯底里的尖啸,“而非陪我腐烂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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