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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手上朱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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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栖长到八岁的时候,白徵才开始教人写字。
前几年里,楚栖已经在白徵和江知白的指导下,将一些常用的基本字句学了个遍。平日里就静静地待在擎渊台,盘腿坐在白徵打坐用的软垫上,捧着新撰出来没多久的《修炼入门手册》看得痴迷。
少时楚栖也曾问过白徵:“师尊,为何还不能教徒儿写字?”
白徵看着比人还高的书案:“你太矮了,够不着。”
楚栖虚心请教:“那有没有矮一点的桌案呢?”
白徵沉默了半晌:“没有。”
“可以买吗?”楚栖的眼睛亮亮的。
白徵一掌盖在小孩头顶,用力一揉:“为师没钱。”
因此白徵选择让楚栖八岁才开始执笔,一是因为身高足矣,二来也是因着此时的楚栖已经识字,不用再像小儿学语边写边认字那般浪费纸张,还把最基本的横平竖直写得像狗爬。
“笔行中锋,人行正道。天地之间的道义,莫过于此。”白徵抓住楚栖的手,一横一竖地教着人如何落笔。嗓音像是淌过水的晶石,又清又雅,还带着易碎的透明。
楚栖被白徵身上的冷泉气息覆盖,心中不合时宜想着:师尊不凶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近几年白徵的脾气越来越差,每每挨训时楚栖总是脆弱地觉得,师尊的声音变得不好听了。
若非要用所学的知识来形容,那就是:被雷劈过似的,又硬又沉。
此时被久违的温柔浸泡着,楚栖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一个字写毕,他转过头,看着白徵冷清如雪的脸庞,问道:“师尊,您以后可不可以不凶徒儿?”
白徵目光微滞:“我何时凶你了?”
楚栖无不委屈道:“昨天您才凶过……”
“昨日我为什么凶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
楚栖想起那巢被打碎的鸟蛋,心虚地低下了头。
白徵见状心下不忍,于是放下笔,掌心揉了揉楚栖的头顶:“你不气我,我自然不会凶你。”
楚栖抓住白徵的手,眼巴巴道:“师尊师尊!我不喜欢您凶我的嗓音,没有现在好听。”
白徵眼中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暗光,手上捏起了小孩的半边脸颊:“就这么喜欢听好听的声音?”
楚栖被捏得疼,一边掰着白徵的手一边点头。
白徵握剑的手指力不小,捏起脸颊肉来颇好使劲儿,根本不给半点挣脱的机会。
“既这么喜欢,我帮你去凡间寻几个唱曲儿的来服侍你,好不好?”
白徵声音凉凉的,最后几个字扬起了风雨欲来的尾调。
跟了白徵这么多年,楚栖年纪小小就懂得什么叫正话反说和阴阳怪气。当下紧忙把点头变成了摇头,眼中还非常懂事地滚出了一点湿润,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可怜又脆弱。
“师尊,徒儿不要别人,徒儿只想听您一个人的声音。”小小的身躯在楚栖身前转过来,双手抱上了白徵的脖子,毛茸茸的头微微一蹭,娇得白徵火气全消。
“孽障!”他认命似地摸上怀中的脑袋,臂弯托起了已然不轻的身躯:“这么大的人了,还找师尊撒娇,不像话。”
楚栖心里一甜,埋在白徵心口的面上飞起了桃花般的颜色。
世人总是说朝霞是最美的,楚栖也曾在丹阳峰的观景台上见过无数次日升日落。红日悬在铺开的橙红里,将碧天压了半个苍穹。
小时候的楚栖不懂美为何物,指着太阳叫了几声红点点,被葛逢哈哈大笑地一顿调侃。而白徵,只是静静地走了过来,牵起小人的手,共同看向远方被染成彩色的云。
那太阳晃呀晃,晃呀晃,一晃而过走了四年。八岁的楚栖再一次说出红点点这三个字的时候,却不再是对着日逐西山薄的场景有感而发了。
这日,白徵如往常能般握着楚栖的手习字,焚起的线香袅袅绕绕的很是安宁。楚栖用心地感受着毫尖下一笔一划摩挲过莎纸的声音,闻了闻身后的冷泉香。
“师尊,您身上好香啊!比线香的气味好要好闻,是熏了什么香吗?”楚栖天真地问向身后的白衣仙尊。
白徵闻言,握笔的手微微顿住,眼中似有疑惑:“为师从不熏香。”
“可是真的有香气!”楚栖放下笔,抬起月白色的衣袖闻了下,递给白徵道:“师尊你闻闻!很好闻的清泉香!”
白徵老脸忽然一红,凶巴巴地拽回衣服,笔杆子往人脑门上敲:“香香香,让你分心了闻别的了?好好写!”
楚栖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沙沙几笔忽又小声问道:“师尊,那究竟是什么香啊?”
白徵将楚栖的头拧了回去,背着人偷偷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你长大后自然就知道了,现在不是你问的时候。”
楚栖咬着下唇回过头,看了白徵好一会儿,见人神色冷清不为所动,才嘟囔着继续临写刚刚学过举目不成碑的“碑”字。
“写错了!”白徵不经意往纸上瞥,握上楚栖的手,重新写到:“卑字不出头,田字封顶,峰回路转后再写撇,承上启下,懂了吗?”
楚栖也不管懂没懂,头先点了下去。
“一看就没好好学,成日里只想着闻什么劳什子香!声色犬马你还要沾几个?再这么下去,你就被这些外物牵着五马分尸算了!”
白徵这番话说得不算狠,却仍带着透纸的严厉。楚栖只感觉手上一疼,回神时,淡墨已在纸上洇开三分。
忽然,他瞥见了白徵手上的一抹红。
他掩嘴惊呼:“师尊,您的手指流血了!”
“又想逃课了不成?”
白徵根本不把楚栖的话当回事,只觉得带孩子这事儿劳人心神:“别想着给我耍什么心眼子,两个时辰的字,练不完不许吃饭!”
“我没有逃课。”楚栖自动忽略了后面的两句话,盯着白徵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道:“师尊,您的尾指上真的有红点点。”
白徵一愣,松开楚栖握笔的手仔细看去,果不其然,右手的尾指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红色圆点。
“这是红痣。”白徵松了口气:“不碍事,或许过几天就消下去了,别多想。”
楚栖眨巴眨巴眼,忽然放下笔,拿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欣喜地叫唤道:“师尊师尊!我的手上也有这个红点点!”
“嗯?”白徵好奇,握着楚栖的两截手腕细细检查。
“在这里!不过我的是在左手。”楚栖笑嘻嘻地抬起左手尾指,那里赫然也长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不高不低,刚好镶嵌在和白徵尾指相对应的地方。
白徵忽地心上一紧,暗自想道:“莫非是这笔有问题?”
他思索片刻,忽然起身:“你好好练字,不许偷懒。为师要处理些事,去去就回。”
楚栖着急地蹦下椅子,抱住白徵的腿大声道:“师尊!我想和您一起去!”
白徵回头,耐心地蹲下身来平视楚栖:“乖徒儿,别想偷懒。我说了,练字须满两个时辰,练不够,不许吃饭,嗯?”
楚栖看着白徵那张神仙似的薄情脸,抽了抽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徵施施然坐在破云峰,喝着莫听铃统一烹制发放给各大峰的茶。
“你钱呢?”明惊风很是不理解地看着面前的小师弟:“上个月你不是才接了几张单子回来吗?”
白徵一脸平静:“买纸笔去了。”
明惊风惊诧:“没纸还是没墨了?”
白徵答道:“楚栖学字,用宣纸未免浪费,便给他买了点竹纸。墨也无需那么好,水多一点用在竹纸上也能省些钱。”
“那你不是省钱了吗?”明惊风百思不得其解。
白徵沉默了一下:“花钱买竹纸了。”
“......”
明惊风呼吸一滞,呛得直咳嗽:“你的意思是说,你为了省钱,花了一大笔钱?”
“......”
白徵扶额:“好像,是的。”
明惊风唉声叹气:“怪不得你穷成这样,一身衣服洗了穿穿了洗,也没见你再换一件,感情是你不会算账的缘故。”
说罢,他的目光在白徵身上来回一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身衣服原来不是白色的吧?”
白徵低眉饮了一口茶:“藕丝褐。”
“褪色成这样都没钱换,真是难为你拉扯大两个娃娃。”明惊风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说罢,要多少钱?”
“不多,换两支笔。”
明惊风一愣:“你没事换笔做什么?”
白徵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多出来的红痣:“我和楚栖手上都长了红痣,故而怀疑是笔的缘故。”
明惊风歪着头认真地看了白徵几眼,伸出手:“我看看?”
白徵将白玉无暇的右手搭上。
明惊风翻来覆去看了几圈,才在尾指上发现了浅签一点红
“哎呀多大点事儿!”他煞有介事认真说:“肯定是你最近脾气又差了,肝火郁结导致的。叫莫听铃给你开点疏肝解郁的茶回去喝上两盅就好了。”
“这不合理。”白徵道:“楚栖年纪那么小,哪来的本事生气?”
“你生气他肝郁,不冲突啊!”明惊风摊手说道:“你把人家骂的狗血淋头,还不许人家偷偷委屈了?”
白徵想起楚栖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心下一颤,不再辩驳。
他抿了口茶:“宗主师兄怎么懂这些?”
明惊风漫不经心道:“我找莫师妹给我调理身子来的,久病成医,学了点基本知识。”
“师兄病了?”
“非也。”明惊风笑眯眯道:“要孩子啊!趁着年轻身体好,努力努力争取一下,万一呢?”
白徵听罢,敛去关心的神色,换上面如死灰:“算了,我不想听这些,先告辞了。”
“小师弟!”明惊风喊住了白徵,好心道:“我给你赶制两套新衣服吧!总穿着这一身,我都感觉自己在亏待你了。”
白徵淡然颔首:“不必了,这身衣服我穿着舒适,习惯了就不想换了,不劳师兄破费。”
“那你等等!”
明惊风从书房里掏出了两支未拆封的笔追出了涑玉台:“刚好师兄这里有两支新笔,暂时用不上,先送你了。”
白徵疑惑:“师兄不是说,我这红痣是肝火郁结导致的吗?”
明惊风笑道:“两支笔而已,没多少钱,就当是我送给楚小子的开笔礼了。”
白徵听罢,向来如覆寒霜的脸上露出一抹浅得无法捕捉的笑意。
“如此,多谢掌门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