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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京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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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十三年的上京,春意渐浓。
御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层层叠叠,金黄绛紫,映着琉璃瓦和朱红宫墙,一派富丽堂皇。
今夜,宫中设宴,为远征西北、大胜而归的镇北将军,亦是刚刚恢复亲王爵位的靖王世子——齐越,接风洗尘。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之间,言笑晏晏。
然而,这看似和谐的热闹底下,涌动着无数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那些目光的焦点,无一例外地,都落在大殿门口那一道刚刚出现的、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齐越穿着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腰束玉带,并未着甲,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与威严。
几年的边关风霜并未磨损他过分俊朗的容貌,反而将昔日少年世子的骄矜锤炼成了沉沉的压迫感。
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扫视大殿的目光如同鹰隼,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峭,所过之处,竟让喧闹声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参见世子爷!”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语气中充满了敬畏与讨好。
齐越略一颔首,算是回礼,步伐未停,径直走向御前。向端坐龙椅的皇帝行礼谢恩,声音沉稳,不卑不亢。
皇帝显然对他极为满意,抚须大笑,连连夸赞“虎父无犬子”、“国之栋梁”。
一套繁琐的礼仪过后,齐越才在宫人的引导下,落座于早已为他备好的、仅次于几位皇子的显赫席位。
他执起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终于得以看似随意地,再次扫过全场。
然后,他的视线猛地定格。
在大殿右侧,女宾席的位置,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妇贵女之中,有一人格外显眼,像一道突兀又和谐的光,撕裂了周遭略显沉闷的富丽。
她身着一袭明媚鲜亮的海棠红织金马面裙,那颜色如晚霞中最秾丽的一抹,裙摆处金色的云凤纹在宫灯照耀下随着她的坐姿流淌着华丽而内敛的光泽,气势非凡。
上身一件柳芳绿遍地金缠枝芙蓉纹的竖领对襟纱衫,那绿色清新鲜亮如初春第一枚破芽的嫩叶,生机勃勃,与深沉的海棠红裙构成了令人过目难忘的绚丽撞色,大胆至极,却又奇异地和谐高贵。
这身打扮,将她明艳大气的面容衬托得愈发光彩照人,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她高耸的挑心盘髻上,那套金累丝嵌蓝宝“鸾鸟和鸣”挑心头面流光溢彩,湛蓝的宝石在她额间闪烁着深邃而冷冽的光芒,与耳垂上同色的蓝宝耳珰交相辉映。
鬓边点缀的点翠镶白玉云朵纹鬓花,又为她增添了几分飘逸仙气。
她正微微侧着头,听身旁一位夫人说着什么,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仪态万方,沉稳持重,仿佛周身那耀眼夺目的色彩只是她从容气度的陪衬。
纪婉仪。
齐越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几乎要将薄薄的瓷杯捏碎。
胸腔里那股自踏入上京城就未曾平息过的、混杂着恨意、不甘和某种剧烈灼痛的复杂情绪,此刻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滚油,轰然炸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在他跌落泥潭之时,毫不犹豫抽身而去、生怕沾染半点污秽的女人!
这个如今竟敢穿着如此招摇放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的女人! 她怎么敢?!她怎么还能如此明艳、如此从容,如此……
齐越想不出来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女人了,在他记忆中,纪婉仪似乎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如果当初随他去西北反而遭罪,他自己也舍不得她过那般贫苦的日子……如此想着,他似乎更生气了。
几年的边关苦寒,血海拼杀,似乎都成了衬托她依旧锦绣繁华的可笑背景板。
那抹海棠红还是刺红了他的眼,他又生气又委屈。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响了些,不少人的目光在齐越阴沉的脸色和纪婉仪炫目的衣饰间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意味。
“瞧见没?世子爷脸色不妙啊……”
“啧,纪家小姐今日这身真是……啧啧,放眼全场也没第二个敢这么穿的了。”
“好看是真好看,明艳大气,压得住场。就是这节骨眼上,穿给谁看呢?”
“还能有谁?别忘了,探花郎可也在呢……”
“哎呦,这下有热闹看了……”
这些议论声低低的,却像针一样钻进纪婉仪的耳朵里。
她面上依旧笑意盈盈,好似众人谈论的主人公不是她一般。就脸那束来自首席方向的,几乎要将她洞穿的锐利目光,她也好似没注意到。
他回来了。带着更盛的权势和更冷的戾气。
她飞快地垂下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不明。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皇帝兴致高昂,提议让各位青年才俊展示才艺,或赋诗,或比武助兴。
很快,殿前的空地被清理出来。几位武将子弟下场较量拳脚,引得喝彩声阵阵。
齐越被同僚起哄,也只是淡淡一笑,随意下场走了几招,并未动用真格,却已然显露出精湛的武艺和磅礴的力量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沙场的悍厉之气,再次赢得满堂彩。
他下场时,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却丝毫未乱。
一名内侍立刻捧着净手的铜盆和雪白的巾帕上前伺候。齐越漫不经心地洗了手,接过帕子擦拭。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一次如利箭般射向女宾席,精准地捕捉到那道柳芳绿与海棠红交织的身影。
她正执著那柄缂丝花鸟图团扇,微微偏头和身边的侍女低语,扇面半掩,完全不在意这边的动静。
一股混合着被无视的恼怒和积压已久怨气的邪火猛地窜起,灼烧着他的理智。
齐越擦手的动作停住,他捏着那方柔软的、微湿的巾帕,忽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十足恶劣和羞辱意味的冷笑。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腕猛地一扬,那方巾帕竟如同投掷暗器般,带着一股劲风,直直地朝着纪婉仪的方向掷了过去!
白色的帕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突兀而失礼的弧线,在无数震惊倒抽冷气的目光中,“啪”地一声,不偏不倚,轻飘飘却重重地砸落在了纪婉仪身前的食案上,正好盖住了一碟精致的蟹粉酥。
全场骤然死寂!
丝竹声停了,交谈声断了,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纪婉仪和那方如同挑衅战书般的巾帕上。
这举动,无礼至极!轻佻至极!
纪婉仪执扇的手停住,目光终于凝聚在这盘蟹粉酥上。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震惊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还有来自席间那束充满恶意和快意的目光。
她抬起眼,迎向齐越。
他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充满了冰冷的挑衅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仿佛在说:“纪婉仪,看你这次还怎么装?”
殿内静得可怕,帝后都微微蹙起了眉,贵妃则用团扇掩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味的光芒。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纪婉仪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甚至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没有减少一分。
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瞬间结了一层薄冰。
齐越看着她,好似全然不怕帝后责怪。望着纪婉仪姣好的面容,脑子里闪过一句话:生气也似从前那般,不曾变过。
这般想着,一丝愉悦的情绪划过心尖,惹得他眼中笑意更甚。
她缓缓地、优雅地放下团扇,伸出两根莹白如玉、戴着和田玉手镯的手指,用指尖极其轻蔑地拈起了那方还带着湿气和陌生男子气息的巾帕的一角,仿佛拈起什么极其污秽之物。
毫不客气的扔在地上,又指挥侍女迅速换了新的一盘,指着被帕子弄到的那盘嫌弃道:“哪来的脏东西,污了我的眼。”
声音清越柔和,珠落玉盘,语气难掩骄矜。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坦然自若。
齐越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额角青筋微跳。
他死死盯着纪婉仪,眼神阴鸷骇人,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她吃掉。
他早该想到她会这样回击的,可还是忍不住生气,这个人,凭什么抛弃了他还能如此安稳度日,留他一人对她念念不忘,日思夜想……
纪婉仪却不再看他,仿佛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容地整理了一下白玉带上悬挂的禁步,再次执起那柄缂丝团扇,姿态优雅至极,仿佛刚才那场意外从未发生过。
是的,纪婉仪压根没想过齐越生气羞辱她,只当这人当众犯病。黛眉微蹙,思考他是不是在西北呆了两年脑子被风吹坏了。
皇帝见状,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打破了僵局:“哈哈哈!你二人多年不见却还是如从前一般,朕甚是欣慰。”
众人连忙跟着打哈哈,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那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澎湃。
齐越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拂袖坐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却如同燃油,让他心头的火烧得更旺。
他死死盯着纪婉仪,她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只留给他一个被华丽衣饰包裹的、线条优美的侧影和一段在点翠鬓花下更显白皙脆弱的脖颈。
好似一株莹白娇弱的花枝,一折就断。看的他无端有些心热,一盏清茶过喉却好似更渴。
不能这么没出息,你不是还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吗?让她知晓与你和离是她此生最错误的决定。
他咬牙,几乎是磨着后槽牙,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默念。本世子定要叫你悔不当初!
而纪婉仪,感受着那束几乎要将她灼穿、充满暴戾因子的目光,执扇的手稳如磐石,扇面上精美的花鸟依旧恬静。
只有最细心的人才能发现,那浓密卷翘的长睫,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如同风中蝶翼。
齐越这人有病吧,盯着她做甚。
宴席还在继续,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但谁都知道,靖王世子齐越与永宁侯嫡女纪婉仪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上京的风,因着这位世子爷的归来,注定要再起波澜。而那抹亮眼的柳芳绿与海棠红,已然成为了这风暴中最醒目、最耀眼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