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郑国有女 ...


  •   城东的公主府建成了。
      第一个入住进去的男人,却不是因督办有功而被封为信陵君的公主婿,张申。
      而是个不知名的小吏官——郄询。

      -
      暮色四合,白日的暑气渐次散去。
      玉朝只着一袭素纱浅衣,倚在院中一张黑漆朱绘的木几上。
      广袖柔柔覆在她的身上,微风轻拂,薄纱宛如碧波,划过她蜿蜒的腰肢。
      五名婢子跪侍在两侧。
      有的执金铜羽扇,有的执云纹玉匕……
      执着玉匕的婢子,正从另一人奉的冰簋中舀出碎冰,再小心翼翼的放进一盘切好的甜瓜上。
      又一名婢子将冰好的甜瓜端走,递到一人面前。
      这才注意到,玉朝面前的白石地砖上,跪着位同样身着浅衣的俊秀男子。

      玉朝的目光始终未聚焦在眼前的珍馐或贴心的婢子身上,只静静的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男子。
      面前的男子始终未动。
      递来冰瓜的婢子面露不悦。
      “接着呀!”
      夏日闷热,难得一阵清风夹着冰的寒气吹来,拂动了玉朝额前的碎发。
      玉朝:“郄询,为何不接着?”
      郄询闻言,微不可察的轻呼气息后,伸手接住婢子递过来的甜瓜。
      浅衣下的跪膝缓缓移动,跪至公主跟前。
      郄询微微抬高手中的果盘,示意公主食用。
      玉朝却并未进食。
      而是将身子一偏,一只手臂慵懒的搭在光滑的木几曲面上,指尖无意识划过几面上镶嵌的琥珀,腕间一双龙首玉璜相碰,发出清脆的玱玱声。
      “你来喂我。”

      郄询垂着首,紧绷着下颚,缓缓抬手,插起一块冰凉的甜瓜送到玉朝唇边。
      玉朝轻启朱唇,含住甜瓜,目光却一直落在郄询脸上,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郄询的手微微颤抖,低垂的眉眼中看不清情绪。
      “郄询,这是你入我府的第三十天,刚好满一月。”
      玉朝看着郄询,问道,
      “可有什么愿望求我?”
      郄询沉默片刻,而后抬起那张清俊疏朗的脸。
      “询斗胆请求公主,允许询回家探望寡母。”
      玉朝在他望向自己时,有一瞬晃神。
      她看着面前之人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微微发愣。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那双沉静而专注的眼眸,舒展清晰似远山般的眉。
      挺直却不过分陡峭的鼻梁,饱满又天生就微微上扬的双唇。
      整个人谦和善良。
      尤其是那双如浸透了暖意的茶青色眸子,最令她分不清。
      若不是眼前之人望向她时,眼中有无尽的抵触和耻辱,玉朝真的以为是鹤籍不忍她独留在人间,借尸还魂来寻她了。

      玉朝思绪散乱。
      郄询以为公主不允,将手中的果盘放下。
      “殿下不允,询便再无所求。”
      玉朝微微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
      “你倒是个急性子的,这可不像他。”
      玉朝嘟囔一句,复又轻笑道,
      “我若允了你,又该允你几日好?”
      “询想求三日。”
      玉朝把玩着腕间的玉璜,想起前事种种,沉吟道:“真是个孝子,当年父亲辞世时,我却没能陪伴在侧……”
      “罢了,你去吧,允你五日,莫让我担心。”
      “多谢殿下。”

      -
      郄询得了玉朝的准许,一刻都等不及,当夜待玉朝睡去后,便动身回了郄家。
      夜路无风,像凝固的深潭。
      郄询踩着斜长的影子,停在了一处略显破败的院落前。
      墙院夯土被风雨剥蚀出几道明显的沟壑。
      篱笆缠绕的竹门也已斑驳。
      郄询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解开竹门上用藤蔓绕紧的“锁”,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

      喵——
      忽有只狸猫从院中跑出来。
      郄询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
      “墨奴,你是感知到我回来,所以来迎接我了吗?”
      郄询弯腰将围在他脚边转圈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月色如练,铺洒在院子里夯实的黄土地面上。
      月光将郄询俊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他抱着猫,抬脚跨进院子。
      院子很小,尽收眼底。
      东西也少,只在院子中央支了张小竹台,上面稀稀离离晾晒着菽豆。
      卧房黑漆漆的,自郄询踏入院子后,能隐约听见房里有人下了床,噔噔走到房门前,从屋里面匆匆忙忙又加了道锁。
      郄询止住了脚步。
      怀里的墨奴不安地扭动着。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那扇紧锁的门前。
      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院子外那棵老槐树上的一树知了鸣叫不止。

      良久,屋里传来一道声音。
      熟悉却冰冷,透过门板,有些发闷,却字字清晰:
      “我没有一个做了他人帷幄之宾,自甘轻贱的儿子,公子还请回吧!”
      那声音浓厚而决绝,不容辩驳。
      郄询站在原地,身形笔直如松。
      怀里的猫终于按耐不住性子,瞪着翡翠般碧绿的眸子喵了一声,从他身上跳下去,一溜烟又窜到房梁上摇起尾巴。
      郄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
      甚至连伤心都被隐藏在了那双茶色的眸子下。
      只有身侧的手微不可察的收紧一瞬。

      -
      郄询退出那座孤独的院落。
      身影融入了新郑城阑珊的夜色里。
      吃了闭门羹,他也未回那金玉堆砌的公主府,而是拐入几条狭窄的巷弄,最终停在一处不见行人的歌舞坊的后门。
      郄询刚刚站定,门扉忽而轻启,从里面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

      子桑未曾想到会在此处此时见到郄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郄询也愣住。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皆无言语。
      最后还是子桑先道:“先进来吧。”

      -
      “……于是郄询便宿在了那歌坊,已有四日了。”
      雕花窗棂滤下的光线,照在玉朝半张明艳却冰冷的脸上。
      玉朝斜倚在蚕丝软榻上,静静听着婢子禀报着郄询这几日的动向。
      玉朝:“歌坊?”
      婢子恭敬回道:
      “城南巷子里那家歌舞坊,是个叫子桑的歌姬。”
      咔嚓——
      玉朝食指那枚精心保养的长甲竟生生掐断,嵌在了肉里。

      嫩白的掌心淌出了血来,侍奉的婢子们频频惊呼,忙围过来,为玉朝清理。
      殿内空气凝滞,熏香盘在空中,久久不散,如一只想要飞出去却被困住的白鹤。
      “四日……”
      玉朝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
      声音轻柔的像羽毛拂过,只不过这羽毛里夹着湿寒,听的令人心惊。
      “殿下,那不是鹤将军,只是一位有幸与鹤将军相像的小吏,不值得殿下动怒。”
      蔻儿是跟在玉朝身边最久的,她为玉朝取出玉朝掌心里的那一半残甲,点涂匀上好的药粉,又用柔软的薄纱包扎好后,轻声安慰着。
      可玉朝却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崩溃的情绪里,开始急促的喘息起来。
      郄询的那张脸,可是鹤籍的貌!
      他顶着鹤籍的貌,面对她时屈辱隐忍,如今却和别的女子苟且?!还是个歌舞坊的歌姬!!
      玉朝的双眼泛着病态的红。
      “是吗?有幸……为什么他能这么有幸?无忧无虑的活着,感受着天地之间的万物……”
      蔻儿心有不忍:“殿下……”

      忮恨如同毒藤,缠绕在玉朝的心中,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四日,他顶着鹤籍的貌,与别的女子缠绵了四日!
      这是对鹤籍的亵渎!
      是对她的背叛!!

      积年累月的痛楚,似乎在这一瞬间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唤起。
      玉朝感受到一种更为尖锐与强烈的占有欲,如无药可解的毒一般侵蚀着她。
      他不过是她上苍垂怜,得来的影子,孤苦余生里唯一的慰藉。
      一个本该用来缓解思念、任她摆布的影子,怎么能用那张脸,去与他人欢好?
      愤怒到极致后的歇斯底里,反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平静。
      玉朝的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轻笑。
      “他顶着鹤籍的脸,我没有杀他,放他生路,可不是让他这么回报我的。”
      玉朝看着蔻儿,
      “明日待他归来,先在院子里跪上两个时辰好了。”
      蔻儿:“诺。”

      -
      次日。
      夕阳西沉。
      公主府内的白石地砖上渲染了一层粘稠的暖橘。
      郄询跪在上面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而是一种灼烧的刺痛。
      他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背脊被落日烤的发烫,却依旧挺拔,素衫铺散在地上,纹丝不动。
      他低垂着眼帘,面容平静无波,仿佛不是在受罚,只是在发呆。

      殿下并未露面,但这无形的威压无处不在。
      府中下人经过时皆屏息凝神,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
      一阵风吹来,带着闷热的暑气,额前的发丝散落。

      府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只听守门的侍卫恭敬行礼:“信陵君。”
      郄询茶色的眸子微动,但并未回头。
      被称为信陵君的男子是五年前国君指给玉朝殿下的公主婿——张申。
      郄询在入住公主府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就在子桑的歌坊外。

      当时的张申穿着身褐色无纹的贵族服饰,腰间鞶革用镶嵌了玉石的铜扣固定,上面垂着璜、琚等玉器,迎面走来时发出清越有节的声响,腰间还佩有一柄三尺剑。

      今日也是如此。
      端方公子,步履从容,玉佩玱玱,风度翩翩。

      张申的衣着在贵族中并不算显赫,本人又气质内敛沉静,与这奢华威严的公主府有些格格不入。
      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从府门沿着墙边的廊亭缓步走来。
      行到与郄询持平时,脚步顿了一瞬。
      张申看向郄询。
      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是怜悯,又似了然。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目光并未在郄询的身上过多停留,
      仿佛那只是府内院中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张申径直走向玉朝所在的正殿方向,淡淡对迎来的婢子道:“劳烦通传,申得了些上好的蜜渍杏子,特送来给殿下尝鲜。”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然的,不令人反感的关切。
      蔻儿笑着曲膝应诺,接过张申带来的食盒,回身进去通传。
      等待的间隙,张申静静等在廊下。
      目光划过远处的晚霞上,似乎全然未留意雕花石屏后还跪着一个人。
      他既未向那个先他一步入府的郄询投去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也未流露出任何试图为之求情或者干涉的意思。
      张申深知玉朝的脾气,更明白自己这个“公主婿”的名分何其尴尬与虚浮……

      殿内传来玉朝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太清。
      蔻儿缓缓走出来,手里已没了食盒,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玉佩。
      行到张申面前,蔻儿将玉佩奉上:“信陵君,殿下多谢您的杏子,这是楚国送来的玉珏,殿下曾命人纹了菊花图纹,现下赠您,还请收下。”
      张申接过玉珏,拿在手中端详。

      菊有黄华,其英佳色。
      菊有黄华,苾苾芬芬。

      郑国的玉朝殿下爱菊,郑国便爱菊。
      张申,便爱菊。

      她以为他有所同好,其实不过是她喜爱,他便学着喜爱罢了。

      张申眉眼轻柔,
      唇边扬起笑意。
      对蔻儿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除了入府那一瞬停顿,再没多看郄询一眼。
      廊亭经过,他的衣袂带起一阵轻微的风,空气中留下一缕级淡的,清甜的杏子香气。
      与公主府中浓郁的檀木香截然不同。

      郄询依旧垂着头,仿佛无知无觉。
      公主婿张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府门外,
      庭院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死寂,
      只剩下越来越重的暑气,和浅浅笼罩下来的暮色。

      直到郄询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变成了一道沉默而孤直的剪影。
      殿下踏着缓步来到他的面前。
      玉朝觑着地上跪着的男子,“我曾去过宋国,见过前宋王,子苣。”
      五年前,宋国的国君还是自立为王的子苣。
      他蛮横专制,残暴无道。
      听闻郑国公主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他竟命人将玉朝掳了去。

      那是一场浩劫,是每一个郑国人的浩劫。
      在不识玉朝之前,郄询曾可怜过这位美丽而尊贵的公主殿下。
      却不想,五年后,他所怜之人,却将他囚住,令他成了一个比她还可怜的存在。

      疲惫却平静的声音飘荡在院中,传入郄询的耳中。
      “他曾教我玩儿过一场游戏,令我至今印象深刻。那场游戏我输了,更令我耿耿于怀。”
      “如今我也想玩儿这个游戏……”
      叮叮当当的玉器交织在一起,
      玉朝缓缓蹲下来,
      她伸出手,
      抚上那张她曾经爱极,如今又恨极的脸。
      “宋王子苣死了,
      这场游戏,便由你来陪我玩儿,
      看看这一次我能不能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