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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乌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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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坠落的瞬间,云逐遥听见了自己肋骨哀鸣的声音。
“嘭——!”
重物砸地的闷响在封闭空间里回荡。他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只觉身上压着两座沉甸甸的小山。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们俩……到底谁没吃避尘丹……”
孟夜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衣襟沾满苔藓的汁液:“师父说,是药三分毒,修道重修心……”他揉了揉撞疼的额角,声音渐小,“不能太拘泥形式。”
云逐遥仰面躺在地上,望着穹顶流转的水晶光,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叹息:“温如故……真真是为你好啊……”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不是血,是孟夜袖口甩出来的海水,“怪不得修为不高,一身实心肉,压死我了……”
他撑起身子,仔细打量孟夜脸色:“方才取你心头血,现在可还有不适?”
孟夜按着胸口摇头。那里只剩细微的痒意,像刚愈合的伤口在生新肉。
“太好了。”云逐遥长舒一口气,眼底闪过某种孟夜看不懂的情绪,“那我们就不怕回不去了。”
他从发间取下那支竹簪。簪身温润如玉,刻着的图腾在幽光下活了过来——那确实不是猫也不是狐,而是一种生着龙角、狐尾的异兽,瞳孔处嵌着两点极小的血玉。
云逐遥以簪为笔,在地上勾画。簪尖划过之处,苔藓自动退避,露出下方光滑如镜的黑色石面。他先画圆,圆满无缺;再画方,棱角分明。方圆交错处,隐约浮现出八卦虚影。
“还差三滴血。”他转向孟夜,簪尖悬在少年心口一寸处,“忍着点,这次会快些。”
孟夜甚至没看清动作。
只觉得心口微微一凉,像是被冰凌轻轻刺了三下。三点绯红星芒再度浮现,这次它们没有悬浮,而是径直落入簪尖刻出的图腾眼眶。血玉霎时亮起,异兽的双眼在黑暗中睁开,迸射出两道赤金光柱。
“你还真是……”孟夜捂住胸口,气若游丝,“一回生二回熟啊?”
云逐遥没接话。他双手结印,口中念诵古老咒文。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如山岳,震得四周水晶嗡嗡作响。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方圆阵图骤然旋转,中央裂开一道漩涡。
不是黑洞。
是某种更柔软、更温暖的裂隙,边缘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
“走!”云逐遥一手拽起昏迷的梦生,一手抓住孟夜手腕,纵身跃入漩涡。
这一次没有坠落感。
他们像是跌进了一团温热的云絮,又像被母体羊水包裹。幽蓝色充斥视野,那蓝得纯粹,蓝得深邃,仿佛把整个星空的夜色都融进了水里。无数发光的鱼群从身侧游过,拖曳出流星般的尾迹。远处,庞大的水母缓缓开合,伞盖下垂落的触须如琉璃丝绦,每一根都闪烁着细碎的磷光。
“这是……”孟夜睁大眼睛,伸手想去触碰一条游近的银鱼。鱼儿却穿过他的指尖,化作光点散开,又在不远处重新聚拢。
“梦境吗?”他喃喃,“感觉不像在人间。”
云逐遥正将梦生安置在一丛发光珊瑚间。闻言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你如何知晓?”
“啊?”
“这里确实已非人间。”云逐遥游近,那双总含戏谑的眼此刻满是审视,“乌灵之灵位于三界裂隙,非金丹修士不可感知其‘异常’。你一个刚筑基的小子……”
孟夜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捂住丹田:“我也不清楚。但师父说过,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对灵力的捕捉能力。”他环顾这片璀璨星海,“可能这里灵力太充沛了?”
云逐遥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怜悯和某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像是拼图终于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出的画面却令人脊背发凉。
“孟夜。”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这里,一丝灵力都没有。”
“什么?”
“你感受到的‘充沛’,是虚无。”云逐遥抬手,指尖在幽蓝海水中划过。没有涟漪,没有波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乌灵之灵之所以是先圣坐化之地,正是因为它彻底摒弃了灵力——这里是‘空’的极致,是万物归零的起点。”
孟夜怔在原地。他试着运转周天,丹田处空空如也。可那种被温柔力量包裹的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看见”光鱼体内的脉络,能“听见”水母开合的节奏。
“所以……”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感受到的不是灵力?”
“是‘意’。”接话的是梦生。
她不知何时醒了,半倚在珊瑚丛中,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清明得惊人:“天地初开时,万物有灵。后神灵隐去,留灵力于人世,供修士窃取修炼。但灵力不过是神灵遗落的碎屑,真正的本源之力,是‘意’。”
她抬起手,一条光鱼乖巧地停在她掌心:“意念,意志,意境。先圣晚年参破此理,故散尽修为,来此‘空无之地’,以纯粹之意重塑大道。”她看向孟夜,眼底有复杂情绪涌动,“你能感知到‘意’,说明你的筑基……根本不是靠灵力。”
云逐遥猛地攥紧竹簪:“温如故到底教了你什么?!”
“师父只让我每日打坐。”孟夜茫然道,“说‘观心即是观道’,让我内视丹田,看灵气如何生灭……”
“不是灵气。”梦生轻声道,“是‘生气’。你修的不是仙道,是生生不息的人道。”
寂静在三人之间蔓延。只有光鱼游弋的轨迹,在幽蓝中划出稍纵即逝的银线。
良久,云逐遥低笑起来。笑声起初压抑,继而越来越大,最后变成近乎癫狂的大笑。他笑得眼角泛泪,那抹霞光印记在水光中颤动如泣。
“好一个温如故……好一个‘重修心’……”他抹去眼角的湿意,声音嘶哑,“千百年来,四大家守着先圣留下的谎言,用‘灵力假依’禁锢所有修士。炼气、筑基、金丹——每一步都在加深对灵力的依赖,直到突破金丹那一刻才会发现,自己修了一辈子的东西,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指向这片璀璨星海:“而真正的通天之路,早被先圣埋在了‘空无’里。四大家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知道!因为一旦真相揭开,他们靠垄断灵力资源建立的秩序,就会彻底崩塌!”
孟夜忽然想起温如故书房里那幅字。
“道法自然”。
他一直以为那是劝人顺应天意,此刻却品出了别的滋味——自然之道,本就不假外物。
“所以先圣……”他看向梦生,“真的是老死的?”
“是‘化道’。”梦生纠正道,“他将毕生修为散尽,肉身归于天地,意念却永驻于此,守护着这条被掩埋的通天之路。”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是守护着……当年与他一同发现真相的四个弟子。”
云逐遥的呼吸滞了滞。
“那四位弟子醒悟后,成立了四大家。”梦生继续道,目光落在云逐遥脸上,“但他们立下的第一个誓言,不是传承道统,而是——”
“封印乌灵之灵,永世不得泄露‘意修’之法。”云逐遥接过了话,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云家祖训第一条:凡窥得‘空无’者,杀无赦。”
他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一道狰狞的烙印赫然在目——不是符咒,是一行深入血肉的小字:
“守密者生,泄密者亡。云氏第三十七代,云逐遥立誓。”
字迹边缘已经愈合,却仍能看出当年刻印时的狠绝。那是用烧红的烙铁,一笔一画烫进皮肉的。
孟夜倒抽一口凉气。
“我十岁那年,误入家族禁地,看见了真正的云家史册。”云逐遥平静地系好衣襟,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上面记载着先圣化道的全过程,也记载着四大家先祖如何密谋,将‘意修’典籍尽数焚毁,并立下血誓,后代子孙永不得修炼此法。”
他抬起眼,看向梦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所以你才选中孟夜——因为他是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上了‘意修’之路的人。”
梦生没有否认。
她只是静静看着孟夜,看着这个少年茫然而干净的眼睛。三百年前,她亲眼见过这样的眼睛——属于那个在云梦泽山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一个“为什么”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了先圣。
“我不能教你。”梦生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意修’之道,只能自悟。但你可以在这里待三天,看光鱼如何生灭,看水母如何开合,看这片‘空无’里,到底藏着什么。”
她艰难地站起身,丹田处的裂痕又开始渗血。云逐遥想去扶,却被她摆手拒绝。
“至于你。”她转向云逐遥,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云家小子,你偷看禁册,私闯乌灵,又带我们来此……是想寻一条生路,还是求一个解脱?”
云逐遥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条光鱼游过他眼前,尾巴扫过他睫毛,带来细微的痒。
“我想知道……”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祖父临死前,攥着那块玄铁反复念叨的‘错了,都错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梦生笑了。
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破碎又重组,像历经风雨的琉璃盏,裂痕里开出了花。
“那就看吧。”她说,“用你的眼睛,看清楚这片被鲜血和谎言掩埋了三百年的——”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整片幽蓝星海开始剧烈震荡。光鱼惊恐地四散逃窜,水母收缩成团,珊瑚丛发出尖利的嗡鸣。而在星海最深处,那从未有人抵达的黑暗核心,缓缓亮起了一点光。
不是幽蓝,不是银白。
是炽烈的、灼目的金红。
像沉睡的太阳,在深海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