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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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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站在门外屋檐下,等姜伯舒整理行装。
时至九月,太阳依然像个火球,无所顾忌地烘烤着万物。她看到明庭脊背挺直,立在庭院甬道的一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随身的侍从拿着伞,弯腰站在一边,估计被训斥过,不敢抬头,也不敢为他撑伞。
云澜走过去,双手抱胸无语地看着他。
明庭神色不明,额前出汗,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居高临下,定定地看向她。
云澜移开眼睛,示意随从给他撑起伞,“先擦擦汗。师父没事。”
“不要多问,总之跟你没什么关系,回山后你会再见到师父的,到时候让师父跟你解释。”
明庭不答,看到姜伯舒拎了个包袱走出来,行动间戒律院的禁步锁在微微闪光,他目光复杂,轻轻跪在甬道边上,仰面叫道:“师父!”
姜伯舒忙快步上前扶起他:“你……傻孩子,师父没事。这么热的天,你站这里做什么?快回去!这么大的人了,尽做些傻事!”
明庭抬起眼看他:“我还是和你一起回去吧!我必不会让你有事。”
姜伯舒皱眉道:“我在玄真能有什么事?师父老了,但也知道要做些什么。你这么年轻,去做你该做必须做的事情,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明庭,多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仇恨,自然就懂得一切须谨慎,多多保重自身。”
四目相投,彼此明了。
明庭不再多说,展袖过头,行了个大礼。
明庭一直保持这个动作,直到听到他脚步声渐远,他方才站起身,默默看向姜伯舒离去的背影。
这背影如此陌生!
自己的这位太子太傅,自己的亲舅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听人劝,固执。
昨夜刚一回来,明庭就得到了麒麟卫暗哨传过来的消息,他趁着云澜被“乾坤”赌局的人叫走,忙去找了太傅商量对策。
“太傅,麒麟卫暗卫一直在密切关注师姐动向,今天上报了一件蹊跷的事情,她叫住了一位带孩子看诊的夫妇,买下了那张药方。药方是…您开的。”
他背出那张仙方活命饮的药方。
姜伯舒扼腕叹息道:“哎呀,最近忙晕了,昏了头了,只顾得疗效,怎么犯了这样的过错?!”
“您是姜氏大族嫡系出身,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乳香、没药之类的药材只是寻常,师姐很敏锐。”
“这丫头,其实就没真正相信过我。她在守心身边长大,和守心感情最深。我十年前推脱失忆,想把她送到天剑峰学剑,可她抵死不从,我又爱才,就这么耽搁下来了,三年前又引导她考入镇邪司,她离开玄真,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事情已暴露,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明庭当即建议他立即离开,麒麟卫会一路护送他去上京或者越州。
姜伯舒只是固执不肯,说什么心里有数,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承诺过守心道长,君子一诺,无论如何该给玄真一个交代。又说什么小孤山人间正道,道心纯粹、是值得争取的门派!
自己的这个文武双全的舅舅,估计读书太多读傻了,他们在干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小孤山如何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明庭想起小时候,母后对镜贴花黄,笑得眼睛弯弯,对自己亲兄长调侃评价:“我这个哥哥呀,天上的谪仙下凡,处处让人仰望。好在还有固执不听劝,好面子的不足,才有了一点烟火气,证明他呀,也只是个凡夫俗子。”
父皇撑着脸在看一卷书,笑道:“又胡说,舅兄那都是君子的习性,重道义和礼法,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放下书,走到儿子面前,轻轻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笑道,“我希望我们澈儿长大后能像舅父一样,我定要说服舅兄做澈儿的三师。”
明庭暗暗思忖,半晌下了决心。舅父身上养着守心道长的一缕魂,在玄真应该没什么危险,他想在小孤山待着就待着吧,本来也不想他卷进来。玄真地处西北,偏远之地,应该正好能避开危险中心。
他这段时间在小孤山查探,玄真暂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今天舅父的底细又被云澜揭破,这么一折腾,他已心生去意。
只是明庭这决定下的艰难,在小孤山上的这一段时间,是他成年后最安稳快乐的时光,舅父在,程忆之在,还有…云澜也在。
他摸向自己的侧脸,伤口已经快要愈合。这一剑不避开本也是他的计划,他对她闻名已久,这两年各地麒麟卫上报的消息,她的名字如雷贯耳。他们组织了多次暗杀,像被天道庇佑,一次又一次都被云澜反杀逃脱了。
从见她第一面起,他就燃起了无限的战意。
他有满腹权谋,他的这张脸从无败绩。
在大雍这两年,所有他见过的女子,都迫不及待地在他面前展示美貌、柔弱、顺从和善良,只有她肆无忌惮地展示出凶狠、多疑、果决。
她可真是狠心啊!他抚着伤口,轻轻感叹,生出恨意。
他凤眼弯起,扯了扯嘴角,把玩着原本属于她的那把蛟龙角匕首,手柄处他雕刻了两个小小的字:“观澜”。他用拇指长久地在这两个字上狠狠摩挲,手指破皮,字被染上了嫣红的血迹。
今日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他们是彼此敌对的关系。
他们的出生,原本隔了整整一百年!时光的交错,让他们永不可能有机会交集。
可是,因缘际会,让他们相逢。
下一次相见,可能就是一场厮杀 ,到时候,看看到底鹿死谁手,花落谁家!
明庭沉吟,必须留下一小队人在存菁城和小孤山,护卫太傅周全,其他人先去解决掉另一件事情。
他下定决心,打开后窗,挂出去一只小小的灯笼。不一会,后院的枝头上,黑羽彩冠的鸟破空而出,划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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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刚准备出门,就听到了明庭要走的消息。
“?”她蹙眉表示意外,“你要走?今日?师父知道吗?你准备走到哪里去?你是玄真在册弟子,上下山都自有山门规矩,虽然我们现在存菁城,但你要走,须得说清理由,先征求师长同意,再飞信至执事堂报备,流程复杂,不是那么随意的。”
明庭解释道:“师姐有所不知,我并不算在册弟子,只是挂名而已。前阵子就和师父说过此事,师父也是同意的。”他苦涩一笑:“我知道此时离师父而去,很是不孝,但料想师父在存菁山没有大碍。京中确有要事,还望师姐海涵。”
云澜点点头,试探道:“既然如此,那方便问下师弟有何要事吗?如果比较难办,我在上京有些人脉,愿意助师弟一臂之力,也是身为师姐的一点心意。”
明庭低垂凤眼仔细看了云澜一眼,沉默片刻,抿嘴羞涩一笑:“不瞒师姐,我幼时父母给我在上京定了一门亲事,承蒙岳家不弃,不毁前诺……现未婚妻已及笄……他们不久前找到了我。”
“哦,原来你定亲了。”云澜一愣,随即笑道:“这是人生大事,恭喜师弟,定是一位如花美眷。如果成亲当日我在上京,定来讨一杯喜酒喝。”
明庭含笑点头,从袖口拿出蛟龙匕首,“明庭多谢师姐这阵子照顾,今日特来辞行。此去,这匕首暂时也用不上了,还是留给师姐防身吧。”
云澜看了眼匕首,眉头一皱,凝视着明庭:“师弟这是什么意思?我知你还有家仇未报,留着防身最好。”她看到明庭垂眼,掩盖住冷淡疏离,心中一刺,心中明了,应该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因为师父的事情对她起了大芥蒂。
她心内一哂,这事她无从解释,本就是不相干的人,此去经年,应该是淹没在茫茫人潮中,再不相见了。
“......也罢,那我也把原本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这样两清了吧。”
她先前得了几根极轻极韧的冰蚕丝线,花了一个晚上,用心给明庭送的龙珠编了三根手绳,笑称观松堂弟子专属。她选了红色,云丛选了蓝色,给明庭的是黑色。
此刻想来,真是浪费了这么多有用的时光。
她接过匕首,拉开左手袖子,露出雪白手腕上的红色手绳,手绳打了死结,一时半会解不开,她蹙起眉头,并指用力一划,手绳断为两截,手绳中间,晃荡的白色龙珠在日色下绽放出七彩的宝光。
“珠子贵重,师弟收好。”
“师姐!”原来她也一直带着这珠子,明庭看到断裂的手绳,心中泛起无奈,送还匕首只是一时随机的试探,却没曾想她如此平静决绝,没给他留一丝反悔的机会。
跟想象一点都不一样。谁能告诉他,寻常女子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吗?
这真是不走寻常路的一个人!真是抓狂!
他的手被抓起来,手心被云澜硬塞了手绳。感受到云澜温暖带着薄茧的手指,象逐光的飞蛾,混沌的脑子还没细想清楚,已经一把反扣住了云澜纤细的手腕。
云澜用力一挣,挣脱开去。她面无表情,眼睛却不由自主在明庭迷茫失落又清绝的脸上一转,错身而去。
两个人的袖子在短暂的时刻拢在一起,随即分开,渐行渐远。
明庭握着手绳,转头看她,只见云澜大步向前,向后潇洒地挥挥手:“别过不送,各自珍重。”随即转过围墙,再不得见了。
师姐……
云澜大步转过围墙,渐渐放慢了脚步,心中郁郁。她的袖袋里还装着越州云清回复的飞信。信上回复:
“沈明庭,江南巨富沈家幼子,十八岁,温雅俊美,一年多前事涉皇家贡品造假案,沈家被抄家,阖家老少皆葬身于一场突发大火......沈明庭不知所终......”
他和姜伯舒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师兄,明显对他的关爱和尊重很不一般。从她的职责来讲,她本该扣下明庭,好好查探一番。
可临了,人站在面前辞行,对上他的脸,想起他说的满门被灭,少年失怙,她心里一软,又不由自主改变了主意。
她自幼在男子堆里混迹,俊俏的男子见过不知道多少,为什么会对明庭例外?
真是!真是!真是......她心生气恼,暗暗唾弃了自己一声。
可见如果她是一个君王,恐怕也是一个因美色误国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