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行昀流金

2、交错

　　陈长生背靠床头，望着下雪的窗外，远处已经起了鞭炮声。

　　他的名字叫长生，活得也久，久到见证了这个世界从平凡人的忙碌到与妖鬼道共存。

　　对于他这样没有特别能力的普通人来说，只是进入了一个更难求生的世界。

　　年纪已经到了可以领退休金的时候，来照顾他的是他的养女，玲玲。
　　玲玲也已经组成了小家庭，陈长生就不太愿意麻烦她。大部分时候是靠退休金找的看护。

　　只是新年到了，看护也要回家过年。玲玲就提议陈长生去她家里过年。玲玲家，是两个家庭没扶持的年轻人奋斗到中年买的两房，有一对双胞胎，还有一条狗一只猫。

　　如果陈长生要过夜，玲玲家就有人要睡客厅了，大过年的，陈长生还是想吃个饭就走。

　　两个孩子都是调皮的年纪，哥哥比妹妹内向一些，妹妹更主动，喊着爷爷，让他说故事。

　　小孩，小狗和小猫都围过来，几双眼睛都望着陈长生，他却想着另一双蓝色的眼睛。
　　那个鬼怪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成为他想做的鬼神了吗？

　　陈长生坐了会儿还是决定走，女婿就说要送他，他拒绝了，两个小区也不远，他想出去散散步，外面还是热闹的。

　　几个孩子拿着鞭炮一路小跑经过陈长生，笑声回荡在整个街道，这里是一号安全区，没有妖也没有鬼，道人将这里保护得让人放松。

　　广场上热闹的放鞭炮声，高声的祝福，低声的八卦，以及父母训斥闯祸孩子的声音，高高低低，像是一曲喜庆的过年好。
　　雪落在脸上，点点冰冰。

　　安全区外，听说上古的妖鬼苏醒，人类的道人军队在攻坚守卫各个安全区。实际他百年后，会怎么样呢？谁知道呢？

　　他已经70岁了，今时不比往日，在大动乱那几年之后，70岁已经是高寿。

　　散了一圈回来，陈长生半夜咳醒了，一摸额头，果然是发烧了。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蓝眼睛的男人。

　　过了几十年，那个男人只是更成熟了，还是一样非人的貌美。

　　他皱着眉头问他：“老头，你知道有个叫陈长生的人类吗？他之前住这儿。”

　　陈长生恍恍惚惚看着他，像是看着没醒的梦。
　　他叹了口气：“果然人老了就废了，算了，当我没问。你忘了吧。”

　　男人挥挥手，陈长生认出那是让人忘记的鬼术，想伸出手，张口拒绝，喉咙还是被咳嗽卡住了，心里强烈地呼喊着：
　　我不想忘！

　　再醒来，男子不见了。陈长生摸摸额头，热度退了。他拉开被子，强烈的寒意袭来，是没关上的窗，地上是雪水混合的一滩。

　　他没管窗，踉踉跄跄走到镜子前，面前是个满脸褶皱和斑的老年人，头顶的头发也全白了。

　　即使比同龄人年轻些，也看着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老人了。

　　水池里，一滴一滴的水，打在洁白的瓷面上。
　　他老了
　　他老了。
　　他老了......

　　厄已经认不出他了，他只是个人类的老头了。

　　玲玲拿着饭准备出门，妹妹嚷着要一起去。玲玲拍拍她的脑袋：“爷爷生病了，妈妈得快点带饭去呢，别让爷爷饿肚子了。哥哥陪着你呢。对了，学校作业要认真写，回来我要检查。”

　　听到检查作业，妹妹哀嚎一声躺在沙发上，软软地像失去所有力气。哥哥担心地出来看一眼，发现刚还在嚎的小孩，又吧唧着嘴睡着了，他无奈笑笑，给她批了一条毯子。

　　医院里，陈长生躺在病床上，有点想死。
　　不是什么伤心欲绝，而是医院很贵，而他也不怎么想活，不如多留点东西给玲玲一家。

　　玲玲给他准备了鸡汤，没提住院费，就细声问他想要什么，给他下次带。让他好好养病，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们今年又升职了，钱不是问题。医院这边还有熟人，病也是小病。

　　出了病房，医生，也是老友，摇摇头：“陈叔身体不差，就是基础病，自然的身体老化。更多的心里郁积，想不开。之前就找了我心理科的朋友一起看过，老爷子想不开的话，身体也很难好的。
　　是不是愁钱啊？还是担心给你们负担？他人这么好，如果需要，我们也能帮衬的。”

　　玲玲一转病房内的温柔形象，一巴掌呼在老友的背上，中气十足：“放什么屁呢。我爸我还是养得起的。你就管帮我找专家，要是需要找贵一点的聊天陪护我也负担得起。我才是家里的经济支柱，粗着呢。你赶紧给我爸看好，下次你来让我家的给你做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老友听了鸡翅，嘴角上扬平不下去：“那可说好了，你家老杨老会烧菜了，我要吃一个月！”

　　玲玲翻了个白眼：“吃吃吃，吃多久都行。先把我爹治了。”

　　病房里，陈长生转开了望向窗外的视线，那面窗很干净，干净地翻找出他那张苍老的脸。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对比着昨晚的那个男人，他老了。

　　厄辗转了几个地方，试图从现实里找到记忆里的样子。他之前化作人类样子和长生去的便利店，现在是一家书店，老板和店员也都不是熟悉的脸；他们一起等过车的巴士站还在，上面的路线少了好几条熟悉的，而站台样子也破了很多；他最喜欢的那家甜品店也没了，一家卖丧葬用品的代替了位置，里面也有甜品，是纸糊的。

　　厄不明白，只是几十年，人类为什么变了这么快。脆弱的身体，脆弱的精神和脆弱的关系。

　　他只是生陈长生的气，不是和他永不相见。睡了一个长觉，又去不同的地方打架占地盘，他远比长生想的更厉害。

　　这次他的能力已经可以潜入安全区，他不想等长生的道歉了，他这么厉害，他这次可以先道歉。

　　来来往往，他还是回到了那家的楼下，那个房子没有人。几天了，还是没有人。

　　厄觉得长生是故意在躲他，他去偷看了好几家男人给女人道歉带礼物，他知道哪里有人类喜欢的珍宝，他可以全部带过来。
　　这次，长生不许生气了。

　　病情直线向下，陈长生模模糊糊地总觉得自己在一条路上走了，路上还有其他人也在走。路的尽头是一座桥，人们在排队过桥。

　　陈长生面前有个婆婆给他一碗汤，让他喝了。陈长生有点犹豫，他总觉得自己在等什么，说再等等。

　　后面排队的阿婆，脸是模糊的，话是清晰的：“后生仔，别等了，没人会来的。”

　　陈长生还在想，想着想着，自己犹如光速后退般，远离了桥和队伍，依稀看到桥上写着奈何桥。

　　醒来，滴滴滴的声音在耳边重复，逐渐更多声音蒸腾涌入耳朵。
　　嘴上戴着呼吸罩，想说话，口舌软弱得不听使唤。

　　玲玲的脸上两道泪痕，眼含着泪水看着他，凑到他嘴边，他说了句：“奈何桥。”

　　玲玲直起身，望着她家老杨哭着说爸糊涂了，又埋入了他的怀里。

　　陈长生还是过了这个新年的。他说想在自己家过，玲玲一家同意了，大人孩子宠物都围在他床边，听他说梦见排队上桥的事。

　　妹妹有点不开心：“那到时候我一个人也很孤单的，想等你们一起走。”
　　陈长生拍拍她的手背，握紧了：“别害怕，爷爷会在那边等你们的，到时候你想着可以见到爷爷了，会不会开心点？”
　　玲玲还是控制不了情绪，所以不大说话，老杨一直搂着她。

　　哥哥也转过头对妹妹细细说：“我也会等你的，和皮皮他们一起。”
　　妹妹这才开怀一笑：“那到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走，谁也不孤单！”

　　玲玲被这个大胆的发言气笑了，倒是不想哭了，拍一了一掌妹妹的屁股：“大过年的，什么一家人一起走，小孩子不懂事，呸呸呸。”老杨还是不太说话，但是脸上也被玲玲和女儿的互动给惹笑了。

　　陈长生笑着看这一家人。

　　玲玲在他领养前已经是个大孩子，他又是单身大龄，受到了很多阻碍。他当时对未来也没个准，只是捡到玲玲时，那个伤痕累累的瘦弱孩子，眼里是不服输一定要活的犟。他又会想到，每次吵架都需要他先低头的那个鬼。

　　他也不是大富大贵，只是能让那个孩子至少不过这个日子，活得更好些。私心来说，他也冷了，想有个人的陪伴。

　　他问了玲玲意见，玲玲问他跟着他能吃饱饭吗？他承诺会的，也会送她去上学。玲玲就闷声不吭地一定要跟他走。

　　儿童福利社那边来了好几次回访，慢慢回访频率降低了，最后都不怎么来了。他不算会说话，玲玲那个时候也闷，后来开朗些，叽叽喳喳可以说一天，像是只春天的小雀。

　　小雀长大了，就离家了，成了自己新的窝，有了自己的小雀。

　　生命自有出路。那个瘦弱的小孩，现在是一个家的顶梁柱。

　　陈长生又想到那个蓝眼睛了，真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脸了。妹妹问爷爷喜欢什么颜色，他说蓝色，蓝色的眼睛。

　　妹妹惊喜地说她也见过，学校里还有路上都有。刚刚在楼下也看到了，是个很好看的大哥哥。

　　陈长生笑着点点头，望着窗外：“确实是好看的蓝眼睛。”那里站着一个蓝眼睛的大美人，直勾勾望着他。

　　陈长生望着那双眼睛，哥哥拿出纸巾擦他的泪水，陈长生才恍惚自己又哭了，擦完泪，那个人又不见了。

　　雪下了一下午又下了一整夜，窗被拉起的帘子遮住了。

　　陈长生闭上眼，又来到了那座桥，这次他主动端起了碗。
　　婆婆问他不等了吗？

　　陈长生望着桥前排队的人，和桥后的迷雾，：“不等了吧。没有人会来。”
　　一碗汤一饮而尽，前程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