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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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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医院门口缓缓停稳。温妤推门下车,望着眼前气派却陌生的私立医院大楼,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完全不认识路。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再次确认那位王律师发来的病房号信息,深吸一口气,只得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向咨询台。
“您好,请问住院部E区怎么走?”
咨询台的护士微笑着给她指了方向,温妤道谢后,又反复确认了两遍,才拉着箱子朝住院部走去。箱子的万向轮在光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持续而沉闷的滚动声,在这力求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温妤微垂下眼,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找到病房所在的长廊,一抬头,却看见病房门口黑压压地站了好几个人。
温妤心下微微一沉:这是几个意思?如此兴师动众。
果然,温家一家五口几乎全数到齐,大哥温昭明、二哥温谨言、妹妹温翎兄妹三人,还有陪着赵云舒奶奶一同前来的裴妄。温家父母此刻则在病房内。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你们好,我是温妤,魏静姝奶奶是在这间病房吗?”
四人闻声,同时转过头来看向她。
温昭明最先点头回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是这里,我是大哥温昭明,”他顿了顿,“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温昭明是温家人中极少数在那一年多里没有为难过她的人,温妤对他印象虽不深,但至少不坏。
她微微颔首,礼貌却冷淡:“好久不见,大哥。”
一旁温谨言的目光则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明显的不友善和挑剔。
温昭明侧过身,指向身旁的男人:“这是你二哥,温谨言。”
温谨言鼻梁高挺,双眼皮宽而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凌厉。脸型却意外的小巧,下颌线条分明,侧面看去,棱角分明得近乎冷峻。此刻他正紧抿着唇,眼神里透着明显的不悦,丝毫没有掩饰对温妤出现的反感。
温翎则直接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将脸别向一边,连正眼都懒得给她。
温昭明像是没看见弟妹的失礼,继续介绍,指了指另一侧的女生:“她是温翎。”
温翎生得很漂亮,但和两个哥哥的轮廓并不相似,她的脸型偏圆,杏眼微挑,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嘴唇饱满,整个人透着一种被娇惯出来的矜贵气质。她环抱着手臂,眼神里的不屑几乎要满溢出来。
温妤只是平静地再次点了点头,那两人却连最基本的回应都吝于给予。
温昭明最后看向站在温翎身边的男人:“这位是裴妄,赵奶奶的孙子。”
裴妄的目光落在温妤身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眉眼间透着一股沉静的美,并非刻意装扮的精致,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像一幅淡雅却意蕴深远的水墨画,不事张扬,却莫名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温妤对上裴妄的目光,只是极轻地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向温昭明:“我可以进去看魏奶奶了吗?”
温昭明点了点头,转身推开病房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爸,妈,温妤来了。”
病房内的三双眼睛同时望向门口。温妤缓步走进,首先向坐在沙发上的温家父母微微欠身。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病床上那个瘦削的身影时,所有的强装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悲恸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记忆中,那位总是精神矍铄、仪态优雅的魏静姝奶奶,如今白发稀疏地散在雪白的枕头上,透明的氧气管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投下青灰的阴影,更显憔悴,曾经执笔教她调色、勾勒画稿的右手如今枯瘦如柴,暗青色的静脉像干涸河床的脉络般凸起在手背上。
赵云舒眼眶微红,朝她招招手:“温妤啊,好孩子,来,到奶奶这儿来。”
温妤几步抢上前,弯下腰的瞬间,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老人冰凉的手背上。她颤握住那只曾执戒尺也执画笔的手,触感如握枯枝,冰凉而脆弱。十指相扣的瞬间,无数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老太太教她调色时的严厉专注,深夜画室里为她独自亮着的那盏孤灯,最后离别时,她站在二楼窗前那道欲言又止、饱含泪光的剪影……此刻竟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她纤细的手指轻颤着抚过老人手背上纵横的皱纹,那些深深的沟壑里,仿佛还藏着往昔未曾散尽的松节油与墨香。十年光阴弹指一挥,当年严苛中藏着无尽温情的教导与庇护,如今竟可能成为天人永隔前的最后相见。温妤喉头剧烈哽咽,所有强压下的委屈、思念与悲伤最终冲垮堤坝,化作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唤:“奶奶……我回来了……”
温柏轻轻拍了拍妻子沈知岚的肩膀。赵云舒正用手帕按着眼角,温柏朝她点点头,带着面色复杂的沈知岚悄声退出了病房。
这位年近六十的温家掌权人,身材已有些发福,但挺拔的背脊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稳,西装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唯有微微凸起的腹部显露出岁月的痕迹与养尊处优。
沈知岚跟在他身后,手指不耐烦地拨弄着耳边的波浪卷发。她比温柏小几岁,保养得当的脸庞几乎看不出皱纹,只是眼角眉梢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烦躁与不悦。
她对温妤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那个总是安静跟在老太太身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女孩,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暂居的过客。若不是魏静姝此次突然坚决修改遗嘱,将名下大半收藏的字画和房产指名留给温妤,沈知岚甚至快想不起温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温柏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晦暗难辨,无人察觉他退出时,视线在温妤颤抖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
病房内,赵云舒看着蹲在床边、紧握着魏静姝的手无声落泪的温妤,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声音哽咽:“好孩子,回来了就好…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了……”她叹了口气,语气沉痛,“你魏奶奶她……哎…当年她知道有人要把你送走,一着急,追下楼时踩空了,就这么摔了下去…这一躺,就是十年啊。”
温妤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猛地收紧,用力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直刺心脏,原来那些年午夜梦回时无法释怀的怨怼,那些咬着被角偷偷哭湿枕头的委屈与孤寂,竟全是错的,是一场巨大的误会。魏奶奶不是不要她,不是厌弃她,而是因为要留住她才……
又一滴滚烫的泪砸在魏静姝手背深褐色的老年斑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奶奶……”她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将额头轻轻抵在老人枯瘦冰凉的手指上,“我回来了…我不走了,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您……”
就在这时,魏静姝的眼皮轻轻颤动了几下,在氧气管的阴影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终于映出温妤哭得通红、布满泪痕的脸。老人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动了动,仿佛想抬起手为她擦去眼泪,却最终无力抬起。
温妤慌忙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而嘴角的弧度却破碎不堪,比哭更让人心酸:“奶奶,我有在认真画画,一直都有…您当年教导我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不敢忘……”
一滴浑浊的泪从魏静姝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银白的鬓发之中。
老人的嘴唇吃力地蠕动着,氧气面罩上随之泛起又消散一层薄薄的雾气。温妤立刻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面罩,只听清那气若游丝、几乎被气流声淹没的三个字:“……好孩子。”
赵云舒望着眼前这个低头啜泣、肩膀轻颤的姑娘,恍惚间与记忆里那个总是穿着素净布裙、安安静静坐在魏静姝画室角落的小女孩重叠起来。十年过去,温妤身上那股沉静如水、不争不抢的气质丝毫未变。她握着魏静姝的手那样紧,眼泪砸在老人手背上时,肩膀抖得像风中无助的落叶。这般情真意切,发自深心的悲恸,哪里是能刻意装出来的?
赵云舒不由想起方才温翎来探病时的模样,喷着味道浓烈的香水,指甲是新做的镶钻款式,看老太太时眼神飘忽不定,倒是对着病房玻璃反光整理了好几次发型。两相对比,更显得温妤此刻的悲伤与孺慕之情如清泉般纯粹,不掺杂质。
她心生怜惜,伸手轻轻替温妤梳理有些散落的鬓发,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对待自己的亲孙辈。“好孩子,来,跟奶奶说说话。”
温妤擦了擦脸上的泪,努力平复情绪:“赵奶奶,您这些年…一切都好吗?”
“我好,都好。”赵云舒轻拍她的手,“就是你魏奶奶啊,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就盼着能再见你一面。现在好了,你回来了,她这心里一松快,人也能说两句话了。之前没法儿说话的时候,谁一提起你,她就掉眼泪…后来我都不敢在她跟前再提你了。”她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些,“王律师应该都跟你说了吧?老太太坚持要在清醒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安排好,得在活着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啊,名正言顺地都过到你名下。她要是走了……”赵云舒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转向了病房门口,“你怕是什么都得不到了,那些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赵奶奶,”温妤抬起头,眼神清澈,“那些东西,原本也该是他们的。我现在能靠自己画画养活自己,我回来,真的就只是想陪奶奶过完接下来的日子,尽一份心。奶奶的财产,按理应该是温家的。”
赵云舒倒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什么都不要?魏静姝留下的那些古董字画和房产可不是小数目。她不由地对温妤多了几分审视,目光细细掠过女孩的脸庞,像是要辨别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可温妤坦然回望,眼神干净澄澈,没有丝毫闪躲或算计。她是真这样想的。
“傻孩子。”赵云舒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蓄满了早春阳光般的暖意,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开的围巾,“你魏奶奶熬着这口气,硬撑着等到今天,为的就是能亲手把这些交到你手里。这是她的心愿,你得替她圆了。”
赵云舒看着女孩被泪水洗得发亮、却格外坚定的眼睛,忽然有些明白老友魏静姝为何总说这孩子像一张顶级的宣纸,瞧着柔软温顺,实则内里韧性强劲,最能经得住笔墨的千皴万染和岁月的沉淀。
而此时的病房门外,气氛却截然不同。
温翎一把抱住母亲沈知岚的胳膊,声音带着委屈和不满:“妈!奶奶她还是执意要把财产都给那个温妤吗?奶奶是不是都忘了这些年到底是谁在身边照顾她的了?”
“劝了,有什么用?”沈知岚没好气的说道,“老太太这次是铁了心了。给你们兄妹三个的东西,加起来恐怕都还没有给温妤一个人的多。她收藏的那些字画古董,指名了全留给温妤。”她越想越气,转向一旁沉默的温柏,“我说温柏,你怎么也不好好劝劝妈?这事儿传出去像什么话!”
温柏看了她们母女一眼:“我和老太太的关系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老太太这些年的医疗费、护理费,哪一分钱不是从她自己的账户出的?你们……又实实在在来看了几回?”他眼角余光瞥见站在窗边看似看风景、实则竖着耳朵的裴妄,把更多话咽了回去,只沉声道,“老太太自己的东西,她想怎么处理,是她的自由。”
温谨言立刻跳了出来,情绪激动:“爸!那些东西加起来价值得上亿了!就这么给她一个外人?”
“什么外人!”温柏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法律上,她现在就是你妹妹!她也姓温!”
“切!”温谨言嗤之以鼻,“一个临时认回来的养女而已,算什么妹妹?当初不也是你们嫌她碍眼把她送走的吗?”
“那是你妈的主意!”温柏脱口而出,脸色难看。
“您当时不也没反对吗?”温谨言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温昭明把手搭在弟弟肩膀上,试图缓和气氛:“好了谨言,少说两句。”
温翎却攥紧了母亲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抱怨:“那些画随便拿出一幅就够买一套房了!奶奶是不是病糊涂了才……”
沈知岚突然用力掐了下女儿的手腕,用眼神示意她闭嘴,裴妄还倚在窗边,看似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金属打火机,目光落在窗外,但谁都知道他在听。
温柏烦躁地松了松领带,喉结滚动着,将更多纷杂的思绪强行压下。他瞥见护士站有几个护士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当年默许送走温妤时那份复杂的犹豫和事后的些许愧疚,再次浮上心头,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大哥你现在倒装起好人来了?”温谨言甩开兄长的手,矛头一转,语带讥讽,“大嫂不也早就盯着老太太房里那扇紫檀木雕花屏风了吗?真当别人不知道?”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温妤搀扶着赵云舒从里面走了出来。
裴妄立刻收起打火机,疾步上前搀住赵云舒的另一只胳膊:“奶奶。”
“嗯,”赵云舒应了一声,拍拍他的手,然后看向温妤,语气慈爱却不容置疑,“小妄啊,小妤刚回来,还没个落脚的地方。你在咱们集团旗下的酒店给她安排一个长期套房,先让她安心住下。”
温妤赶忙婉拒:“赵奶奶,真的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能找地方住的,很方便。”
温柏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赵阿姨,家里还是能收拾出来一间房的,让温妤回家来住吧,也……也方便些。”
“家里哪还有空余的房间啊?”温翎在一旁小声嘟囔,面色不善。
温柏瞪了女儿一眼:“你那个衣帽间和杂物间里的东西收拾整理一下,腾出一间房绰绰有余!你一个人的东西恨不得要占两三个房间!”
“爸!我那些衣服、包包、鞋子都是……”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温妤出声打断了这场即将开始的争吵,“我再回去住,恐怕也不太合适。”
赵云舒一锤定音:“好了,就这么定了,现在也到晚饭的点了,小妄啊。”
“哎,奶奶您说。”裴妄应道。
“你让人在酒店安排一桌像样的接风宴,今天家里人难得凑得这么齐,也算给温妤接风洗尘。”赵云舒说着,更紧地拉住温妤的手,“小妤,你就坐我们的车一起走,到了酒店,让小妄帮你把入住手续都办好。”
温妤看着赵云舒慈祥的目光,知道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且失礼了,只得微微欠身:“好,那就谢谢赵奶奶,麻烦裴先生了。”
一旁的温翎心里憋着百般的不爽快。她和裴妄认识这么多年,两人之间的感情好不容易才有些暧昧的苗头,她一直都想方设法地讨好赵云舒,指望能获得这位裴家老夫人的认可。谁知,这老太太对她虽然客客气气,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如今这温妤才刚刚回来,赵云舒又是安排豪华酒店长住,又是亲自设宴接风,叫一向被捧惯了的温翎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她带着委屈和求助的眼神,悄悄地投向裴妄。
裴妄接收到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回以一个安抚性的、让她放心的眼神,随即又自然地转向赵云舒和温妤,扮演着周到体贴的晚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