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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无声的崩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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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律修向来对女人间那些绵里藏针的机锋缺乏兴趣。
在他眼中,那些暗藏玄机的对话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消遣,只要不越界,他乐得作壁上观。男人若插手女人之间的较量,反倒显得掉价,失了风度。
但林芮安方才那句“替身终究是…”,却精准地踩过了他心中那条无形的线。
他指节轻叩桌面的脆响,利落地割断了餐桌上流动的恶意,林芮安脸色霎时惨白,猛地噤声,空气骤然凝滞,刀叉轻碰瓷盘的细微声响变得格外清晰。
而就在这时。
“叮。”
温妤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夏琳发来的消息链接在锁屏界面闪烁跳动。她指尖微颤地点开,瞳孔在看清内容的瞬间骤然紧缩。
新闻标题刺目:【陆沉霄携未婚妻莉娜现身私立医院,疑似好事将近?】配图里,陆沉霄的手体贴地搂着莉娜已明显隆起的腰腹,两人站在一家高档私立医院门口,姿态亲昵。而下方紧接着的推送,正是关于他即将公开拍卖Aria画作《救赎》的预告。那幅画——一片荒芜黑暗中,一支濒死的玫瑰被从天而降的光束照亮,重新抽芽、绽放。
温妤猛地抬头,视线正撞上闻律修偏过头,听林灵贴在他耳畔低语。女人温软的唇几乎蹭到他的耳廓,而他唇角竟挂着一丝近乎纵容的淡笑。
温妤猝然起身。
所有视线齐刷刷钉在她身上。
她站在那里,脸色灰白,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尽了。陈盈盈立刻掩唇,朝周令仪递去一个眼神,两人交换了一个饱含讥诮的笑意。
闻律修终于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其间暗流涌动却难以辨明,林灵的手仍安然地搭在他的西装袖口。
“抱、抱歉……”温妤的声音轻得几乎散在空气里,“我…去下洗手间。”
她转身时手肘碰倒了手边的水杯。
“砰啷。”
玻璃碎裂的声响炸开,没人看见闻律修握着餐刀的手背上,骤然暴起的青筋。
洗手间里,感应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温妤盯着镜子里自己惨白得吓人的倒影,忽然注意到锁骨处还沾着几点游乐场的闪粉。那么廉价,那么可笑,像极了这场她自欺欺人的短暂美梦。
手机震动,屏幕上跳跃着“玛德琳”的名字。她刚接通,那头压抑的怒火便穿透听筒:“Aria!陆沉霄为什么会有你新的作品?还拿去拍卖!”
温妤盯着镜中那个眼眶通红狼狈不堪的女人,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水珠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
“玛德琳,你曾说过最欣赏我笔下灌注的灵魂,这幅《救赎》的每一笔触,难道你看不出来……那是我三年前还不够纯熟的风格吗?”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死寂,随后只剩下一串忙音。
镜中的女人眼眶迅速积满水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不住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陆沉霄,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把《救赎》拿出来拍卖!
那幅画里藏着她十七岁全部的心跳,深夜画室里颤抖的笔触,调色板上晕开的玫瑰灰,画布角落用白颜料反复覆盖、又忍不住一次次重新添上的“To my light”……她记得把画送给他的那天,窗外他花园里的玫瑰开得像一片沸腾的红色海洋。他笑着说:“这就是我的小玫瑰吗?”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而现在,那幅承载着她最纯粹、最隐秘爱意的画,即将被置于拍卖台上,被明码标价,成为他换取利益的工具。
洗手间的暖光灯突然闪烁了两下,镜中人的影子瞬间裂开成模糊的碎片,温妤猛地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却怎么也冲不散固执地黏在锁骨上的那些廉价闪粉。
温妤的身影刚消失在包间门后,餐桌上的暗流便再次涌动起来。
林芮安优雅地轻呷一口红酒,红唇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她该不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连套房里有独立洗手间都不知道?”
周令仪立刻用丝帕掩唇,轻笑出声,眼尾风扫过脸色紧绷的苏念柔,意有所指:“哎呀,没见过世面也情有可原嘛,就像某些……”
林灵温柔地笑了笑:“温小姐不知道,也得怪律修没提前告诉她呢。”她抬眸望向闻律修,眼神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辜与嗔怪,“毕竟……她以前的生活环境,估计也没机会接触这些。”
陈盈盈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强行捧上台面,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
坐在她身旁的沈瑞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劝阻:“少说两句。”
陈盈盈一把甩开他的手,挑眉反驳:“我说错了吗?”她甚至将目光投向主位的闻律修,语气轻佻,“律修哥哥,你说是不是?有些人啊,就算穿上了华服,骨子里的东西也变不了。”
餐桌上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苏念柔攥紧了手中的餐巾,正要开口反击,闻律修却突然“啪”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够了。”
林灵微微一怔,随即迅速换上温柔的笑意,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律修,别生气,大家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
闻律修垂眸,目光冰冷地落在她触碰自己的指尖上。
林灵的笑容僵在脸上,迟疑了片刻,缓缓地将手收了回去。
餐桌上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苏念焦灼地盯着腕表上跳动的分针。十五分钟,足够让一个女孩补十次妆,却也足够让一颗破碎的心彻底消失在人海。
她再也忍不住,招手叫来侍者:“请问,刚才去洗手间的那位小姐,她还在吗?”
侍者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丝迟疑:“那位女士……大约十分钟前已经独自离开餐厅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她看起来……非常难过。”
陆彧的掌心仍覆在苏念柔的手背上,却已清晰感受到她身体里奔涌而出的恐慌。当苏念柔立刻拨打温妤电话,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的冰冷机械女声时,她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她听到了……她肯定听到之前陆彧的电话了,听到林灵也在……”
闻律修猛地推开座椅站起来,动作带得餐桌都震了一下。
“陆彧。温妤她可能……”苏念柔的话被林灵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闻律修已攥着手机大步走向包间门口,屏幕亮着,正显示着呼叫界面“W.Y”的备注在通话计时器上持续跳动,但始终无人接听。
雨后的街道像一幅被水浸泡过的油画,霓虹灯在湿润的沥青路上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炫目的色块。温妤走得很慢,慢到仿佛与整个快进的世界彻底脱节。行人步履匆匆地从她身边掠过,车流呼啸着拉出模糊的残影。而她的脚步,却像被按下了0.5倍速,每一步都沉重地踩在记忆锋利的碎玻璃上。
陆沉霄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十一岁那年,他把她从那个冰冷的寄养家庭带出来时,曾摸着她的头说:“我们温妤,以后该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如今,他宽大的掌心即将托起另一个全新的小生命,而她这个所谓的“养女”,连最后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成了不合时宜的旧物。
便利店明亮的橱窗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湿透的裙子紧紧黏在瘦削的肩胛骨上,游乐场残留的闪粉在锁骨处和着雨水凝结成尴尬的晶莹盐粒。睫毛膏晕开,在眼下淤积成两团肮脏的黑色,像被暴雨彻底冲垮的堤坝。
有路人频频回头看她,并非因为美貌,而是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绝望,太过醒目,太过破碎。
他曾经手把手教她握稳画笔的手,将来会去握那个婴儿柔软的小拳头。
他深夜在画室为她读诗歌的温柔嗓音,将来会为另一个生命低吟摇篮曲。
就连那幅视若生命的《救赎》都要被拍卖,仿佛她最隐秘、最虔诚的爱意,也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标价处置的遗物。
温妤突然在十字路口停下,红灯倒计时的数字疯狂跳动,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像极了生命监护仪上最后冰冷的读数。
斑马线对面巨大的广告屏,正在循环播放着拍卖会的奢华预告。陆沉霄与莉娜的婚讯在娱乐新闻底部无情地滚动。而站在马路中央的温妤,像被整个世界按下了快进键后唯一被抛弃的默片主角,静止,失声,色彩尽失。
雨,又开始下了。
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不会再有人撑着那把熟悉的黑伞来找她了。
温妤站在冰冷的雨幕中,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上,迟迟未能按下。
一年零六个月又十六天。这是她与陆沉霄彻底失联的时间。
她终于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背景音里觥筹交错的笑语、香槟杯清脆的碰撞声,像一把粗糙的盐,狠狠撒进她血淋淋的伤口。
“温妤?”
陆沉霄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她熟悉的游刃有余的温柔,仿佛他们昨天才刚刚道别,仿佛中间这一年多的石沉大海从未发生。
温妤的眼泪瞬间混着冰冷的雨水滚落,苍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陆沉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救赎》?”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随后是他一声略显无奈的叹息:“温妤,我没有别的画了,你知道的。”
“那是我送给你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在滂沱的雨声中,“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这幅画对我意味着什么!”
十七岁的夏夜,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未干颜料的气味,她颤抖着,在画布最不起眼的角落,用最细的笔蘸着白颜料,写下了“To my light”。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自己全部的心动、崇拜和卑微的爱意,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
“我的小玫瑰,”陆沉霄的嗓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像是在哄骗闹脾气孩子的语调,“只是一幅画而已,你以后还会给我画出更多、更出色的作品,对不对?”
背景音里传来莉娜娇嗔的呼唤:“霄?”
陆沉霄立刻捂住话筒,模糊地应了一声:“马上来,亲爱的。”随即又转回对着话筒,语气加快了些:“我知道你和玛德琳的协议,你再耐心等等,等我通过莉娜的父亲,把之前那笔麻烦的账目彻底摆平,我就来接你,好不好?我保证。”
温妤无声地笑了,眼泪疯狂地滚进嘴角。
“陆沉霄,”她哽咽着,几乎祈求,“你……你能不能……不卖那幅画?就这一幅,求你。”
“温妤,听话,”他的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这幅画被一位很有权势的人物看中了,这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机会,不容有失。”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线抽打着世间万物。温妤孤零零地站在路灯惨白的光晕下,浑身湿透,单薄得像一只被彻底遗弃在暴雨中的流浪猫。
“我恨你,陆沉霄。”
她挂断电话,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机扔进了路旁满是污水的垃圾桶。
雨幕厚重,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而远处高耸的LED巨屏上,陆沉霄与莉娜精心拍摄的订婚照正在循环播放,两人脸上的幸福笑容,在灰暗的雨夜里刺眼得令人窒息。
她曾是他亲手浇灌、许诺永远珍藏的小玫瑰。
如今花期已过,只剩下一手扎心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