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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暖粥与寒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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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暗的窄室仿佛成了世界的尽头。夏桐紧紧抱着弟弟夏朝,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绝部分恐怖。外面的杀戮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粗野的呼喝和破坏声。血腥气浓重得令人作呕。

      时间在恐惧中凝固。一个冰冷的念头在夏桐脑中越发清晰——必须带朝儿离开!现在!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门外,确认暂时无人,立刻退回弟弟身边。“朝儿,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撕裂恐惧的决绝,“跟着我,用师傅教的一切,不准怕,不准出声,明白吗?”

      夏朝泪眼模糊,但对姐姐全然的信任让他用力点头。

      夏桐深吸一口那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紧紧握住弟弟冰凉的手,两人如同阴影般溜出窄室,贴墙向后院柴房挪去。

      然而,柴房门口,一名打盹的士兵堵住了他们的生路——那个狗洞。

      退无可退!

      夏桐眼神瞬间冰冷锐利。她示意弟弟禁声,捡起一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精准地打在远处一个瓦罐上,发出脆响!

      “谁?!”士兵惊醒,下意识转身朝声响处张望。

      就是现在!

      夏桐身影暴起!步法迅捷如电,瞬间贴近士兵身后,左手死死捂住其口鼻向后拖拽!右手寒光一闪——那柄一直藏在袖中、用于练习的锋利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士兵脖颈侧方的致命处狠狠刺入!

      “呃!!!”

      士兵的眼睛骤然瞪大,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徒劳地挣扎着,发出模糊的嗬嗬声。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夏桐的手和衣袖,那粘稠、滚烫、带着生命流逝感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没有激烈的搏斗,只有短暂的、残酷的、一方对另一方生命的彻底剥夺。恐惧、恶心、眩晕感瞬间袭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左手丝毫不敢松懈,直到感觉怀中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不再动弹。

      她猛地抽出匕首,温热的血液再次涌出。她松开手,尸体软倒在地。

      “阿姐……”身后传来夏朝极度惊恐、细若蚊蚋的声音。

      夏桐猛地回头,看到弟弟煞白的小脸和惊恐万状的眼神。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匕首都几乎握不稳。那喷溅的鲜血和生命流逝的触感,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神经上。

      但她没有时间害怕或忏悔。

      “快!钻过去!”她声音沙哑急促,不容置疑地拉起吓呆的弟弟,将他推向狗洞。

      夏朝几乎是本能地手脚并用,疯狂地向洞外爬去。

      夏桐紧随其后。在钻进狗洞的前一刹那,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具迅速变冷的尸体,以及远处如同魔窟的家。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恐惧、痛苦、以及一种名为“天真”的东西的彻底碎裂。

      姐弟二人先后滚落到冰冷的后巷地面。夏桐拉起几乎瘫软的弟弟,低喝一声:“跑!”

      两人如同惊惶的脱兔,向着更深、更黑暗的巷弄深处拼命跑去。冷风刮过耳畔,却刮不掉那浓郁的血腥味和手上粘腻的触感。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火烧般疼痛,才猛地拖着弟弟扑倒在一堆废弃的箩筐后面。两人蜷缩在一起,只剩下剧烈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夏桐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紧握匕首、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手。胃里一阵剧烈收缩,她猛地侧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

      她杀人了。为了保护弟弟,她亲手终结了一个生命。

      恐惧、恶心、罪恶感……种种情绪几乎将她撕裂。那只手抖得厉害。但当她抬起头,看到身边吓得魂不附体、唯一幸存的至亲弟弟时,那熊熊的恨意再次压倒了所有颤抖。

      她不是主动寻求杀戮,而是被逼到了绝境。是那个士兵,是派士兵来的人,摧毁了她的世界,逼她拿起了刀。

      恨意不再抽象,它有了温度——那是敌人血液的温度。它有了重量——那是匕首和生命的重量。

      她从裙摆撕下一条干净的布,默默地、用力地擦掉手上和匕首上大部分的血污,然后仔细将匕首收回袖中。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

      她伸出那只刚刚擦净却仿佛依旧滚烫的手,紧紧握住弟弟冰冷的手。

      “朝儿,别怕,”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平静,“阿姐在。我们会活下去。”

      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着垃圾腐臭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血腥气。夏桐剧烈地喘息着,干呕的欲望再次涌上喉咙,被她死死压下。粘稠温热的血液依旧残留在她的手上、衣袖上,那属于另一个生命的触感挥之不去,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

      身边的夏朝依旧抖得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惊吓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死死抓着姐姐的衣角。

      “不能待在这里,”夏桐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她自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声响,“他们很快会发现……会发现那个人,会搜遍附近所有巷子。”

      她想起武师和祖父教导的——越是危局,越需静心。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忽略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杀人后的强烈眩晕感,快速打量着周遭环境。这是一条死胡同,堆满了废弃的傢俬和箩筐,暂时提供了遮蔽,但也绝非久留之地。

      “听着,朝儿,”她抓住弟弟的肩膀,目光在黑暗中灼灼逼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片区域,但不能走远路。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躲过搜查。”

      她脑中飞快思索。相府位于京城权贵聚居的坊区,坊墙高耸,各坊入夜后便会闭锁坊门,由武侯(坊间巡逻的士兵)看守。硬闯坊门绝无可能。但祖父曾无意中提过,本坊东南角靠近漕渠支流的一处坊墙,因早年雨水冲刷和树根侵蚀,墙根处有一处破损,平日被茂密的野草和灌木掩盖,或许能容孩童通过。那里水流相对平缓,或许……

      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尽快脱离本坊搜查范围的途径!

      “跟我走。”她拉起弟弟,不再走宽敞的巷弄,而是凭借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判断,专门挑选最阴暗、最狭窄、最污秽的小道穿行。她将武师教导的潜行技巧发挥到极致,每一次探头观察都极其谨慎,每一次脚步落下都轻如猫鼬。

      饥饿、寒冷、恐惧不断侵蚀着他们的体力意志。夏朝几乎是被半拖半拽着前行,几次差点摔倒。夏桐自己的视线也开始因疲惫和紧张而阵阵发花。途中,他们险些与一队举着火把、挨家拍门盘问的武侯撞个正着,幸亏夏桐及时拉着弟弟滚入一个堆满烂菜叶的臭水沟旁,用破席子盖住身体,屏息凝神,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终于,她们靠近了坊墙东南角。这里果然更为荒僻,杂草丛生。夏桐小心翼翼地拨开几乎齐腰深的杂草和荆棘,不顾尖锐的刺条划破皮肤,仔细搜寻着。

      找到了!

      墙根下,确实有一个被野草和藤蔓几乎完全掩盖的破洞,不大,但勉强足够他们这样的孩子蜷身爬过。洞的另一头,隐约能听到轻微的水流声。

      “朝儿,从这里钻过去!快!”夏桐将弟弟推到洞口。

      “阿姐……我怕……外面是什么?”夏朝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退缩了。

      “可能是水道!没时间怕了!爬过去!阿姐就在你后面!”夏桐的声音严厉起来,不容置疑。

      夏朝咬了咬牙,终于俯身钻了进去。

      夏桐紧随其后。洞口狭窄,粗糙的砖石刮擦着身体。当她奋力钻出时,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不算宽阔的漕渠支流,水流相对平缓,对岸是另一个坊的围墙。她们确实出来了!暂时脱离了夏府所在的坊区!

      但这里绝非安全之地。她们依旧在京城之内!

      “不能停留。”夏桐拉起冷得发抖的弟弟,沿着河岸阴影快速移动。她需要找到一个真正能藏身捱到天明的地方。很快,她发现前方河岸下方,有一个半浸在水中的废弃小码头,由几根朽木支撑,上面堆叠着一些破烂的箩筐和废弃的渔网,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凹陷。

      “这里!”她拉着弟弟,小心翼翼地滑下河岸,钻到那朽木和破筐之下。空间狭小、潮湿、冰冷,散发着鱼腥和腐烂物的气味,但至少提供了遮蔽,从岸上很难被发现。

      两人紧紧蜷缩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寒冷和恐惧。夏桐能清晰地感觉到弟弟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远处,城中某处似乎传来了更大的喧嚣声,或许是他们杀死的士兵被发现了。搜捕的网正在收紧。

      夏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手上那未曾彻底洗净的血污,冰冷而粘腻,比任何鞭挞都更深刻地提醒着她今夜发生的一切。

      没有眼泪,没有言语。只有彻骨的冰冷和一种在绝境中滋生的、无比清晰的恨意,如同毒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破木码头下狭小的空间里,夏桐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弟弟夏朝,姐弟二人依靠着微弱的体温和求生的意志抵御着漫长的黑夜。远处街坊间隐约传来的搜捕呼喝声如同鬼魅般时远时近,每一次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收紧。

      夏桐不敢合眼,耳朵竖起着捕捉任何一丝危险的信号。手上的血污已被冰冷的河水冲刷得淡了些,但那粘腻的触感和瞬间剥夺生命的恐怖景象,却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知道,留在京城每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天一亮,盘查只会更严。

      必须尽快改变形象,离开这里!

      天色依旧漆黑,但距离黎明应该不远了。坊间开始传来零星鸡鸣和早起人家隐约的动静。夏桐小心翼翼地从朽木缝隙中观察岸上,确认暂时安全。

      “朝儿,你待在这里,绝对不要出来,等我回来。”她低声嘱咐弟弟,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夏朝惊恐地抓住她的衣袖。 “阿姐要去哪?” “去找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听话!”她用力握了握弟弟冰冷的手,随即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的河水中,沿着河岸向最近的一处简陋民居游去。

      她记得刚才躲藏时瞥见那户人家屋后晾着几件粗布衣服。冰冷的河水让她几乎窒息,但她咬牙坚持,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摸到了那处河岸。她潜伏在水草丛中,仔细观察那户低矮的土坯房,院内没有灯火,主人似乎尚未起身。

      晾衣绳上,果然挂着几件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裳,其中一件深灰色的男式短褐和一条黑色裤子,大小看起来她勉强能穿。

      机会只有一次!

      她屏住呼吸,如同夜行的狸猫般迅速爬上河岸,冲到晾衣绳下,以最快的速度扯下那套男装和旁边一件看起来小一些的男孩旧衣,甚至来不及拧干水滴,便立刻翻身滚回河中,迅速游回废弃码头之下。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心跳如擂鼓。

      “快,朝儿,把这个换上!”她喘息着,将那件较小的男孩旧衣塞给弟弟,自己也顾不得冰冷,迅速脱下沉重的湿裙,费力地套上那套偷来的粗布男装。衣服宽大不合身,散发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与她刚刚经历的血腥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将头发打散,学着记忆中街头少年的样子,胡乱挽成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用从旧衣上扯下的布条束紧。她又抓起河底的淤泥,胡乱抹在自己和弟弟的脸上、脖颈、手臂上,掩盖原本白皙的肤色,也遮掩住可能残留的血污。

      做完这一切,她仔细打量着弟弟。换上男装、抹脏了脸的夏朝,看上去就像一个逃难的小叫花子。

      “朝儿,记住,”她扶着弟弟的肩膀,目光凝重,“从现在起,我们是兄弟。你是弟弟,我是哥哥。我们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家里遭了灾,爹娘都没了。我们的名字……就叫大郎和二郎。忘了原来的名字,绝对不能再提,明白吗?”

      夏朝懵懂地看着瞬间变得陌生的姐姐,但姐姐眼中那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让他用力点了点头。

      夏桐(或许此刻她已开始在心中扮演“大郎”)最后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拉起弟弟:“走!”

      她不敢沿着大路走,只敢挑拣最荒僻的小径、田埂、甚至是干涸的水沟,向着远离城市的方向埋头前行。饥饿、寒冷、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折磨着他们。弟弟年纪小,体力不支,几次差点摔倒,都被她强行拉起。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凭着本能远离危险。天空从墨黑变为深蓝,又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星辰隐去,黎明将至。

      就在两人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眼前出现了一片低矮的丘陵,山脚下稀稀落落地有着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小村落。

      夏桐心中一动,正犹豫是否要上前讨口水喝,却见村口小道上,一位头发花白、面容黝黑的老农扛着一把锄头,正慢悠悠地往田里走去。

      机会!

      夏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慌和不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像一个疲惫而惶恐的少年。她拉着弟弟,快步走上前去,在那老农面前停下,学着记忆中流浪儿的样子,笨拙地作了个揖,用沙哑的声音恳求道:

      “老爷爷,行行好!我…我和弟弟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家乡遭了灾,爹娘都没了…一路讨饭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求老爷爷发发慈悲,告诉我们这…这是什么地方?能否…能否暂且收留我们兄弟俩歇歇脚,给口吃的?我们什么活都能干!”她的声音带着刻意模仿的、走投无路的哀切,脏兮兮的小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紧张和期待而显得格外清亮。

      老农停下脚步,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两个狼狈不堪的“小子”。大的那个约莫十二三岁,身材瘦弱,衣衫不合身且湿漉漉地沾着泥污,脸上抹得黑一道灰一道,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带着惊惶却又强作镇定。小的那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小脸煞白,眼神里全是恐惧和疲惫,几乎站不稳。

      “逃荒来的?”老农的声音苍老而带着乡音,带着几分审视,“从北边哪州哪府来的?今年北边虽说不上风调雨顺,倒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灾荒啊。”

      夏桐(此刻的“大郎”)心头一紧,祖父昔日忧国忧民,常在家中与门生谈论各地政事民生,她侍立一旁耳濡目染,此刻那些话语迅速在脑中闪过。她不敢说具体州府,怕口音或细节对不上,只得垂下眼,用一种带着哭腔的、模糊的沙哑声音回道:“回…回老爷爷的话,不是大灾…是…是黄河决了口子,淹了村子…爹娘都没冲走了…就剩我带着弟弟跑出来…” 她记得祖父前些日子确实叹息过某处堤坝年久失修,今夏雨水又多,恐有隐患。这说法既模糊又可信,且水灾后流离失所、户籍丢失也最为常见。

      老农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叹了口气:“唉,又是河工上的事儿…苦了百姓了。这里是京畿宛平縣地界,咱们村叫小河湾。”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严肃起来:“老汉我是这村的村长。你们两个娃娃可怜,一顿饭食,村口土地庙或许能暂且容身歇脚,老汉我可以与村里几家富户说说,匀碗粥给你们。但若是想在此地长久落脚落户…”他摇了摇头,“那可是要有章程的。按朝廷律法和王相公的新政(注:暗示王安石变法中涉及的保甲法等),收纳流民需查验原籍户籍凭由,核实身份无误,方可编入保甲,分配荒田耕种。你们的户籍文书呢?”

      夏桐的心沉了下去,她最担心的事情来了。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绝望无助:“没…没了…都冲走了…包袱全丢了,就剩下我们兄弟俩逃出来…” 她抬起脏兮兮的袖子,似乎想擦眼泪,更显得可怜。

      老村长面露难色,咂了咂嘴:“这就难办了啊…娃娃,不是老汉心狠。没有户籍,就是黑户。里正、衙门的差役下来核查,查到无名无姓无籍贯的人,轻则驱赶,重则抓去盘问,当作流匪或逃奴也是有的。咱们小民百姓,不敢隐匿人口,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他看着两个孩子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即使隔着泥污也能看出),语气缓和了些:“按理说,你们这等情况,若能找到原籍的亲族作保,由官府出具文书证明,或许还能补办。若是找不到…”他沉吟片刻,“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只是难些。”

      夏桐立刻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求老爷爷指点!我们…我们兄弟什么都能做,只求有个安身之所!”

      老村长叹了口气:“若实在无法,你们需得寻个本地有头有脸的保人,比如村里有功名的秀才老爷,或者德高望重的乡老,由他们作保,证明你们身家清白,并非歹人。然后由保人领着,去县衙户房陈述情由,经胥吏查问核实(虽大多走个过场),缴纳些…咳咳,‘笔墨钱’,或许能给你们重新立个户头,记入‘客户’,但这终究是下策,且费钱费力,寻常人难办。”

      他看了看天色,又道:“眼看天就亮了,你们两个娃娃先随我去家里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再说。落户的事,再从长计议。这世道,唉…”

      夏桐连忙拉着弟弟躬身道谢,声音哽咽:“多谢老爷爷收留之恩!…二郎,快谢谢爷爷!” 夏朝也懵懂地跟着行礼。

      姐弟二人跟在老村长身后,走向那飘着炊烟的村落。夏桐心中稍定,至少暂时有了一个喘息之所。但村长的话也让她明白,前路依旧艰难。户籍是最大的难题,寻找保人、面对胥吏,每一步都潜藏着风险。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先活下去,再图将来。她紧紧握着弟弟的手,低声道:“别怕,记住,我们是兄弟,从北边逃水荒来的。” 夏朝用力地点头。

      小河湾村的清晨,雾气氤氲在低矮的丘陵间,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草木和炊烟的味道。村长姓李,村里人都叫他李老丈。他的家是村头一座还算宽敞的土坯院子,三间正屋,旁边是灶房和柴房,院里散养着几只鸡鸭,角落堆着农具,透着寻常农家的朴实与些许殷实。

      李老丈的老伴,一位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婆婆,看到老头子领回两个泥猴似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子”,吓了一跳,听完李老丈简短的说明,立刻唏嘘不已,连声道“造孽哟”,赶忙将姐弟二人让进堂屋。

      堂屋光线昏暗,摆设简陋,一张旧方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粮食口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婆婆手脚麻利地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又拿出一小碟咸菜和两个杂面饼子。

      “快,趁热吃了,暖暖身子。可怜见的,瞧这给冻的饿的。”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质朴的同情。

      夏桐(此刻她是“大郎”)喉咙发紧,鼻尖一酸。自昨夜惊变以来,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暖意。她强忍着情绪,低声道谢:“多谢婆婆。”然后拉了一下还有些发愣的弟弟夏朝(二郎),示意他一起坐下。

      粥很稀,饼子粗糙拉嗓子,咸菜也齁咸,但对于饥寒交迫的姐弟二人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夏桐吃得很慢,努力克制着本能狼吞虎咽的欲望,维持着基本的礼仪,同时用眼角余光谨慎地打量着周围。夏朝则顾不得那么多,几乎是本能地大口吞咽着热粥,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

      李老丈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不时落在两个少年身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审慎和疑虑。他虽然心善,但作为一村之长,不得不多个心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来历不明的人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尤其是那个大的,眼神里的东西,不像个寻常的乡下娃子,虽然极力掩饰,但那偶尔流露出的镇定和观察力,与他破烂的衣衫和凄惨的遭遇有些违和。

      夏桐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审视的目光。她心知肚明,一顿饭的慈悲易得,真正的接纳和信任却难如登天。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吃完最后一口粥,她拉着弟弟起身,再次向李老丈和婆婆深深一揖:“多谢李爷爷,多谢婆婆活命之恩。这粥饭之恩,我们兄弟没齿难忘。”

      李老丈磕了磕烟袋锅子,语气缓和了些:“坐下说吧。娃娃,你们接下来有啥打算?”

      夏桐重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恭敬而卑微,她刻意让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茫然:“李爷爷,我们…我们兄弟俩无处可去。老家是回不去了,爹娘也没了…刚才您说的落户的事…”她抬起头,眼中充满恳求,“求李爷爷指点条明路!我们什么活都能干,有力气,只求有个地方能遮风挡雨,有口饭吃,能把我弟弟拉扯大…”说着,她适时地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无助又可怜。

      夏朝受到感染,也小声啜泣起来。

      李老丈叹了口气,婆婆在一旁更是连声道:“老头子,你看这俩孩子多可怜,能帮就帮一把吧。”

      “唉,不是我不帮。”李老丈眉头紧锁,“刚才也说了,落户首要的是户籍凭证。你们这个情况,最难办的就是这个‘身份’。没有身份,就是浮萍,到哪里都扎不下根。”

      “李爷爷,”夏桐抬起头,目光恳切,“您刚才说,若实在无法,需得寻个保人…不知这村里,哪位乡贤耆老…能为我们这等苦命人说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既表达了意图,又将姿态放得极低。

      李老丈沉吟了一下,缓缓道:“咱们小河湾村,说起来,能称得上‘有头有脸’,能在县衙胥吏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也就那么一两位。首屈一指的,是住在村东头的赵秀才,赵文瑄赵先生。他是咱们村里唯一的秀才公,有功名在身,见官不跪,说话也有些分量。县衙户房的书吏,多少会卖他几分面子。”

      “秀才公…”夏桐低声重复,心中快速盘算。秀才,属于士绅阶层的最底层,但在乡间已是了不得的人物。他们通常注重名声、清誉,也熟知律法章程。

      “另一位,”李老丈继续道,“是村西的周老爷子。他倒不是有什么功名,但周家是咱们村的坐地户,家族人多,儿子在县里一家大铺子做二掌柜,家境殷实,为人也还算公道,在村里颇有威望。”

      夏桐迅速权衡。周老爷子或许好说话,但最终涉及官府文书,恐怕还是有功名的秀才更管用。而且秀才往往自诩清高,若能以情理和苦难打动他,或许成功率更高。当然,风险也在于,读书人心思更细,更可能看出破绽。

      她决定先尝试最难、也可能最有效的一条路。 “李爷爷,”她再次恳求,“能否…能否请您老费心,为我们兄弟引荐一下赵秀才先生?我们想去求求他…成与不成,我们都感激您和婆婆的大恩!”她说着,就要拉着弟弟跪下。

      “哎,使不得使不得!”李老丈连忙拦住,“赵先生是读书人,最讲礼数,你们这样贸然跑去磕头,反而不好。”他沉吟片刻,“这样吧,今日晌午后,赵先生一般会在自家塾堂里看书或教导本家的几个蒙童。我带你们过去,先由我说明情况,你们再见机行事。至于成不成…唉,就看你们的造化和赵先生的心思了。他可不像我这老农好说话,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规矩和考量。”

      夏桐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至少获得了引荐的机会。她连连道谢:“多谢李爷爷!您的大恩,我们兄弟永世不忘!”

      晌午过后,李老丈领着洗漱整理过一番(尽管只是用清水擦了脸和手,衣服依旧破旧)的夏桐和夏朝,向村东头走去。

      赵秀才的家果然与别家不同,一圈矮矮的土坯围墙,围着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虽然简朴,却显得干净整齐,门口还种着几竿翠竹,透着一股清雅之气。未进院门,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稚嫩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李老丈示意他们在门外稍等,自己整了整粗布衣裳,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个穿着干净棉布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打开了门。他看到李老丈,微微颔首:“李村长,何事?”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读书人的疏淡和距离感。

      “打扰赵先生清静了。”李老丈连忙拱手,姿态恭敬,“确有件为难事,想请先生拿个主意。”他侧身,将身后的夏桐和夏朝让出来,“这两个娃娃,是今早我从村口遇到的,是从北边黄河水患区逃难来的兄弟,可怜爹娘都没了,就剩他俩相依为命,一路乞讨到咱们这儿。想在此地寻个活路,奈何没了户籍凭证。老汉我想着,村里唯有赵先生您德高望重,见识广博,故冒昧带他们来,请先生看看,能否…能否发发慈悲,给他们指条明路?”李老丈话说得很有技巧,只说是请赵秀才“拿主意”、“指条明路”,并未直接提担保之事,留下了转圜余地。

      赵秀才的目光落在夏桐和夏朝身上。他的眼神平静而锐利,像是能穿透他们褴褛的衣衫和脸上的污垢,直看到内心去。夏桐立刻低下头,拉着弟弟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心脏却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逃难来的?”赵秀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北边何处?哪一州哪一县遭了水患?何时决的口子?”

      问题接连而来,精准而冷静。

      夏桐心头一凛,知道考验开始了。她不能迟疑,也不能说得太具体以免出错。她依旧低着头,用带着浓重鼻音(像是哭过又努力压抑)的沙哑声音回答:“回…回先生的话,是…是滑州白马县那边…具体村子小人不敢说,怕给村里还在的族亲招祸…是…是上月廿几夜里突然决的口子,毫无征兆…呜呜…”她适时地发出哽咽,肩膀抖动,显得悲痛难抑,无法继续说下去。她选择滑州是因为记得祖父提过那里堤防薄弱,时间则说得模糊。

      赵秀才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滑州确属黄河流经之地,水患频发,时间也大致对得上。

      “进来吧,在门外站着不像话。”最终,他淡淡说道,转身向院内走去。

      李老丈松了口气,连忙示意夏桐和夏朝跟上。

      院子不大,打扫得一尘不染。东厢房传来孩童的读书声,显然是塾堂。赵秀才引他们来到正屋旁的一间小厅堂,这里似乎是他的书房兼待客之所。靠墙放着几个书架,堆满了线装书,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澹泊明志”,一张书桌,几把椅子,陈设简单却透着文墨气息。

      “坐吧。”赵秀才自己先在主位坐下。

      李老丈小心地坐了半边椅子,夏桐则不敢坐,拉着弟弟垂手站在堂下,这是流民见“官人”应有的姿态。

      “李村长方才说,你们想在此地落户?”赵秀才开门见山。

      “是…是的,先生。”夏桐怯生生地抬头,飞快地看了赵秀才一眼又低下头,“我们兄弟实在无处可去了…求先生垂怜…”

      “垂怜?”赵秀才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律法章程,非是垂怜可改。尔等可知,无籍之人,形同流氓,按律可拘押遣返原籍,若原籍无人接收,或充作官奴,或驱赶出境。收纳隐匿者,亦要受牵连。”

      他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割裂着夏桐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夏朝吓得往姐姐身后缩了缩。

      李老丈在一旁搓着手,有些紧张地帮腔:“赵先生,话是这么说…可这俩孩子确实可怜,您看…”

      赵秀才抬手止住了李老丈的话,目光依旧盯着夏桐:“尔等既言是读书识字之人(他注意到了夏桐之前行礼的姿态和用词不像纯粹文盲),当知‘担保’二字分量几何。我若为尔等作保,便是以我的功名、清誉,向官府担保你们身家清白,并非奸恶逃犯。日后尔等若行为不端,触犯律法,我亦要承担干系。这岂是几句‘可怜’便可轻许的?”

      夏桐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这也是最难逾越的关卡。一个素昧平生的秀才,凭什么要为两个来历不明的流民承担如此风险?

      但她不能放弃。这是她和弟弟目前唯一的希望。

      她猛地抬起头,这一次,她没有立刻低下,而是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迎向赵秀才审视的眼神,尽管眼眶已经泛红,声音却比之前清晰坚定了一些:“先生教训的是!担保之事,关系先生清誉,确非儿戏。小人不敢空口白牙求先生信任。我们兄弟虽年幼力弱,但深知廉耻,绝非奸恶之人!我们愿在此立誓,若能得先生恩典,得以存身,必恪守本分,勤恳劳作,绝不行差踏错,绝不有负先生今日担保之恩!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她的话语带着少年人的急切和真诚,又隐含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她顿了顿,继续道:“先生是读书明理之人,慈悲心肠。我兄弟二人如今确是浮萍无根,但求一抔泥土扎根,向阳而生。我们不敢求先生白白担保,我们愿签下契约,愿为先生家奴仆,做工抵债,只求先生给我们一个清白身份,一个能正大光明活下去的机会!我们年纪虽小,但砍柴、挑水、打扫庭院、侍弄菜地,都能做!我弟弟也能帮忙!”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甚至提出为奴为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大诚意。同时,她巧妙地将“担保”的风险与“获得劳动力”的潜在收益联系在了一起,试图打动对方。

      赵秀才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确实需要人手。家中虽有几十亩田地租种出去,但一些粗重活计,老伴年纪渐长,自己又要教书,确实忙不过来。买个童仆需要钱,而这两个…似乎是现成的,还附带着解决一个“麻烦”。

      但他依旧谨慎:“为奴为仆倒不必。我赵家并非大户,无需奴仆。只是…”他沉吟着,“尔等所言,如何取信?空口无凭。”

      夏桐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深吸一口气,道:“小人不敢欺瞒先生。我们兄弟别无长物,唯有两条性命和一把力气。先生可考察我等品性。我们可先为先生做些杂役粗活,不要工钱,只求食宿。三个月…不,一个月!若一个月内,先生觉得我们兄弟偷奸耍滑、行止不端,随时可将我们赶走,我们绝无怨言!若先生觉得我们还堪用,到时再请先生酌情考虑担保之事,我们兄弟必结草衔环以报!”

      她提出了一个试用方案,将风险和控制权完全交给了对方。这对于赵秀才来说,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白得一个多月的劳动力,还能近距离观察品性,最后决定权还在自己手里。

      李老丈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这“大郎”年纪不大,说话却极有章法,句句都说在点子上。

      赵秀才抚着颌下短须,沉吟不语。书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读书声。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夏桐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夏朝紧紧靠着姐姐,大气也不敢出。

      终于,赵秀才缓缓开口:“罢了。看在李村长的面子上,也看在你二人确实孤苦无依。便依你所言,暂留你们在我院中做些杂役,管你们吃住。以一月为期,观察尔等品性。期间若安分守己,勤勉做事,期满之后,我可考虑为你二人向县衙作保,陈情办理户籍。若有不轨…”他眼神一厉,“休怪我无情,立刻送官究办!你等可愿意?”

      夏桐心中狂喜,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忍着激动,立刻拉着弟弟深深鞠躬下去:“愿意!我们愿意!多谢先生收留!多谢先生恩典!我们兄弟定当恪守本分,勤奋做事,绝不辜负先生大恩!”

      李老丈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如此甚好,甚好!赵先生真是慈悲心肠!娃娃们,你们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夏桐连连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这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前途依旧未卜,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一个获得合法身份的希望。她紧紧握着弟弟的手,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暖意。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如何在赵家立足,如何通过一个月的考察,如何最终拿到户籍,每一步都仍需如履薄冰。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坚定的决心——无论多难,她都要活下去,要带着弟弟,在这冰冷的世间,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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