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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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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侧泉眼附近,苏余影一行人无言等待着。
第一天过去了,泉眼没有毫无反应。几万人的庞大队伍开始出现细微的躁动,低语声如同蜂群般嗡嗡作响,不安在无声中蔓延。
风烈在族人的协助下,极力安抚众人,指挥大家安营扎寨,并安排人手轮流值守,严密监控泉眼的任何变化。
夜色深沉,多数人在简陋的居所中席地而眠,苏余影却毫无睡意。
他独自守在泉眼边,与一名风家守卫背对背无言坐着。
那一方小小的清泉散发着潋滟的波光,在夜里看着更加清澈。苏余影无意识地捡起石子投入水中,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
他的内心根本无法平静,戴雪荣的身影塞满了他的心脏,徒留一味酸楚。
生与死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他不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只是他的精神与意志力,永远死在了昨天。
第二夜,藤蔓依旧没有出现,苏余影遣走了守卫,决定独自守候。泉眼平静,只一味地闪烁着幽幽水光。
连续两夜未眠,极度的疲惫终于袭来,让他在泉眼前打起了盹。
人们就在这种焦灼而沉默的气氛中度过了两天。就在第二夜即将结束、第三天的晨曦即将来临时,随着天空的第一阵破晓的响声,大地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
第三天拂晓,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泉眼附近的地面裂开,一道粗壮无比、闪烁着翡翠般光泽的巨大藤蔓,如同苏醒的洪荒巨蛇,破土而出。
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向上生长,直刺苍穹,另一端消失在云层之上,通往未知的彼岸。
天空刚刚苏醒,柔和晨光中,巨大的藤蔓宛如一条通往天堂的神圣之路。
“成了……她成功了……”有人喃喃自语,随即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哭喊。
苏余影被震动惊醒,仰头望着那通天彻地的绿色通道,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声音冷酷:“整理物资,准备出发。我们走。”
从地下基地一路跋涉到密林东侧的庞大队伍,此刻如同下雨迁徙的蚁群,开始密密麻麻地踏上这条通天之路。
他们的身体里充满了重获新生的喜悦,作为莫科什最后的文明,他们将在另一颗星球上,落地生根,延续生命。
风家的人走在前头,为队伍探路,确保路上没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危险。
戴安虞在李子深的怀中,睁开朦胧的睡眼,她揉了揉眼睛:“爸,渴。”
李子深停下脚步,小心地给她喂水。喝完水后,小女孩恢复了些活力,清脆地呼唤着:“妈妈,妈妈。”
“乖女儿……”李子深的酸楚如同鱼刺卡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我们也要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回不来了。”
李子深回头,他最后再看一眼他深爱的星球,养育了他的、充满矛盾的故土,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迁徙的过程漫长而艰辛,但希望在前,人们爆发出惊人的毅力。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们筋疲力尽地踏出藤蔓通道的尽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从未被战火染指的,充满生机的土地——桃源星。
人们欢呼着,哭泣着,拥抱着,瘫倒在柔软的青草地上。
苏余影却独自走到藤蔓的根部附近。在那里,一株稚嫩,散发着微弱柔和光晕的莫科什树幼苗,已经破土而出,象征着新一轮循环的开始。
再做最后一件事情,他肩上的重任便可卸去。
苏余影静静地看着那株幼苗,眼中是失去一切的巨大空洞和一种决绝的清醒。
他拿出一把镰刀,用力挥起手臂。
咔嚓——
刀刃轻易砍断了柔嫩的树干。
然后,他点燃了火把,扔向了那棵被砍倒的幼苗,以及那蜿蜒的、已完成使命的绿色藤蔓。
火焰迅速蔓延,吞噬了新生,也彻底烧断了与过去,与那个永困枯寂之地的人的所有联系。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和那双盛满了整个宇宙悲伤的眼睛。
新的生活开始了。
代价是永恒的分离。
桃源星上唯一的现存建筑就是苏睦曾经的宅邸。得益于风家的保护和戴雪荣、苏余影的牺牲,所有人才得以在此找到生机。群众们都自觉地远离宅子,让风家与苏余影一行人居住。
桃源星物资丰富,未开发区域众多。风家派人协助民众,上山开荒,建造临时居所。
而风家和苏余影达成新的合作,以旧宅为中心,建立联合政府。
风家占一部分管理权,苏余影一行人占一部分,同时从群众中选出三位代表参与日常民生会议,并享有一定的投票权。
他们一抵达旧宅,苏余影便立马抱走戴安虞进行治疗。经过他几日的精心照料,戴安虞渐渐好转。李子深紧锁的眉头,也随着女儿日渐恢复的健康而慢慢舒展。
然而,恢复活力的戴安虞整日闹着要找妈妈。李子深没办法,一岁多的孩子不理解什么是死亡。
“小鱼儿,我们先乖乖把饭吃了好吗?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说这些的时候,李子深自己也忍不住哽咽。孩子因为母亲的缺席哭闹不止,关于“妈妈”和“姨妈”的疑问,成了这个家里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这份稚嫩的执着,让苏余影和李子深终日闷闷不乐。
苏余影稍好一些,他与风烈建立联合政府后,便整日忙于民众事务。作为桃源星的智力担当,他从人群中筛选有能力担任科研重建工作的人,组建团队一同工作。
风烈负责民生治安,小到两人拌嘴,大到群体斗殴,只要风家人出马,没有不服的——风家人始终用事实说话。
苏余影让李子深闲着时就去给逝者建个墓园。李子深领命后,向联合政府申请了人手,在旧宅后面的山上修建了一座精美的墓园。
墓园建成的那天,他拉着小安虞,告诉她对着墓碑说话,妈妈就能听到。
“小鱼儿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好好吃饭睡觉,我就给你妈妈告状,你看她回来了怎么收拾你。”
小鱼儿似乎真的相信了妈妈和姨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而墓碑是能传递信息的特殊“电话”。
她常常抱着自己的小玩具,坐在墓碑前,用稚嫩的语言嘀嘀咕咕,分享她的日常。一岁多的她在大人的影响下,已经能够说些完整的句子。
“妈妈,宝宝今天吃了甜甜的果果……”
“姨妈,爸爸给编的花环,好看吗?”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宝宝很乖……”
每当这时,李子深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眼眶微红,然后悄悄别过头去。
桃源星的日子,在一种混杂着伤痛与新生的奇异节奏中缓缓流淌。
联合政府的运作逐渐步入正轨,风家雷厉风行的作风确保了初期的秩序,而苏余影近乎不眠不休的工作,则像一台精密仪器,推动着科技与重建的齿轮高速旋转。
在所有人当中,苏盼和苏谨贤的变化尤为明显。
失去了研究院的权柄和贝洛伯格的光环,他们仿佛被抽走了最硬的那根脊梁。
苏谨贤常常搬一把椅子,坐在旧宅的回廊下,看着忙碌穿梭的人们,眼神复杂,不知是在追忆往昔的荣光,还是在审视这陌生的新生。
苏盼则收敛了所有锋芒,偶尔在联合政府打打下手,更多时候,他会默默地去墓园,有时是看妹妹,有时,只是发呆。
李子深承担起了墓园的日常维护。那里成了他的寄托,也渐渐成了许多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们寻求慰藉的地方。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郁,但抱着小鱼儿,一遍遍对着墓碑柔声说话时,他身上又会流露出一种沉静的父性光辉。
在墓园里,李子深特地将苏睦和楚东西的石碑挨在一起。苏余影来祭奠过几次,但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投身于政务中。
一天夜里他放下繁忙的公务后再次前来,却发现父母的墓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听见苏余影迟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小外甥。
“舅舅……”苏余影迟疑地开口,没有问苏盼为何在此,因为他们来墓园只会为了同一个人。
“余影,你也在啊。”苏盼不自然地擦掉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你忙完了吗?”
苏余影轻轻点点头,手里拿着刚从花坛里摘的花,郑重地放在墓前。
“我来看看我妈。”
苏盼转过身面对墓碑,自顾自地说道:“妹妹,今天是你的忌日。生下余影你就去了,我也没机会好好看看你。我们兄妹俩都多久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了?”
“你看看小影,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现在可有本事了。”说着,苏盼破涕为笑,笑容苦涩,“我和我爸都要仰仗小影的照顾,你的魂魄跟了我们这些年,可以安心地去了。”
他站在墓前,挥挥手,像是真的见到了苏睦:“去吧,妹妹,安心去吧。”
那晚墓园的相遇后,苏余影和苏盼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和解。一种共同的、无法言说的失去,冲淡了过往的疏离与隔阂。
然而生活并非总是平静。
数万人的迁徙群体,内部难免有摩擦。资源的分配、工作任务的安排、对未来发展方向的意见分歧……风家负责的治安部门时常要处理各种纠纷。
一次,两个原属不同城区的团体因为一片肥沃土地的归属险些大打出手。
风烈亲自带人赶到,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让双方选出代表,在联合政府召开的临时会议上公开辩论,由民众代表和苏余影共同裁决。
“桃源星的土地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也不属于任何一个过去的团体。”风烈的声音沉稳有力,传遍临时搭建的议事厅,“它属于所有来到这里,愿意用双手共同建设新家园的人。争吵和武力解决不了问题,规则和协商才能。”
最终,那片土地被划为公共农场,由双方共同出力开垦,收获按劳分配。这件事确立了联合政府的权威,也让“规则”的概念开始深入人心。
苏余影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
他组建的科研团队开始系统勘探桃源星的资源,分析土壤气候,尝试培育莫科什星带来的作物种子,改良从旧星带来的工具以适应新环境。
他似乎在用无尽的工作麻痹自己,避免任何可能让自己闲下来想起那个名字的时刻。
只有偶尔在深夜,当旧宅所有人都睡下,他会独自一人走到回廊尽头,望着夜空中那颗陌生的、格外明亮的卫星,一站就是很久。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褪色的花头绳。
一天,风烈找到苏余影,神色严肃:“余影,我们的人在东边山脉勘探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
“我们发现一种疑似新能源的矿物,队员们找到它时,它被植被和泥土覆盖得很深。”风烈顿了顿,“看起来,非常非常古老。”
苏余影的目光从桌上的数据板移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确定吗?”
“初步判断是。我已经派人封锁了那片区域。”风烈压低声音,“你说,万一挖出来,真的是新能源。我们以后是不是有机会回莫科什看看?无名星也说不定?”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苏余影又燃起了希望,新能源如果能开采并运用到科技中,他们便能凭借新能源的便利,飞回去看看。
至少……至少让他见一见戴雪荣的尸骨也好。
新能源的勘探与研究工作立刻紧锣密鼓地展开。苏余影迅速组建了一个新的科研小组,专门研究如何利用这种新能源建造宇宙航行载具。
这仿佛是天意给予的一丝补偿,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明与希望,再次照亮了前路。
一年后,苏盼在抑郁中病逝,享年44岁。
苏余影将他的尸体火化,墓碑就摆在苏睦的旁边。
苏谨贤悲痛了一阵,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