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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渔翁得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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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覃准备离开白池山了。
他说身上的伤已大致痊愈,还得多谢子车谭的人皇精血。
高居上位之人坦然一笑,将山水扇展开,横在自己身前。
“准备去何处?”她问。
“灭空贪。”他淡漠道,“他生于我,若要使其寂灭,唯有寻到神器百工杵。”
“何解?”
“此物,乃我飞升前所铸。”长覃敛眸,“多年过去,不知流落何处,怕是有的忙了。”
子车谭颔首,转眼又看见对方生出的双手。
“什么?”她明知故问道。
“空贪呢?”长覃秀眉微蹙,从方才开始,这位郢王殿下便不在状态,或者说,她并没有把他所述的事放在心上。
“跑了。”
“……”他收回手,漠然问道,“你放走了他?”
“是。”
没有等来想象中的骂名,子车谭还有些意外。
但长覃已经明白了她的目的:“难为王爷寻来这么一个祸害,是为了铲除异己,还是单纯想试试本神功力?”
是的,空贪是子车谭亲手放进来的。
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和得利之人,都是她。
“本王先前便发现仙门中许多人修习嗜杀阵,他们身上的血气过重,会引得心魔暴戾异常。”她素手抚上檀木椅把,“为修行界除祸是其一,本王更好奇你的身份。”
神明是不会生心魔的,他们早已摒弃七情六欲。
除非,长覃是堕神。
“是。”他大方承认,“我触犯天条,堕落凡界,我再也寻不回登天梯,再也回不去九重浩瀚,我和你一样,已成废人。”
子车谭微微蹙眉,起身朝他走去两步,道:“本王跟你不一样。”
“是吗?”长覃放弃了先前那副清冷做派,在她面前毫不避讳自己的卑劣,那么,子车谭应该也以同等的姿态来面对他才对,“你生了业障歹心,你已经成为另一个子车淳了。”
可子车谭就那样看着他,无波无澜。
“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她启唇,如是道,“子车淳无道,本王无非是……”
“无非是以暴制暴,以杀止杀。”长覃吐出她最底层的思维逻辑,“可是子车漱谭,你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你当真,甘心做一个天命霸星吗?”
子车谭不自觉后退半步,曾经,从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样是错的。
自诞生起,她便是至尊之身,什么事都只需要用权势、力量便能轻易得到。
甚至是在套上他人皮囊隐忍苟活时,也多是以气焰压人。
现在,有位堕神告诉她,这样是错的。
以杀止杀是错的,草菅人命是错的。
她的一切,似乎都遭到了否定。
“我……”她启唇,似乎想为自己做些辩解,可说到最后,也只剩下百口莫辩。
“难道,本王要体谅子车淳不遗余力地追杀,要心甘情愿地接下数以万计的刀刃,白白送死吗?”
“道亦有道,你一直知道该如何作为。”长覃看着他,“只是你太心急了,你所执掌的乌合之众,还不足以撼动震天皇权。”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长覃转过身,“我还得去追溯你犯下的罪孽,待你想通,我会回来寻你。”
子车谭卸了力,向后瘫坐在长椅上。
天之骄子不缺心高气傲,可她又偏偏屡受磨难。
长覃骂她耐心不够,可她忍了这四百年,耐性远非常人。
她头痛欲裂,将手扶在额前,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识海内,子车谭还在试着稳定心神,眼前却出现一道她许久未见的身影。
“你这煞星。”玉后冷下脸色,扬手就打在她半边脸上。
耳鸣声嘶哑,震得她头皮发麻。
“母后——”
“住口!”玉后呵斥道,“你已不是我的小岁儿,小岁儿常怀仁爱,断不会同你一般暴虐。”
“仁爱救不了子车漱谭。”她抹去嘴角血迹,“更救不了这破烂的世道!”
“世人浴血是为护佑家国,你呢?你是为了以公灭私,你早已失了初心。”
“不是的,”她咬牙切齿,分明都是世人自作多情的误解,她分明是在行大善之事,“我是为了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
唾她祸国殃民,骂她暴戾恣睢,弃她明哲保身的天下苍生。
又漫上来了,这滔天的杀意。
子车谭猛地睁开双眼。
或许,她算错了,把空贪放入白池山是错,杀一人活百人是错,她所寻的人皇道都是错。
那什么是对。
“凭什么我都是错!!!”
漫天灵力震开空中楼阁,子车谭已无暇顾及其他。
神明何故高高在上地审批她,分明不问世事不见疾苦的是他们,稳坐高堂独立方外的也是他们,冷眼旁观束手无策的更是他们!
“本王没错。”她咬牙起身,召来山水就要下山与子车淳派来的一众白衣厮杀,最后登临帝喾宫,踹下那皇帝老儿。
可是这样不对。
她最后还是瘫坐在大殿中央,再没了力气。
丹田处一片空虚,连最基础的运气都做不到,而公西珞早就能将这个招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客习进入殿中时,只见到子车谭一人仰卧在冷得刺骨的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里无法抽身。
“殿下,可需要属下去唤策谋士来?”
“不必。”
“那,公子他也许久未见您了。”
“不见。”
“还有景苏仙子……”
“本王累了。”她缓缓吐出一句,气若游丝,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谁也不见,你也出去。”
“……是。”
客习走了,连带着景苏的拜帖一道。
院子外,景苏有些复杂地看着被退回来的帖子。
“王爷可有说些什么?”
客习只摇头,不曾言语。
她抿唇,又从包裹中取出一打小心包好的符纸:“这是王爷先前托我绘制的符咒,劳烦客将军为我转交了。”
“一定。”
直到看见客习收下,景苏眉间的愁绪也不曾抚平。
“景苏仙子,是还有事?”出于职责,客习又问。
“无碍,无碍……”她扯出一抹笑,心中不适却迟迟压不下。
子车谭并非让她绘制符咒,是她心中莫名存了份不安,这才想为子车谭多绘几张保命。
或许是她的不安应验了,子车谭这样好热闹的人都闭门不出了。
不过此人惯有手段,连千仙会上那么难缠的空贪都能找来能人出手解决,应当也没什么能难得倒她。
如此想着,景苏也松了口气,准备随葳蕤派众人回山去了。
浴池内,子车漱谭卸了异身符,赤足踏入其中。
她知道,有些事情,需得她自己去想通。
她仰头,将面容一点点浸入池水中。
幼时,她是天命紫微星,与双生弟弟一道修习,成为世人歌颂的大勉未来之星。
稍大时,她学会用灵力救人,在玉后的教化下她养成了忠诚仁爱的性格。
再大些,通和帝告知两人乃是一祥一恶的化身,如今天象渐露,任凭帝王如何坚持,也耐不过黎民请命。
子车漱谭是准备赴死的,她有大爱之心,可她也走入子车淳的道中,从此断了回头路。
祭孤星而救苍生,可是孤星仍在,苍生仍在。
为何善恶不能共存,为何只有纯善与纯恶的划分。
人性并非单一。
热情朴实的善人,也会有为一分利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刻。
鸡鸣狗盗的恶人,也会有为了妻儿安稳活着而下跪求人的时刻。
那她呢?
子车漱谭该何去何从。
子车淳说他不信命,于是放任她扮作子车谭;可子车淳也不可避免地要她尽收锋芒,安心做一个无用闲人。
子车漱谭不信命,她曾以为自己会一直是子车氏的宠儿;可子车漱谭也会在四百年的沉默中爆发出夺权篡位的心思。
他们都想跳开天命之说,却又纷纷陷入其中,甚至为此互相生了心魔。
子车淳开始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子车漱谭开始不满现状丰满羽翼预备谋反。
甚至不惜为此,要将堕神长覃拿捏掌中。
若不是此人不甘受缚,子车漱谭能立即攻上帝喾宫。
或许也是因为神明洞察人心,不愿她自甘堕落,以暴权治暴政。
长覃知道,血铸就的王朝注定不会长久。
人心,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这层心魔,还得子车漱谭自己应付。
她在识海中看见过往种种,小到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的贩夫走卒,大到英勇就义慷慨赴死的忠臣良将……最后,她看见“空贪”。
那人笑着朝她伸手,告诉她,她叫作“灵犀”。
灵犀说她从百年后来,届时子车漱谭已经成为天下共主,盛世清明,国泰民安。
可问及她的兄弟,灵犀只是一顿,笑道:“他们反对你登基,你便将他们都送去与子车淳作陪了。”
“那我的门客呢?”
“他们妄图从新帝手中分一杯羹,人心不足,你便送他们一盏毒酒上了西天。”
“那我熟悉的那些人呢?”
“死了。”灵犀开始变得不耐,“他们自诩手中握着你的把柄,索性全杀了拉倒。”
问到此处,子车漱谭不怒反笑。
她笑得那样放肆张扬,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切的开始。
“你撒谎。”
山水一剑,可撼天动地。
劈开心魔的那一刻,子车漱谭从中窥见了她自己。
那身着盛装却再无笑颜的自己。
最后一刻,幻梦破碎的那一刻,她见那人启唇,对着她说了些什么。
“多谢。”
子车漱谭再回忆起来时,隐约从中窥见了些许机缘。
原来近墨者黑不是空话。
她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