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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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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来边关,处理桃汛一事只是其一。最主要任务,是要寻找当年失踪的密旨。
乾宁十三年,太医诊断,老皇帝活不过三日,这可把襄王母妃皇后和齐王生母淑妃高兴坏了,纷纷为自己的儿子出谋划策。结果三日后,老皇帝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奇迹般好了起来,生龙活虎。太医院因误诊惨遭牵连,老皇帝与皇后、淑妃生出嫌隙,连带着襄王、齐王也被疏远。
八年过去了,如今疾病缠身,好死不死吊着一口气,没准哪天就挂了,却迟迟不立储君。老皇帝梦魇时常说,储君八年前就立了。皇帝心,海底针。周侧虽与皇帝接触频繁,但也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凡事都有变数,储君之位亦是如此。可八年了,老皇帝的心思还是没有变。
八年后的其它皇子已是今非昔比,年龄长了,个子长了,阅历长了,势力也长了,个个对皇位虎视眈眈,摩拳擦掌。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能寻得密旨,提前站队,立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指日可待。
伊宣就跟被雷劈一样蹭一下站了起来,大惊失色,冷汗淋淋:“末将实属不知!”
“是吗?”周侧眼神锐利,鹰隼般的目光如利刃,试图要一寸寸剖下人的伪装。
“八年前将军主动请缨离京,想必是因为此事吧?”
“千真万确!末将实不敢欺瞒!离京也只为远赴边关抗击戎狄,当时正直戎狄来犯,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伊宣忽觉失礼,赔礼又坐了回去,面色稍显缓和。
周侧不置可否,思索道:“我只是好奇,将军并非武将出身,朝中武将众多,抗击戎狄一事怎么说也轮不到将军。为何一定要弃文从武,远赴边塞…吃这苦呢?”
伊宣面不改色,郑重答道:“此皆出自末将本心,未觉有苦。”
“哦?”
“末将祖父乃是武将,曾跟随武帝抗击戎狄。末将少时目睹祖父风采,引以为豪,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成为像祖父那样的人,沙场报国,抗击戎狄,做马上将军。赤忱之心,天地可鉴。”
伊宣说得没错,当年武帝四处征伐,有一次大败,损失惨重,武将凋零,便把文官拉上战场。他祖父是不得已才去的。
答得滴水不漏!
“将军一片赤忱之心,为大夏戍边多年,难道只甘心做一个五品?”周侧疑心不死,循循善诱,“将军只要告诉密旨在哪里,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都可以许诺将军,顺便保全将军和家人性命,如何?”
安西将军是个五品武官。自从伊宣离京后,京城好像就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将军封号都是老将军上书朝廷请求册封的。老将军走了五年,硬是没有变动。
每一个条件都很诱人,伊宣虽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但这关于家人的安危……
他犹豫了。
他的确知道那道密旨!
“烧了它!”这是恩师临终前的最后一句遗言。
因为这道密旨,恩师何光在家中被贼人所杀,一家老幼无一幸免。伊宣赶到时,恩师只剩下一口气尚在。
恩师给了他一把钥匙,并告诉他一个位置,让他去取一个东西。
伊宣照做了。
那个位置很隐秘,常人难以发现,他取到了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一时,里面放置着一道圣旨——正是那道立储密旨!
恩师让他赶紧离京,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伊宣牢记于心,这么多年一直守着这个秘密,连妻儿也不曾告诉。
恩师说:“这道密旨会给人带来不幸。”
这一点,如今是在伊宣身上算是应验了。
最后,恩师命他把密旨焚毁,否则死不瞑目。
伊宣虽不知京城动静,但现在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其一:老皇帝大抵是要挂了,其二,储君还是当年的人选。
可他没看过圣旨,不知道储君是谁。
这事荒诞,先不说说出去有没有人信,单凭私自焚烧圣旨这一条就是死罪!
斟酌之后,伊宣决定隐瞒到底,把秘密带进坟墓里。
“末将确实不知!”伊宣眼帘颤抖,声情并茂:“为国尽忠乃末将本分,名利乃身外之物。皇上仁善,末将死后,想必会看在伊家戍边多年的份上留伊家一条血脉!”
一个说谎的人,即便圆得再怎么滴水不漏,神态、动作、情绪、语调……只要有微妙变化也会露出蛛丝马迹。
周侧反复观察了他的这些行为,实在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接着倒回床头,甚是失望:“将军真乃英雄也。”
听不出真情假意。
“大人过誉了!”伊宣抹了把汗,绷紧的神经才得以松懈。
他曾目睹了恩师一家惨状,发誓绝不会让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从得知密旨那天,无时无刻不在想,倘若有一日被问起,要如何应对?
他想了很多答案并挑出最完美的答案,在无数次梦中一遍又一遍演练。有时他都分不清谎言与真话了。
今日能摆脱怀疑,并非侥幸。
“末将有一个请求。”
周侧懒懒打了一个哈欠:“讲。”
伊宣态度恭谨,小心翼翼道:“可否请大人回京时捎带末将妻儿一程,末将定按照大人吩咐去做。”
驱逐流民必定会引起不小的暴乱,他现在一举一动都在暗卫的监视当中,决计送不出家人。这是如今最为安全稳妥的法子。
他不了解眼前此人,不知姓名,不知来历,不知身份……也捉摸不透,看着年纪不大,却心肠歹毒。
之所以狠心托付给他,是因为他相信兵部尚书何大人!
两人志同道合,是挚友,亦是知己,多年来始终保持书信往来,两人是上下级关系,有时候写指令也会不知不觉写成书信。八年前来边关,也是因为何尚书多次劝说。既然能把手谕交给他,想来两人也有交情,看在何尚书的薄面,也不会为难他的妻儿。
周侧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眉头微促,似在思忖。
伊宣生怕他不答应,赶忙又补充道:“末将定让大人满意!”
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床头传来淡淡一笑,周侧捏着那封遗书,语气耐人寻味:“将军真以为,何书俞会护住将军家小?”
心里咯噔一下,伊宣面色一僵,不是惊讶于他小小年纪直呼三品大员的名字,而是后面那句话。
何书俞到底会不会护住他的家小?
手谕上还说国库空虚,拿不出钱粮赈灾,若不驱赶流民,势必会引起暴动,边防内乱。朝廷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皇上并没有在明面上下旨驱逐流民,也没有明面上说要放弃边陲四郡,所以这口黑锅要有人来背。身为边陲守将的他,是不二人选。与其他日被拿到京城问罪,连累家小,还不如保住死前的体面。按照何书俞手谕上的意思大概就是,以流民叛乱镇压,不幸身亡,享忠义名号,立碑建祠,荫庇子孙。
怎么看都是在为他着想。
而他的这封遗书是专门写给何书俞的,希望以后能对他的妻儿照拂一二。话虽这么说,暗里意思却是将家人托付给他,人品这一方面,扪心自问还是信得过的。毕竟在上京,伊家已没别的亲人,也只能托付给他。
自幼母亲去世,父亲战死沙场,他被祖父一手带大。祖父不愿他参军重蹈他父亲覆辙,便想他步入仕途,做个文官,看他成家立业,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伊宣也是争气的,考中了进士,步入翰林,工作勤勉踏实,虽不是一甲却深受左相何光青睐,收了他做入门弟子,仕途可谓是一路平步青云。不久后与青梅竹马的妻子成婚,有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人生可谓是幸福美满。
可好景不长,孩子还未满周岁,皇帝病危,襄王与齐王为争夺储君之位斗得如火如荼,百官跟着遭殃,他的师傅也因此殒命,全家无一幸免。祖父看清局势,劝他去充军,其实就是出去避避风头,给边防的老战友写了封举荐信,当时正值郯州内乱,他便上书前去抗敌。到了边防不久,老皇帝身体恢复,朝廷斗争平息,挚友何书俞来信,他的岳父家和他的祖父出事了。
岳父蒋文正因拥护嫡长子襄王遭到齐王报复,诬陷谋反被捕入狱。蒋文正不堪其褥,为正清白,于狱中自戕。长子于被捕之日携妻儿在院中自焚。
祖父也受蒋家牵连,在狱中审了三月,关了三月,用尽各种手段也没能屈打成招,最终无罪释放。一把老骨头哪禁得住这样折腾,出狱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伊宣得知此消息如五雷轰顶,悲痛欲绝。可他不能进京守孝,何书俞劝他,齐王为人心狠手辣,来京势必会遭他报复,勿要冲动,保住性命要紧,等风头过了再找机会回来。
这一等就是八年。齐王在朝中势力太盛,为人狭隘,小肚鸡肠,实在没法回京。况且,戍边将领非诏不得入京,擅自回京就是死罪。要回京只得上书,朝廷大半都是齐王的人,没人敢批他的奏折,他连偷偷回家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这一点,连何书俞也无能为力。
可不知怎的,周侧的话让他心生犹豫,十几年的老交情,他真的信得过他吗?
“这就不劳大人操心了!”
伊宣最终还是选择坚定自己的想法,十几年的老交情,非别人的一言一语可以挑拨的。
周侧笑笑不语,抿了抿唇,才道:“将军在这郯州待了八年,难道还护不住自己家小?”
伊宣脸色煞白,这句话简直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