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hapter 5 光荣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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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人潮，茵瓶走到室外。无云的深蓝夜空里，只有清澈的月色，属于夏天夜晚的凉爽空气终于重新降临。被低音频鼓动的胸口仍然突突跳动，耳朵轰鸣着，脸颊留着余热，茵瓶感到自己像只被浸在冷水里的熟鸡蛋。
在这冷却的过程中，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渐渐降临。
“很正常啦，我第一次去看演唱会也是这样的。”翘翘脸颊红红，精心打理小辫子已经炸出了卷毛，哼哼看着她笑，“你这叫戒断反应！”
“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样蹦过了，”妈妈早已把罩衫脱掉，正拿着小风扇朝脖子呼呼地吹，笑道：“好像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候！”
妈妈饶有兴致地提起往事，没想到一向优雅的妈妈，也有过逃课追星的少女时代；作为忠实乐迷的翘翘，则对开场时那首弦乐的改编曲赞不绝口，猜想究竟是谁的创意：哆啦还是伊茉？
“弦乐的话，说不定是那个贝斯手本人噢。”妈妈说道。
提到贝斯手，翘翘只是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和前两个乐队相比，伊茉她们的演出确实成熟很多，曲风流派也更多样。每一首曲子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停歇的时候，节奏十分紧凑，对乐手的耐力考验非常大。FS的原本只安排了四十多分钟的表演，但观众安可的呼声过高，最后又加了一段Jam，导致整场演出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翘翘拿出相机，准备展示她拍的照片，得意洋洋：“说不定我以后也可以当一个livehouse摄影师！”——然而她刚愉快地抬起脸，就仿佛看到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变了脸色。
“蔓蔓老师。”
高个子贝斯手突然出现在茵瓶身后，眼神越过其他人，向妈妈恭敬地打招呼——原来是她的熟人。妈妈热情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称赞她们的演出，寒暄两三句后，便扶着茵瓶的肩膀介绍：
“这是我女儿茵茵，还有她的好朋友翘翘。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年大四，是学院管弦乐团里的低音提琴首席，以前也是附中的，你也可以叫一声师姐。”
茵瓶知道妈妈的意思——这个时候要好好跟人家打个招呼。她不敢多说什么，只跟翘翘手攥着手，挤出来一句“你好”。
“这是怎么了？”
妈妈这样一问，面前的贝斯手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茵瓶。紧张对视之间，茵瓶心里只乞求她能在妈妈面前帮忙掩盖罪行。
对方的表情终于还是松下来，说道：
“没什么，只是刚刚在排练房里打过照面。”
“对对对，打过照面！”翘翘反应很快，立刻接下这个台阶。
贝斯手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前走。妈妈也只是点点头，没多问什么，便招呼着茵瓶和翘翘，跟上贝斯手的脚步。
通过昏黄路灯下的人行街道，妈妈和贝斯手在前面并肩边走边聊，翘翘和茵瓶紧张兮兮，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贝斯手带她们绕过人潮，经过一个窄窄的小巷，拐出去，就到了餐吧的门口。夜色中，大路上蔓延着深蓝色的幽静，只有这里，大块玻璃窗中透出明亮的暖黄色灯光，稀疏的人影在爵士乐的律动中穿行。木质门的「休闲吧」字样上方，钉着一块铁片。
“光荣之家？”妈妈念出铁片上印刻的红字，“名字挺有意思的。”
“那不是名字，店名就叫休闲吧，铁片是胡叔后来挂上去的。他年轻的时候在空军部队里待过几年。”贝斯手说，“不过伊茉她们非要管这里叫光荣之家就是了。”
“酷欸！是飞行员还是文艺兵？”
“不是，好像当年在炊事班里负责蒸馒头。”
“噢——”
贝斯手说着便给妈妈拉开了门，茵瓶和翘翘低头跟了进去。夏夜的闷热一下被冷气冲刷掉，强烈的温差让茵瓶的手臂上泛起一片疙瘩。餐吧里人不多，乐队里的那位胡叔此刻又摇身一变，站在调酒台后给客人服务，他那套装扮甚至不用换就很应景。
她们绕过了人影攒动的前厅，进入一个带有落地窗的小间，只有一席圆形桌椅，桌上摆一盘插着铁签的瓜果。落地窗门外，是餐吧的露天后院，黑色的树上挂着星星灯，发出橙黄色的点点光芒。大家各自落座，翘翘挨着茵瓶，茵瓶挨着妈妈。贝斯手拉开妈妈另一侧的凳子坐下，在她身边，那台低音提琴正高贵而沉默地坐落在墙角。
两个小姑娘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妈妈当然也注意到了那庞然大物，笑道：“没想到今天还把你的琴搬过来了，本来以为你在乐队里只玩电贝斯呢！”
“是哆啦要求的，为了这个，又要连夜重新编曲，又要临时排练，费了好一番功夫。”
“好在演出效果很棒啊！刚刚翘翘还在夸呢，说改得好。”妈妈看向这边说：“快，把你刚刚拍的照片拿出来！”
翘翘看了一眼贝斯手，有点害羞地撅着嘴，乖觉地抱着相机调出照片来，几个人站起来围着翘翘的相机观看。既有乐队全景，也有个人特写；而且不止FS，连前面的两个乐队也拍了不少。她的摄影水平确实不错，每个乐手各有风格，角度光影也很出彩。妈妈很会捧人，夸得翘翘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切到贝斯手的照片时，妈妈腾出位置，让本人过来看一眼。翘翘捧着相机凑给她，告诉她该用哪个按键。贝斯手俯身，跟翘翘肩靠肩，伸手低头摁了几下，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偏头看着她说了声谢谢。翘翘没看她，只是低头小声回了一句：“不客气啦。”
妈妈探头朝小门外看了一眼，嘴里说着要去看看招牌餐品。但茵瓶知道，向来喜欢小酌几杯的妈妈，一定是想“顺便”看看吧台的酒水特调。于是，小小的演出后台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和贝斯手面面相觑。
为了破冰，茵瓶主动搭话：“刚才，谢谢学姐帮我们打掩护。”
“本来也只是小事，”对方友好地伸出手，“叫我鲨鲨就好了。”
“我叫林茵瓶。”茵瓶握手问道：“沙沙师姐……是姓沙，单名也一个沙么？”
“……都是名字。”
“嗯？什么？”
对方说话有些含糊其辞，茵瓶没听清楚。只见她有些不情不愿地暗自叹了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看着茵瓶。
“我姓杨。”
翘翘超大胆地指指点点：“噢——看不出来外表这样，其实名字很软嘛！”
贝斯手脸色不太好，刚想说些什么，后台的木门就咔哒一声被打开。伊茉笑嘻嘻的脸出现在门口：
“哟，这不是杨莎莎嘛！”
说时迟那时快，伊茉话音刚落，一支短短的铁签便以极强的力度和速度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咻”声，精准地，在伊茉左耳后方一厘米的木门上，牢牢钉住。
“不、许、这、样、叫、我！”
鲨鲨维持着她发射暗器的动作。速度之快，伊茉根本躲闪不及，只好僵着笑容，仰着下巴举起双手，一动不动，呈投降状。她大声抗议道：
“很危险的好不好！万一我破相了怎么办？”
“那你就管好自己的嘴！”
“杨莎莎多可爱，很适合你欸，干嘛不要？”
“我不喜欢！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
跟之前严肃的印象完全不同，在伊茉面前，贝斯手像吃了火药桶一样轻易便被点燃。看着伊茉坏笑的样子，贝斯手坐下长吐一口气，而后抓起笔，在菜单上写下大大的一个“鲨”字，盯住被吓呆的茵瓶和翘翘，笔尖在大字上重重一戳，说道：
“这就是我的名字，够清楚了吗？”
两个小姑娘点头如捣蒜。
“看碟下菜你！”伊茉拉开凳子坐下，一脸挑衅的样子：“欺负小孩儿算什么，有本事跟老师立规矩去啊？”
“不用你管。”贝斯手强压下情绪，又看向茵瓶，由于怒气，也可能是由于害羞，耳朵变得红通通，解释道：“蔓蔓一般不会叫我全名，所以也可以算是这个鲨。不过就算你是她的女儿，也绝对，我是说绝对——不可以叫我那个名字，明白？”
“……明白，鲨鲨师姐。”
鲨鲨起身，门闩转动，哆啦刚好满头大汗地走进来，一头蓝发湿漉漉地全部捋到了脑后，手臂上的花纹晃来晃去，看得让人眼晕。可能是被伊茉气到了，鲨鲨连哆啦打招呼都没理，便推开落地窗的玻璃门大步走出去。不需要任何人解释，哆啦看着伊茉：
“你又惹她啦？”
“这叫脱敏训练。”伊茉嬉皮笑脸，看向茵瓶，“对吧，瓶子？”
好恶劣的性格。
哆啦摇摇头揶揄她迟早遭报应，一边喝水，一边拉开伊茉身边的椅子坐下——也就坐在了翘翘旁边。真是热极了，半瓶农夫山泉很快便被一饮而尽。
从进门起，翘翘就在偷偷盯着哆啦看，等人坐在旁边时，她反而埋下头，紧张地瞪大眼睛看向茵瓶。茵瓶见她这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有点好笑，视线越过去，才发现哆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和伊茉的谈话，带着微笑静静地看着翘翘的后脑勺。茵瓶眨眨眼，翘翘才晓得回过头去，串着小珠子的耳饰随着转头发出巴拉巴拉的声音。
“这里的调酒师很厉害噢！要喝点什么吗？”哆啦把自己面前的菜单推到翘翘面前，“作为报答，今天你们的份，哆啦姐姐请了。”
“……报答什么？”
“你们送来的花儿呀！伊茉收的礼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放不下；我这里常年空着，所以我就跟她要过来，放到我的房间供起来咯！”哆啦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翘翘：“这样好不好啊？”
这时候，伊茉也暗笑着将眼神瞟过来——茵瓶反应过来，她肯定早就把真相告诉哆啦了，现在正拿翘翘寻开心。
“那我不要！我又喝不了酒！”翘翘说。
“哟，那你想要什么呀？”
翘翘扬起红红的脸，打开自己的二维码凑到哆啦面前：“我、我要加你！”
“好啊！”哆啦笑着接过手机，“这不是我赚到了嘛！”
正当两个人打得火热，互相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哆啦忽然又“哎”了一声，抬头看向茵瓶：“我还没问这个妹妹呢，干嘛不通过我的申请？”
茵瓶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起，一时心虚找不到借口，只好说忘了。翘翘指着伊茉抢答：
“茵茵后来要加你的，是她不让！”
“哎——”哆啦的食指朝伊茉甩了几下，“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又赖我啊？”
哆啦和翘翘相视一笑，嘻嘻哈哈起来，她俩其实脾气很相投，三两句话间就熟络得像故交似的。翘翘给哆啦看她拍的照片，讲自己如何找机位拍出她的纹身——聊到兴头上，哆啦还伸长手臂，大方地问翘翘和茵瓶要不要摸摸看。翘翘自然毫不客气，直接上手；茵瓶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她的纹身，细细的藤蔓从肩头一圈圈斜绕，在带着一点薄肌的手臂线条上起伏，不论是花还是叶子，所有纹路都用极细的线条雕琢，精致无比——出于好奇，她也伸出指头戳了两下。
说到纹身，伊茉好像也有一个。茵瓶偷偷抬眼看向她，她正聚精会神地划着手机，不知道在忙什么，还穿着那件白色吊带演出服，但项链已经不在了；锁骨的位置上，有一串黑色花体英文一般的图样，但只分辨得出来开头似乎是个“X”。茵瓶突然很好奇，那究竟是个什么单词，不自觉眯起眼睛，散光的视野逼仄成狭长的清晰图像——啊，原来不是英文单词，只是一串黑色荆棘的图案。
“茵茵！”
翘翘小声喊了一下，回过神来，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包括伊茉，她被这么赤裸裸地盯了，不急也不恼，只是从容地双手抱臂，好笑着看回来。哆啦坏笑着用手肘推她，火上浇油道：
“小气什么，你也快点给人家摸一下嘛！”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茵瓶感到脸部的温度腾地燃烧起来，控制不住音量地慌忙辩解：
“谁、我没有要摸她啦！”
鲨鲨正好抱着两支酒推门而入，妈妈跟在她身后，手上端着些餐品。想必是听到她难得大喊，妈妈放下东西后，凑到茵瓶身边小声问了一句什么情况。
“没有，我们逗她玩儿呢！”哆啦抢着说。
妈妈蹙眉冲哆啦露出一个带着怀疑的微笑。鲨鲨请妈妈落座后，自己才坐下。妈妈性格很随和，但仍然有一份长辈的威严——毕竟在场的人里，不是小辈，就是她的学生；即使并不是她的学生，哆啦面对着妈妈，也收拾起一副恭恭敬敬的神色来，不再胡说八道。
尤其伊茉，她不再是刚刚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换回了那副有点冷淡的表情，扣下手机，开了一听汽水，低头喝着，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看。
“胡叔呢？他不一起过来嘛？”妈妈问。
哆啦解释道，胡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这边开餐吧很多年了，闲暇时间在场子里兼职做调音师。有时候也跟乐队合作，除了演出和排练的事情，其他一概不参与，每次演出结束都赶着回店里忙——“这么说吧，比起玩儿乐队，他可能更喜欢揉面。”
妈妈端着茶水抿了一口，斜眼瞧她：“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招进来呀？”
“瞧您说的，没招他进来能是因为我不想嘛？老胡要是愿意常驻，那就帮了大忙了。”哆啦掰着手指头数道：“除了负责调音师，键盘吉他萨克斯，嘛他都能来一点儿，跟瑞士军刀似的，好用极了……缺点就是档期太满，价格太贵，不过听说他很疼他侄女，小姑娘又对我们挺感兴趣，所以呢，我准备派伊茉使美人计帮我贿赂一下。”
正在进食的伊茉突然被用力拍了一下，刚夹起来的东西掉回了碗里。哆啦像演单口相声似的，噼里啪啦一口气说了好多，妈妈虽然嘴上说她“没个正经”，但也是笑着。
“这么说，你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咯？”
妈妈问到乐队人手的问题，哆啦说目前编制也勉强够用，只是老胡更擅长吉他，要他做职业键盘还是差点火候；又因为原来日本乐队里的键盘手也算主创之一，作品里键盘的部分都比较出彩，因此纯靠Programing替代效果会大打折扣，今天才临时让老胡作替补。因此，考虑到乐队的长期发展，还是缺一个键盘手。
妈妈点点头，并没有接话，只是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水。
鲨鲨的视线越过妈妈，看过来：“键盘手的话，茵茵也可以来试试看吧？”
“……我？”
大家都看过来，一句话之间，茵瓶忽然成为焦点。
“是哦！”翘翘闻言，殷勤地向哆啦举起茵瓶的手：“键盘手，这里现成就有一个呀！”
哆啦很快转头瞥了伊茉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回来挠挠头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这里强度有点大噢，你吃得消吗？”
“不是……”
“天呐！茵茵要是当了FS的键盘手，都想不到我会有多快乐！”翘翘已经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了。
确实，被那样强烈的热情演奏洗礼了一遍，要说茵瓶心里没有丝毫波澜，一定是假的；但是，乐队这回事，不论是作为演奏者还是作为听众，对她来说几乎都是个全新的领域——真的做得到吗？
“开什么玩笑？”一直低头沉默的伊茉突然看过来，又补了一句：“茵瓶现在根本没空搞这些东西吧？”
“别小瞧人嘛，我们茵茵可是未来的旅欧钢琴演奏家！”翘翘根本不顾茵瓶的阻拦，噼里啪啦想到什么说什么：“……附中里人称「西贝柳斯」，无论什么谱子给她都能马上弹出来，跟打谱软件一样，很厉害的！哆啦姐姐，你让茵茵试试嘛！”
“这完全是两码事。”伊茉说。
“反正都是黑白键，试试又有什么关系？”
“茵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啦。”
“这种事情你说了又不算！”翘翘被伊茉的否决燃起了斗志，站起来非要跟她争个高下：“真小气，该不会是怕茵茵弹得比你好，把你给比下去吧？”
翘翘的话一出，房间霎时安静下来。
茵瓶仿佛感到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偷笑的样子，羞恼之际，她急忙拉住翘翘的手把她拽回椅子上。抬眼看向对面，一向爱捉弄人的伊茉，此时却并没有在为翘翘的傻话偷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我觉得茵茵可以试试看。”鲨鲨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默，“钢琴专业来做键盘手，本身就很有优势，何况FS的键盘写得比较复杂，也正好需要有一定演奏技巧才能胜任。至于别的，在实践中学习就是了。”
她接着看向哆啦：“更何况，眼下我们确实紧缺人手。”
“我没意见啊，你该问她。”哆啦笑嘻嘻把手肘搭在伊茉肩上，故意说：“只要我们主唱不怕被小孩儿比下去就行！”
三票对一票，面对这种压倒性的局面，伊茉也不再说什么。
“这种事情，你们争来争去有什么用啦，不是应该先问问茵茵的意思吗？”妈妈看茵瓶一眼，示意她自己来表个态。
茵瓶看着妈妈，又把视线投向伊茉。伊茉也看回来，脸上仍然不带一丝波澜。尽管茵瓶心里很想接下这个机会，但是，如果伊茉不愿意的话——
“如果能帮得上忙我当然也很高兴，只是，我还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不用说这些。”妈妈拉过她的手打断。“只问你一句，茵茵，你自己想试试看吗？”
“也不用现在就下结论，毕竟也不是今天马上就要试音。”哆啦说。
“也对，如果她有兴趣的话，再来Audition也不迟。”鲨鲨说，“不过在这之前，先了解一些键盘手面试的内容吧。钢琴转键盘，在这种经验上，大概没有人比伊茉更对口了。”
妈妈看向她：“可以吗，茉茉？”
这是今晚以来，妈妈和伊茉说的第一句话。面对妈妈的目光，伊茉的表情柔和下来，气场不再像刚刚跟翘翘争辩一样强势，显得很顺从。
“我们确实缺一个键盘手。要是她想试试的话，当然。”伊茉耸耸肩，“我只是怕茵瓶应付不过来。”
“这倒没关系。要是感兴趣的话，能拓展一些经验也是很好的。”妈妈笑着，又伸手将茵瓶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当然啦，也要看你的水平，能不能入哆啦和伊茉姐姐的眼噢。”
哆啦瞧好戏似的嘿嘿一乐，手掌往伊茉肩膀上一按：“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伊茉这人当老师可够呛的，能靠谱嘛？”
“你别小看了伊茉，茵茵小时候练琴，可常常靠她点拨。”妈妈端起杯，往伊茉的方向盈盈举起，“这次，你妹妹的事情，老师也托付给你啦！”
“哎，敬茶有什么意思啊？”
哆啦说着，砰一声将红酒瓶的塞子起出来，往几支高脚杯里匀匀倒了一些。妈妈拿着酒杯嗅了一口，露出惊喜的表情：“好香！”
“等下可是要开车回家的噢。”茵瓶提醒道。
妈妈叹了一口气，乖乖把杯子放下，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
“没事儿，我可以开车。”伊茉坐在对面，也没碰面前的酒杯，“我刚好也要回家一趟。”
“是吗？”妈妈的心情即刻云开雾散，“那今天就麻烦你了！”
哆啦起身，隔着两个小姑娘向妈妈举起酒杯，说跟鲨鲨的第一次合作非常顺利，感谢她的引荐。妈妈优雅地捏着杯脚，晶莹剔透的殷红液体在透明的杯肚中晃荡。乐队几个人逐一向妈妈敬了一下，杯沿互碰，发出几声清脆的叮响。
酒过三巡，桌上的餐品也吃得差不多了。哆啦和伊茉两个人交头接耳，一同起身本要出去，但是被鲨鲨拦下说了什么后，诧异地看了妈妈一眼，便又不出去了。而妈妈对此并不知情——她酒量实际上没有很好，今天兴致到了，红的洋的都来了一点，没多一会儿就开始上脸发晕，现在已经靠在茵瓶肩膀上睡着了。
翘翘捧着手机凑过来，让茵瓶帮她看看p的照片，还没看两眼，肩头就被人点了两下。回过头去，鲨鲨低声说道：
“帮我跟蔓蔓说一声，我先走了。”
“啊，好的！”茵瓶尽量压低声音不吵醒妈妈，“鲨鲨师姐，要不要顺路一起坐我们的车回去？”
“不必了。还要把琴搬回去，我自己打车就好。”
伊茉从后面过来，向茵瓶嘱咐了一句，说她现在去开车，待会儿打电话过来。茵瓶乖巧地向她们道别，伊茉便和鲨鲨一起，扶着巨大的琴箱走出门去。回过神来，翘翘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满溢着橙黄色暖光的后院里，哆啦一个人站在玻璃门外面吞云吐雾，见翘翘来了，便掐灭了烟。
真好啊。
有时候茵瓶很羡慕翘翘那种主动的性格。就像今晚，明明自己很想要乐队的面试机会，但心里第一反应是害怕拖乐队后腿，行动上也总是左顾右盼，踌躇不前——如果是翘翘，应该会比自己爽快一万倍地抓住机会吧。
不过话说回来，她最在意的还是伊茉的态度：如果不是碍于妈妈的面子，也许她不会同意给自己这个机会的，更不要说做什么指导了——茵瓶心里清楚自己的水平几斤几两，她很肯定伊茉也清楚。实际上，茵瓶对自己拿到这个机会的期待，十分有限。
手机响起，是伊茉打来的电话。茵瓶一边接住妈妈昏沉沉的脑袋，一边夹着手机应她，还要远远地，向翘翘招手示意。
妈妈还是被茵瓶的动静吵醒了，她支起身坐着，总算解放了茵瓶的右肩。只是她实在醉得不轻，脸上不知道是睡久了的压痕还是醉意上脸，红得不行，站起来都懒洋洋的。直到茵瓶和翘翘两个人一人搀着一边，才慢吞吞地起身。哆啦在后面看着，笑她酒量小得夸张。
几个人终于走到餐吧的大门外，夏夜闷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轿车停在大路边，车窗降下，伊茉坐在驾驶位上，那件白色吊带衫已经换回了黑色T恤。远远地，茵瓶听见车里的人抱怨了一句：“林茵瓶你好磨蹭啊！”可看到妈妈醉醺醺被扶着坐上车，她的嚣张气焰又马上消失了。
“又不是我！”感觉到这人专挑软柿子捏，茵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干什么？”
“……怪我怪我。”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不知道多少年没像今天这样了，这把年纪了，真不该喝混的。”
谁也没接话。茵瓶从车座旁拉出安全带，伊茉搭了把手，俯身帮妈妈把带子牵过来。晦暗昏黄之间，妈妈向伊茉低声说了句“麻烦你啦”。伊茉只是低头扣上搭扣，并没有说什么。
茵瓶坐上车后，翘翘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挽着哆啦的手。上车前，她还要抓着人再问一句：“哆啦姐姐，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玩吗？”在伊茉一声声“快点快点啦”的催促声中，哆啦无奈地一边对翘翘笑说“可以可以”，一边把她塞进车里。
车门在一声闷响之中关上，不留给翘翘更多的道别时间，伊茉发动车子，向前驶去。
夜色中，小车穿过一段段昏暗交接的黄色灯影。路上很安静。这是茵瓶第一次坐伊茉的车，开得流畅又平稳，让人很好休息。翘翘上了车，没多一会儿就挨着茵瓶睡熟了；妈妈纵使刚刚睡过一觉，此时也闭着眼养神。只有茵瓶在后座上醒着，正前方的内后视镜中，映出伊茉带着演出妆饰的眉眼。窗外那些红橙黄绿的光影，接连在那对漂亮的眉眼上轮转，投下睫毛的影子。
茵瓶脑海里，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看她爵士演出的那个晚上。伊茉也化了这样的妆，一样的晴朗夏夜，一样的在车上的场景。记忆里，以往每次演出结束后，伊茉都会跟上妈妈的车一起回家。但从那天以后就不再是了。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突发高热，也可能是因为什么别的，总之那天演出结束后，她们并没能好好地跟伊茉道别。茵瓶只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发烫，软绵绵地被妈妈放在车上。后视镜里，伊茉就站在一个路灯下面，远远地看过来。她双手别在裤兜外面，灯光投在发辫和肩膀上。妈妈没有看见她，伊茉也没有要过来说什么的意思，就只是站在那里，直到身后有人抬手招呼她。
伊茉转身向后，她们的车向前。从此，那段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林茵瓶，瓶子！”伊茉偏过头来，压低声音叫她。
“啊，什么？”
“翘翘家怎么走，给我指个路。”
“下个红绿灯，右拐直走看到的小区大门就是了。”
“把她叫起来。”
翘翘累极了，哼哼唧唧赖着茵瓶不肯起，直到停车了才勉强坐直。妈妈也随着这些小小的动静清醒过来。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但翘翘下了车，也还是非常乖觉地向大家一一道了别。伊茉翘着嘴角发动车，看得出来她被翘翘那句“伊茉姐姐再见”叫得很高兴。
“翘翘现在的性格变得沉稳了点呢。”妈妈感慨道。
“真的吗？”伊茉在红灯的车龙前缓缓停下，也许是想到刚刚饭桌上，翘翘天不怕地不怕呛人的模样，她苦笑了一下，“真不敢想她原来是什么样。”
“你也是啊，回国以后，变稳重了不少噢。”妈妈看着伊茉说，“很久没听过你弹琴了，今天在台下看着，老师真的很高兴。”
红灯转绿，前面的车辆像倾巢而出的蚂蚁一样，渐渐挪动开，终于流动起来。伊茉什么也没再说，目不转睛地开着车，挡风玻璃的正前方，星星点点的公路灯影飞驰而落。
快到小区时，妈妈又倒在椅背上，说头疼得很。茵瓶伸手凑前去帮她揉太阳穴，伊茉问要不要给她去买点解酒的东西，妈妈只摆摆手：
“在北门放我先下来就好了，家里什么都有。”妈妈按住茵瓶的手说，“我先回家，茵茵你和茉茉姐姐去停车。”
“茵瓶先扶老师回去吧，车钥匙我待会儿送上去。”
妈妈摆摆手说没那么夸张，她只是头疼，根本没醉成那样。待车停稳，妈妈挡住伊茉帮忙的手，自己开了安全带，再次嘱咐了茵瓶一句后，挎着她的小包下了车，一步步消失在大门的小径后面。茵瓶回过头来，伊茉还看着妈妈的方向，笑道：
“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嘛。”
“就是说啊。”茵瓶也累极了，闭着眼，脑袋麻木地顺着她的话说道，“真是让人不省心。”
“你也一样，装什么大人说话。”
伊茉带着笑意的话音刚落，车子再次发动。茵瓶没睁眼，跟着笑了一下。不需要她多言，伊茉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她们家的停车位。车内灯光随着熄火的瞬间熄灭，茵瓶睁眼的同时，解开安全带的搭扣，关上车门的瞬间，手机屏幕显示此时刚过零点。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只有她和伊茉两个活人。
伊茉在一旁对她絮絮叨叨：
“老师今天累，主要也是来给我捧场的缘故。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最好给她弄一点柠檬水或者……”
“你现在好啰嗦噢。”
茵瓶有点烦她——妈妈明天还能在家里休息，而自己一早可还要去上德语课，在那之前还得把作业给补上。明明自己和妈妈一样去给她捧场，结果这人只想着给老师献殷勤。于是茵瓶没好气地说：
“回见！”
“哎，你等等。”伊茉叫住她。
茵瓶被她一叫，才想起来还没拿回车钥匙，真是困糊涂了。然而，随着车钥匙一起送到茵瓶手上的，还有两本发黄的教科书。疑惑地，茵瓶顺着递书的手看过去。伊茉说：
“拿去吧，这是我高中用的「葵花宝典」。”
“……什么意思？”
“刚刚在饭桌上不就说好了嘛？”伊茉就着茵瓶的手翻开书，“好好学噢，至少看到——啊，看到这里，这些是作为键盘手的基本素养。”
“你、你同意啦？”听到关键字，刚刚的埋怨一下子烟消云散，茵瓶高兴地向她再次确认：“我真的有资格试吗？”
“这是什么话。Audition罢了，什么有资格没资格的。”伊茉说着，把书拍回茵瓶怀里，向前走，“走吧，我送你上电梯。”
茵瓶理了理怀里的东西，快步跟上去。
“你的演奏水平我就不再看了，嗯……”伊茉想了想，“那就给你五天时间，一首爵士标准曲，一首专辑里的曲子，然后，另外的东西慢慢来吧。”
在等电梯的时候，借着楼道里明亮的灯光，伊茉指着书，向茵瓶简单介绍什么叫功能谱，在古典和声的基础上，该怎么按照书中的逻辑推算——“这本书写得很详细，应该难不倒你，反正你从小就很会算啦！”
“……你这就算教完啦？”
茵瓶一句质疑刚落地，电梯门便在眼前徐徐张开。于是她抱着伊茉的葵花宝典，走进去。
“有问题你再问我咯。”伊茉倚墙歪着脑袋，微笑着轻轻挥手道别：“晚安，「西贝柳斯」小姐！”
“讨厌鬼！”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茵瓶冲她嚷道。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 5 光荣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