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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直到送信的仙鹤走远了,谢云流才回过身。忘生已经梳洗完毕,穿上了厚厚的棉衣。
      烧开的热水将窗边氤氲得雾气蒸腾,他挺拔地站着,像清晨的一棵雾松。

      谢云流目光微动,走到李忘生身后,望着后颈那片瓷白:“你真的不用?”

      李忘生摇摇头。

      谢云流:“可你在抖。”

      李忘生系带的手微顿,“若是见人还与别人十指相扣,于礼数不合。”

      谢云流低垂着视线:“冻到发抖就合礼数了?”

      李忘生沉默。

      谢云流自身后捉住他双手,温热的鼻息无意拂过李忘生后颈,从远处看,像是一个虚虚的拥抱:“一会儿……人来了我再走。”

      国教掌门意外散功,内力尽失,此事太过重大,决不能走漏消息,李忘生传信给于睿和卓凤鸣说明情况,对外声称仍在闭关,一切按照他闭关前的交代进行;同时请于睿过来一趟,有事要和她商议。

      谢云流下了生太极,淡蓝色的光圈悄无声息从脚下铺开,让屋内温暖些许。

      李忘生目光散乱,没有聚焦,他被握住的双手始终僵硬着,以一个被动的姿态迎合谢云流的嵌入。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热度在掌心默默传递。

      敲门声忽然自门外响起,李忘生像是大梦初醒,下意识挣开了谢云流的手。他手握成拳,像是想借此留住掌心的温度,但离开了热源,这点残余自然会很快流失殆尽。

      “师兄,你……”开门后于睿见到李忘生的模样,惊讶不已。
      她视线扫到站在窗边背对他们的谢云流,略微压低声音:“还是不行?”

      李忘生摇头。

      于睿蹙眉:“难道真的只有太上忘情一条路?”

      李忘生的修为早就达到了进阶的程度,可心境迟迟达不到圆满。武道晋升如同大河决堤,只可疏,不可堵,只能前进,没有后路。
      摆在李忘生面前的有三种结果,要么成功,得道飞升;要么失败,就此身陨;要么走火入魔,一辈子浑浑噩噩,成为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

      李忘生低声道:“上次自我醒来,耳边便时时刻刻萦绕幻觉,直到傍晚才消失,那时以为会是走火入魔;这次醒来后内力全失,虽然失败之势,却似乎暗藏转机。”
      他摩挲着自己曾经戴过天涯此时戒的指根,那是他曾经给自己做下的标记:“不破不立。”

      于睿玲珑心,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担忧:“可种状态每持续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又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若是……大师兄知道吗?”

      李忘生微微瞧向后方:“他不知。”

      于睿望着他,她自幼在李忘生身边长大,知道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事:“既然断不掉,又放不下,何不直接说明白?”

      李忘生淡淡一笑:“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最后这段时间又何必扰他。”

      于睿看了看李忘生,又看了看谢云流。

      ——掌门师兄被困在过去太久了。

      他像是把自己锁在了原地,几十年如一日,不敢踏出圈外,小心翼翼守着自己的城墙,生怕多走一步就万劫不复。
      可从旁观者角度看,分明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倘若我最后没有成……就按之前我们商量好的去做。”李忘生手心交握,方才那点热度根本留不住,手冰凉。他垂着眸,看不清神情是喜是悲。

      于睿细细地瞧着他,忽然也笑了:“相信师兄必然舍不得我们。”

      李忘生静默片刻,目光穿过她望向身后的浩荡雪山,少年目光悠远,声音温润:“……当然舍不得啊。”

      正如这雪千年不变地守候华山,李忘生也这样静默无声地守候纯阳。这里是他一生心血所在,是他一生情感的交付,是保护了他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保护一辈子的地方。

      倘若失败,他也不能再继续守护这一方天地了。
      怎么舍得。

      谢云流不知何时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共同望向门外。

      这一刻,天地皆寂,他与李忘生之间隔了不过短短数丈,却好似长越千山。

      将诸事安排妥当后,李忘生换了身行头,和谢云流一起下了山。

      他如今没有内力,轻功自然使不得,他们十指相扣,沿着华山石梯一阶一阶而下,就像前来求仙拜神的寻常人家。

      谢云流手握得很紧,一直在向他输送真气,李忘生体内经脉被冲刷得暖洋洋,雪深埋至脚踝,他手心却出了汗。
      “师兄,”他轻声唤谢云流:“可以了,已经够暖了。”

      谢云流像是有心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却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这剩下百级石阶,我若松手,你撑不过一刻。”

      李忘生看着他的侧脸,并没有反驳,任凭他牵着自己继续走下去。

      “师兄在想什么?”

      长长的山路上有两行脚印。

      “在想……纯阳有多少座雪山。”

      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却始终并排前行。

      “我们数过的,”李忘生低头看脚下石阶,“师兄忘了。”

      他们刚学会逍遥游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在纯阳各座山峰相互追逐,闭着眼都能摸到每座峰的位置。

      谢云流手紧了紧:“没忘,只是太久没来了。”

      纯阳的雪像是自山巅洒下的一幅白色泼墨,从山门绵延至今,积雪逐渐变薄,隐约露出了石块原本的青色。

      李忘生站在最后一阶,轻轻抖落脚面的雪:“无妨,师兄若是愿意常来,自然就记住了。”

      谢云流瞧着他的侧脸,终究是没有出声。

      他曾经站也在这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角度,凝望过同样的容颜。

      旧时的景旧时的人,再度重现,却恍若隔世。

      两人渐渐走远,身后,雪山依旧伫立,脚印很快被风雪填满,一片白茫茫,再无痕迹。

      正午时分,他们走到了一家饭馆。
      正是饭点,人多,进门后发现只剩下一张桌子还空着,他们便坐了进去,谢云流要给刀宗去封信,说暂时先离开一会儿。
      而后又进来了两个纯阳弟子,其中一位看了眼屋内,便向这桌走来,另一位朝与谢云流相同的方向离开。

      那纯阳弟子在李忘生对面坐下,笑意盈盈,主动开了口:“静虚季映,师弟是哪位真人门下,看着面生?”

      李忘生刚沏好两杯茶,看了眼对面的青年,温和道:“玉虚。”

      季映略带惊讶:“玉虚?我天天朝那跑,没见过你啊?”

      虽说修道者不拘皮相,但到底年少心浅,见到美人还是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季映盯着李忘生眉心的朱砂,总觉得这少年淡然的气质同本派掌教有些相似,但既然是玉虚门下,像也正常。

      此时谢云流与另一位纯阳弟子一前一后走进门,那纯阳弟子喊了一声“师弟”。

      季映一见他便笑了,“师兄来这儿,正好碰上同门。”

      谢云流也坐到李忘生旁边,李忘生将方才倒好的茶递了一杯到他面前。

      季映问:“这位是……”

      谢云流从斗笠下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忘生对小辈格外有耐心:“是我师兄。”

      季映大惊失色:“你、你师兄?我当是你爷爷……”

      谢云流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俞许低声道:“小央,不得无礼。”

      季映把脑海里认识的纯阳弟子都回想了一遍,看眼前这位已经须发尽白,年纪应当不小了才是,除非……也是遭遇了什么,郁结于心,外化于形,才较同龄人衰老更快。
      季映询问似的看他:“师兄,他也是你们玉虚弟子。”

      俞许看了李忘生一眼,微微摇头。
      确实不曾见过,但玉虚一脉弟子众多,没见过也是常事。

      李忘生抿了口茶,不打算对此多做解释。

      季映问:“哦,还不曾问师弟叫什么名字?这是要去哪儿?”

      这小子左一句爷爷右一句师弟,听得谢云流握着茶盏的手都攥紧了。

      李忘生望着他们师兄弟二人,拿出先前就捏造好的身份:“李玉心,下山前师父交代了任务。”

      季映明了,已经这么说了,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转而说起了其他:“我同师兄正要去扬州,若是同路不如同行?”

      李忘生摇摇头,“不同路。”

      “啊,那可惜了。”季映惋惜道,“等回了山我再找你玩儿。”

      谢云流突然在一旁猛咳起来。

      李忘生立即看向他:“怎么了师兄?”

      “无事……咳、咳,花生米呛嗓子里去了。”谢云流着实咳得有点厉害,胡乱从桌子上抓了一杯茶送下去,李忘生看了眼自己被拿走的茶杯,也没说什么,只是手在背后给他顺着气。

      “这一大把年纪也是怪不容易的。”季映小声嘀咕,“噎个嗓子看着就好像要背过气去。”

      俞许给了他一肘子,示意他闭嘴。

      谁知季映突然靠了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兄,这人样貌同我那师祖似乎有些相像。”

      俞许隐晦地瞧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

      若真是静虚子,此刻断不会是这个态度。他此刻应当远在舟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何况他身边这玉虚弟子的身份也无法解释。

      他们这种程度的咬耳朵,谢云流听得一清二楚,他好容易平复呼吸,把胡须理顺,才发现自己刚喝的是李忘生的茶杯。

      “……”
      他又想咳了。

      李忘生却毫不在意,神情自然地给自己和谢云流又添了一杯。

      谢云流接过,“多谢师弟。”

      李忘生一顿,随即收回手。

      谢云流很多年没再叫过他师弟了,虽然这次是因为有外人在,需要伪装身份,但也让李忘生心里微热。

      一顿饭吃得很快,结账的时候,那静虚弟子还热情相邀他们去扬州,谢云流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忘生委婉拒绝。

      骑马上了路,谢云流才发现,这是去万花谷的方向。

      “你要找东方宇轩?”他问。

      李忘生将手中缰绳收紧:“非也。”

      谢云流望着少年身披鹤氅,长发自身后随风飘荡,因着刚吃过热食,他此刻面色红润,眉心朱砂几乎是这冰天雪地里最鲜艳的色彩。

      他忽然想起,他在李忘生十七岁那年离开,之后李忘生独自成长,如今这正是他错过的那些时光。

      谢云流深深凝望着李忘生,当初他缺席了李忘生这般年岁,若不是这心魔使致他内力尽失,谢云流也难有机会借此窥见一二。

      这样灼热的视线,李忘生自然察觉,放缓了速度侧头瞧他,以为谢云流有什么话要说:“师兄?有什么事么?”

      李忘生方才吃了汤,唇色嫣红,开开合合,谢云流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分明刚喝过茶,怎么又觉口渴。

      李忘生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也不说话,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抿了抿唇,仔细回想也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

      谢云流忽然叫他:“李忘生。”

      李忘生闻声去瞧他,却见谢云流已经收回了视线,撂下一句:
      “不要咬嘴唇。”

      之后没走多久,谢云流就说要投宿。
      李忘生不解,他虽然有些疲乏,但看天色明明还能再走一段,谢云流却道:“你这哈欠连天,打的瞌睡比我当年听课时都多,还想赶路?”

      李忘生犹豫了一下,他确实还没太适应这种没有内力的状态,路途遥远,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便同意了。

      刚进客栈,就又看到了中午那对师兄弟。

      他们俩带着行李,季映正将银子推给店家:“一间房。”

      “好嘞!”店家瞥见谢李二人进门,便也迎道:“二位客官,几间房?”

      “啊!玉心师弟!”季映回头见是他们,顿时眼睛一亮:“真是有缘!”

      “两……”李忘生刚出声。

      谢云流:“一间。”

      他悄悄捏了把李忘生的手,李忘生便不说话了。

      谢云流从季映身边过,轻飘飘道:“不是说去扬州?”

      季映笑嘻嘻搬出他们之前的理由:“师父有命,无可奉告。”

      俞许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季映拉了过去:“走了。”

      谢云流自然看得出这小子对自己的敌意,却也没跟他计较,只是看李忘生低头付账,心里微微一沉。

      待到了屋里,门一关,谢云流便解释道:“你现在的情况,不能自己单住。哪怕只是一墙之隔,瞬息之间也会赶不及。”

      李忘生背对他望向床榻,久久没有说话。

      谢云流深吸口气,转身就拉开门往外走:“我去向掌柜的要一床褥子铺地上。我答应了护送你,就不会让你有一点闪失。”

      李忘生叫住他,低声道:“不必……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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