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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李忘生传讯与他约定了时间。

      约定之日前夜,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谢云流竟有些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打算出去走走。

      已经是三更天,弟子们都已经睡下,除了留守值夜的人外,再见不到其他,整个纯阳宫分外寂静。

      后山李忘生的屋里还亮着灯,谢云流站在远处,遥遥相望,却不打算靠近。

      先前李忘生对众人说起之前闭关的结果,以及这几日要将自己留在纯阳的消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谢云流无法插手这些,他已经不能再干涉纯阳的事务,但李忘生仍会为了他据理力争,最大限度为他争取。

      好像在李忘生眼中,谢云流永远都是他敬重的那个师兄,即便他曾经对他冷嘲热讽,即便他已经另立刀宗。

      谢云流深深地望着那盏火光。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六十年切磋琢磨,将他的师弟打造成了如今的模样。中正平和,宽容稳重,修为越高而越发内敛,正如一块美玉……怎能让人不爱。

      谢云流可以找到很多把好剑,可上天入地,谢云流只见过一个李忘生。

      无论他在纯阳还是远走东瀛,乃至后来立刀宗,他爱只爱李忘生,他恨也只恨李忘生,他所爱、所恨、所念、所想,始终系于这一人身上。

      可李忘生不是。

      李忘生是天上的缺月,是纯阳的冰雪,他生于天地,归于大道。

      他的悲喜都化至天下,所思所想皆为大局、为纯阳,谢云流想,这个人心里可能给他自己都只是堪堪一锥之地,又怎会有别人的位置?

      后山的灯火亮了多久,谢云流就看了多久。
      最后灯熄灭时,夜已经没有那么黑了,回去的山路隐约可见。

      谢云流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木窗,想起曾经戏言:
      “倘若它就在此时,只缺着,不能圆了呢?”

      “那它也曾圆过,何不圆满?何况缺也未尝不是一种圆,它能以缺长久,也许缺在它心里也是圆。”

      既然不能长相厮守,常伴左右,那隔山遥望、风雪相候是否也算一种圆满?

      “若它想圆而不得圆呢?”
      ——“心有此圆,何愁不圆?”

      翌日。
      安排好一干事宜之后,李忘生回屋盘腿在床上坐下,谢云流在一旁看着,心里各种念头纷杂。
      他无意识地将天涯此时戒在指根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见李忘生冲他点点头,表示已经调息完毕。

      谢云流立即将脑海清扫一空,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神色凛然地警惕四周,蓄势待发。

      李忘生缓缓合上眸。

      不知运转了多少周天后,李忘生逐渐失去对外界的感知,意识慢慢下沉,四散,真气的行进愈发缓慢,像是处处受阻,晦涩不畅。
      每运行一遍,都会损耗大半,渐渐地,他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少,甚至连气海的维持都岌岌可危。

      再抽不出一丝真气之后,李忘生终于感知到了身体上的疼痛,从他身上的每一处传来,像是已经疼了太久,疼到他之前都麻木得没有知觉。

      李忘生疲惫地睁开眼睛。

      幽暗空旷的宫殿,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角落处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烂的气息。

      “南诏烛龙殿……”李忘生咳了几下,身体的抖动牵动锁链哗哗作响,他尝试动了动手腕。
      手腕已经被锁链磨去了一层皮肉,粗糙的铁链直接摩擦在裸露的嫩肉上,连疼痛的刺激都更加尖锐。

      李忘生无声地闭上眼,眉头蹙得极紧,他甚至没有力气将手腕抬起,全身多处被噬咬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毒素还在不断侵蚀。
      冷汗顺着他脸庞流下,再睁眼时,连眼捷都被打湿。

      昏暗中,他依稀想起自己已经被囚于此处多日,封了内力,困住手脚,限制行动。

      那醉蛛老人因师兄曾斩杀他妻子,恨之入骨,对自己便格外折磨。

      “师兄……”李忘生想到谢云流,难得在这般痛楚折磨之中出神片刻。

      “李忘生,我的孩儿们这几日都能吃到你这纯阳掌教的血肉,连我也跟着欢快不已。”醉蛛老人不知何时出现,正向此处走来。

      李忘生神情一敛,眼神极其清明,若不是鬓发已被冷汗打湿,根本看不出这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声音平静,却字字铿锵:“你心魔横生,残害同门,百死莫赎。五毒教上一代天蛛使会沦入魔道,必然少不了你的手笔。”

      “残害同门?”醉蛛老人奇道:“李忘生你却也不比我差吧,你们纯阳教的原本内定掌教谢云流被你逼得远走东洋,如今与纯阳门下视同水火,却又有何道理教训我?”

      李忘生手一抖,压住漫到喉头的血腥,面不改色:“云流师兄向来是我敬重之人,当年之事,也非如你所言。这纯阳宫的掌教之位,如果大师兄愿向恩师认错道歉,我甘愿交还于他。”

      他朦朦胧胧的,好像记得谢云流曾经说过,“……你着实不易。”

      醉蛛老人挥挥手,放出了新一轮天蛛,巨大的蜘蛛纷纷朝他爬来,李忘生无法动弹,只能看着这些天蛛触脚攀上他的身体,一口咬上他已经腐烂的伤口。

      “……”一声闷哼被压回喉咙。
      像是无数极细的绣花针争先恐后扎入肉里,扎得极深,每一根都带着钻心的疼痛冲入他的脑海。这些天蛛的毒液有侵蚀效果,抑制疗伤的同时也在一点点瓦解他的气海。
      经脉多处不畅,斑斑驳驳,李忘生闭上眼,他已经被啃食得千疮百孔。

      待这一轮过去后,才有了片刻喘息机会,此时却隐约察觉殿顶之上还有一道气息。
      虽然心法不甚相同,但李忘生还是感觉到了其中与纯阳心法相通之处。

      是师兄。

      李忘生心里一紧,师兄怎么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此时殿门忽然被打开,李忘生在日夜折磨之下,竟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

      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有几道他熟悉的声音,更多是他不认识的人。
      他身为纯阳掌教,博玉他们前来不出意料之外,可那些与他非亲非故的侠士,出自各门各派,本与此毫不相关,却甘愿来蹚这趟浑水。
      竟然……有如此多侠义心肠之人。

      他忽然听得博玉问谢云流:“多谢师兄出手相救,莫非你也是来搭救掌门人的吗?”

      “李忘生学艺不精被人拿了,与我何干?我只是来看看他是如何下场罢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李忘生费力睁眼望去——

      谢云流似有所感,回头对上他的视线:“这些日你受毒虫咬噬之苦,始终坚称当年之事乃是我误会了你和师傅,早就知道我在一旁,故意说与我听吧。李忘生,你还是那般虚伪。”

      像是积攒许久的毒素终于爆发,体内经脉顿时如断裂般疼痛,李忘生痛得几乎要弯下腰,他却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站得笔直。

      在谢云流面前,他永远会站得笔直。

      有人帮他清除了周围的天蛛,纵然没有外界毒素的增加,他自身毒素的沉积亦达到了顶点,冷汗一粒接一粒滑下,打湿了衣裳,李忘生视线被冷汗模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气海正在急速枯竭。
      他竭力稳住声音:“那你此番前来,却是为何?”

      谢云流一刀斩断侠士的禁锢也斩断李忘生的锁链:
      “我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气海被毒素冲破,化成了一个无底洞,浑身气力都在迅速流失,李忘生又感到了冷。

      周围忽然喧嚷起来,刀劈声、剑刺声、虫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李忘生也听不清了。
      他好像与他们离了很远,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视野黑了,声音听不见了,痛感钝化,五感皆在衰退。

      他偏过头,还想再与谢云流说些什么,可身形一晃,朝后跌了下去——

      纯阳宫。
      原本在一旁护法的谢云流看到李忘生眉心又开始萦绕黑气,就知道他又陷入了心魔幻境。

      初始只是徒劳担心,然而紧接着李忘生吐血之后,脸色愈发惨白,比上次看着更糟糕。天涯此时戒已经把周围的一片皮肤烫红,谢云流也不曾摘下。

      看这一次的情况,就知道上一次必然没有李忘生说的那样简单。

      李忘生什么都不告诉他。

      谢云流眯了眯眼,以现在的情况,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他指腹摩挲着戒指,这是他如今能与李忘生切身感受的唯一联系。

      如果反噬……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痛楚的神色,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拉起他的双手掌心相对。

      此时李忘生的真气运转十分混乱,谢云流换成与他同根同源的心法,缓缓将真气注入他体内,试图引导混乱的真气重回正轨。
      不曾想,随着真气在两人之间流转,他也一并被卷入灵台幻境。

      脑海中传来针扎一般的痛,谢云流按了按太阳穴,睁眼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大殿殿顶,身旁空无一人,再看下面,殿内已经战做一团。

      “烛龙殿。”他曾在这殿顶待过几日,再熟悉不过。

      谢云流一眼就看到李忘生身上锁链已被解开,面上却毫无血色,神情极其痛苦。

      不该啊,锁链已解,毒虫已诛,他应当好些才是。
      谢云流一边回想着当初的始末,一边目光巡视下方,忽然眼神凝住。

      他在众人中看见了「谢云流」。

      当日所在的那些人都在,包括谢云流自己。

      难道李忘生的心魔是烛龙殿被困的那些时日?

      烛龙殿之后,李忘生足足调养了七年,才重回纯阳正殿……谢云流忽然想到。
      是了,烛龙殿这次伤了他的根本,否则他早就有突破之机,说不定也不至于有如今这般心魔局面,确实令人不甘。

      谢云流正想着,却见李忘生摇摇欲坠,即将倒下,他立即跳了下去,堪堪在落地前把人捞起来。

      “醒醒!李忘生!”
      谢云流把他接在怀里,想将他喊醒。

      可李忘生像是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怎么都没反应。

      谢云流愣愣地看着李忘生在他臂弯中沉睡,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忘生!别睡!醒醒!”他急切地摇晃手臂,试图让李忘生苏醒。

      然而李忘生只是因着他的颠簸头垂落在他胸口,谢云流手颤抖地去探他颈侧。

      ……还好,是昏迷,不是……
      谢云流一阵后怕,若是神魂在灵台幻境中被抹杀,人在现实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四周景象变得模糊扭曲,从边界处慢慢隐入黑暗,灵台幻境在逐渐崩塌。

      随着李忘生的昏迷,画面扭曲成难以辨认的、色彩斑斓的图像,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变调成奇怪的声响,在一片光怪陆离中,谢云流只望着怀里沉睡的人,低头不语。

      那日他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他。

      这些被囚的时日,李忘生确实憔悴不少,那双眼一旦合上,虚弱便自眉间浮现出来,连朱砂都黯淡许多。

      他衣衫褴褛,血污遍布,谢云流摸上他腕间,那沾着铁锈的、翻卷的皮肉扎进他眼中,让他不忍下手。

      他知道他那时受了伤,却没想到伤到这个地步。

      谢云流小心翼翼地探了脉,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真气。

      他无声叹了口气,同李忘生一起,被黑暗吞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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