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青言对弈观者盈 ...
-
第七轮比赛的气氛，从第一秒起就截然不同。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压在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锋般的锐利感。棋钟的滴答声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催命的鼓点，敲打在两位对弈者紧绷的神经上。
陈疏桐的对手，那位来自市国际象棋中心的男生，名为周洲，果然名不虚传。他的棋风带着明显的“中心”烙印——扎实，严谨，近乎机械般的精确。开局阶段，他应对得滴水不漏，甚至隐隐反客为主，试图将局面导入他熟悉的、善于控制的轨道。
陈疏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方的计算力极其深厚，每一步都像是经过最优化处理，最大限度地限制着她的发挥空间，消磨着她擅长的战术机会。她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蛛网，每一次试图发力挣脱，都被对方巧妙地化解并缠绕得更紧。
汗水再次从她的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缓缓滑落。她强迫自己冷静，将全部心神投入到这艰苦的拉锯战中。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疯狂计算着各种复杂的变例，寻找着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突破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棋钟上，两人的时间都在飞速消耗，但局面依旧胶着，呈微妙的均势。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每一次长考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陈疏桐捻起一只马（Knight），悬在一个关键的分岔点，迟迟无法落下。有两个选择：一步稳健但可能错失稍纵即逝机会的着法，另一步则极其冒险，一旦计算失误，就可能满盘皆输。
她陷入了长达十分钟的沉思。场馆内的喧嚣仿佛离她很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六十四格和对面那个沉默而强大的对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
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压抑着的惊呼和赞叹声，从斜后方不远处的赛桌区域隐约传来。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但在极度安静的顶尖对局区域，却显得格外突兀。
陈疏桐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被这意外的声浪干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隙。她试图忽略，但那议论声却像是有了生命力般，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耳朵。
“……我的天，这就赢了？” “太流畅了，根本没给任何机会……” “不愧是沈青言啊，这掌控力……”
沈青言！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紧绷的思维壁垒！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的马（Knight）差点失手掉在棋盘上。一种难以形容的冲动，驱使着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紧张的周洲，投向那骚动的来源——
果然！
不远处，那张属于沈青言的棋桌，此刻竟被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甚至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向里张望，脸上带着惊叹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裁判和工作人员似乎也在那边维持秩序，但更多的是一种默许的关注。
而人群的中心，沈青言正缓缓从棋桌前站起身。
她对面的对手，一个看起来同样实力不俗的男生，正一脸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望着棋盘，眼神空洞，显然还无法接受已然败北的事实。
沈青言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仿佛刚刚结束的并非一场关键的对局，而只是一次寻常的训练。她甚至没有多看对手一眼，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角，然后开始动手，不疾不徐地收拾自己的棋子。动作从容，优雅，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举重若轻的风范。
那一幕，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带着强烈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入陈疏桐的眼底。
她这里，还在为一步棋绞尽脑汁，汗流浃背，苦苦挣扎于泥泞的均势之中；而那里，沈青言却已经轻松写意地结束了战斗，沐浴在众人惊叹崇拜的目光下，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那种鲜明的、近乎残酷的对比，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陈疏桐心中最敏感、最不甘的地方！
一股尖锐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焦躁感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垮她苦苦维持的冷静防线！指尖因为用力攥紧而微微颤抖。
她凭什么可以那么轻松？！ 凭什么自己就要在这里拼死拼活，她却能永远那么从容不迫？！
就在她心神失守的这电光火石之间——
“嗒。”
一声轻脆的落子声，来自对面。
周洲抓住了她这瞬间的分神！在她抬头望向沈青言方向、内心波澜骤起的刹那，他毫不犹豫地落下了早已计算好的一步棋！一步极其精妙的、利用规则进行过渡的巧着！
陈疏桐猛地回过神，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目光急急拉回棋盘。
完了！
就因为这不到三秒的分心，局势已然天翻地覆！周洲那步棋，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瞬间加固了中心的控制，并为她之前一直在谋划的、那个冒险的攻击方案，埋下了一个她刚刚因分神而未能察觉的致命陷阱！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之前的漫长思考全部作废！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个骤然变得无比凶险的局面！
棋钟还在无情地滴答作响，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而远处，沈青言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棋具，正从容地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向着休息区走去。她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这边，在陈疏桐苍白的脸和明显僵硬的姿态上停留了或许不足半秒。
那目光，依旧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看任何一个陷入苦战的普通棋手一样。
然后，她淡然移开视线，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向前走去。
这种彻底的、无视般的平静，比任何嘲讽或怜悯，都更让陈疏桐感到一种刻骨的难堪和愤怒！
她猛地低下头，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乱！绝对不能再乱！
已经因为那个人的影响而失分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死死锁住棋盘。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试图在这极其不利的局面中，寻找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战斗，变得更加艰苦卓绝。周洲显然不会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优势，攻势愈发凌厉。陈疏桐则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迸发出全部的潜能和意志力，进行着近乎绝望的抵抗和反击。
她放弃了所有华丽的幻想，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计算深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甚至抓住周洲优势下的一丝急于求成，巧妙地设下了一个反陷阱，险些再次扭转局势。
场馆内的灯光似乎都聚焦在了他们这一桌。周围其他结束对局的棋手和观众，也渐渐被这边更加白热化的战斗所吸引，围拢过来。
惊呼声，叹息声，低低的议论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为了她和周洲的这场惨烈搏杀。
陈疏桐对此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棋盘，棋子，和那个同样杀红了眼的对手。
最终，经历了一场长达四个多小时的史诗级鏖战，在时间几乎耗尽、双方都精疲力尽的时刻，陈疏桐凭借顽强的意志和一个极其隐蔽的官子技巧，惊险地守住了局面，迫使周洲最终提议和棋。
当裁判确认和棋结果时，陈疏桐几乎虚脱般地向后靠倒在椅背上，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周洲也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把汗，看向陈疏桐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敬佩：“你……真的很强。”
陈疏桐疲惫地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颔首示意。
她挣扎着收拾好棋具，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踉跄地走出赛区。
经过休息区时，她看到沈青言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喝着水，看着平板电脑上似乎是什么对局记录，神情专注而放松，与她的狼狈不堪形成了可笑又刺眼的对比。
陈疏桐的脚步顿了顿，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未能取胜的遗憾，有对自身失误的懊恼，更有对那道平静身影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不甘与强烈吸引的复杂心绪。
她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用冷水狠狠地冲了把脸，冰冷的水流暂时驱散了疲惫和燥热。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
刚才那场艰苦的和棋，虽然未能带来连胜，却让她真正触摸到了顶尖对手的实力层次，也让她在极限压力下完成了又一次淬炼。
而沈青言……
她闭上眼，那被众人环绕、从容取胜的画面，和最后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再次清晰地浮现。
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影，而是一个清晰的、强大的、必须全力以赴去追赶和挑战的目标。
她睁开眼，眼底的疲惫渐渐被一种更加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伸出手，关掉水龙头。
水声戛然而止。
外面的世界，战斗还在继续。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下一场。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青言对弈观者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