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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大明宫的风水有问题! ...


  •   太子李瑛造反的消息像一颗被投入曲江池的巨石,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席卷整个长安的大浪。这消息跟长了翅膀的胡蜂似的,大清早刚从东宫漏了点风,晌午就飘遍了长安城的犄角旮旯。

      前一刻,大明宫还静悄悄如沉睡的巨兽,下一刻,东西两市、里坊街衢,连平康坊的姑娘们调笑的间隙,都在交换着这个足以让天地变色的消息。

      太子被废了!

      以宁王为代表的整个宗室圈,瞬间诠释了什么叫“集体作鹌鹑”。

      往日里那些趾高气扬、行走带风的龙子凤孙、皇亲国戚们,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披上羽毛,钻进草堆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各家府邸门前车马稀落,往日求见者络绎不绝的门槛,如今门槛冷清得可以任由麻雀跳跃。

      为啥?

      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

      这潭水太深,太浑!

      一边是当了二十多年太子、根基深厚的李瑛,一边是圣眷正浓、枕边风威力堪比台风“杜苏芮”的武惠妃,外加一个笑里藏刀、正在权力舞台上急速攀升的李林甫。

      这阵容,这配置,谁掺和谁倒霉!

      站队太子?那就是谋逆同党,抄家灭族套餐了解一下?

      站队惠妃?太子毕竟是多年万一陛下念及旧情……虽然看目前这架势,旧情大概比一张纸还薄。

      毕竟,太子反的是当今圣人李隆基,这可是皇家骨肉相残的烂摊子,掺和进去,轻则丢官贬谪,重则脑袋搬家——宗室里的人精们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不想往这浑水里跳,毕竟“活着”才是大唐宗室的第一要务。

      但圣心难测,谁都不知道李隆基陛下那颗充满了政治手腕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于是,宗室们达成了空前的一致:装死。

      不串门,不议论,不上书,不表态。家家关门闭户,教导子弟,近日风声紧,都给我在家老老实实读书习字,谁敢出去瞎晃悠,腿打断!

      就在这万马齐喑、鹌鹑成风的氛围中,一道身影,却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噗通”一声,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此人正是开元盛世最后的良心,文人宰相的标杆——张九龄。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书房挥毫,准备写一篇关于如何加强岭南与中原文化联系的奏疏。当心腹家人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地冲进来,禀报太子带兵造反被废的消息时,张九龄手中的笔“啪嗒”坠地,他愣了三息,刚想起身唤幕僚,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后腰抵着书架,架上的旧卷“哗啦啦”掉下来好几本,砸在他脚边,全是往年他教太子读书时的批注本。

      “太子……殿下……”他喃喃着,眼神空洞。

      张九龄扶持了大半辈子的太子啊!

      从李瑛还是懵懂少年时,他便是太子师,悉心教导,循循善诱。他教他圣贤之道,教他治国之策,希望他能成为像太宗、像当今陛下早年那样励精图治的明君。

      他为了太子的地位,多少次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多少次驳斥武惠妃一系的攻讦,多少次顶着压力,维护着嫡长子继承制这在他看来关乎国本的法统。

      可以说,他张九龄的政治生命,早已与太子李瑛紧紧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如今倒好,太子转头就给了他这么个“惊喜”——活像养了半辈子的白菜,没等收割,就自己烂在了地里。

      这位以风度翩翩、直言敢谏著称的宰相,此刻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大势已去”。

      只是他不甘心,张九龄挣扎着爬起来,颤抖着手,连夜写就了一封封情真意切、引经据典的奏书。字字血泪,他试图为太子辩解,试图提醒皇帝这背后可能有阴谋,试图挽狂澜于既倒。

      然而,这些奏书连个泡泡都没冒起来就石沉大海了,沉得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大唐,这片他为之呕心沥血、奉献了大半生的煌煌巨舰,似乎已经没有了承载他张九龄的船舱。

      船长嫌他这块压舱石太硌脚,水手长正忙着把他踹下船,而其他的船员们,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已经在帮着递踹人的脚了。

      他要做为一个失败者,被这座他经营了数十年的长安,扫地出门了。

      昔日里前呼后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早已变得门可罗雀。

      但是!我们的张相公,他偏偏很乐观!毕竟是一个头铁得硬刚暴怒李隆基的猛人,他不铁谁铁:

      他捋着已经花白了一半的胡须,对前来探望、愁眉不展的弟弟张九皋①说:“无妨,无妨。陛下虽是天子,亦是父亲。我大唐,还没有杀子的皇帝。虎毒尚不食子啊!”

      他自动忽略了历史上那些不那么和谐的父子关系。比如汉武帝杀太子刘据,赵武灵王饿死沙丘呀!

      大唐立国以来,礼法森严,仁孝传家,不会有事的!

      “流放对太子来说,也好。”张九龄继续自我安慰,或者说,是在为他那即将崩塌的政治信念寻找最后一块遮羞布,“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或许能得个清净,反思己过,将来……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忽,显然自己也不太信。

      张九皋也不欲多说,他因兄长关系一度受到重用。现在兄长罢相,他也将被贬出长安,估计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兄弟二人互相宽慰着。

      这大概就是文化人最后的倔强吧:即使输光了裤衩,也要保持风度,并且坚信世界终究会讲点道理——比如,父亲不会杀儿子。

      只是李隆基不是文人,更不讲道理。

      此事出后,长安城上空笼罩着政治低气压,大人们一个个愁云惨淡、如丧考妣之际,李暮他的生活却依旧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原因无他,心大,且年轻。

      院中榴花如火如荼,全然不顾人死活的开着,李暮就喜欢它这股劲儿,热热的,烫烫的。

      所以背着小剑,就它底下练。

      李暮的武术老师裴旻,近来因为太子事件,被紧急抽调去宿卫宫中,加强安保等级,自然不可能再按时教李暮练武,裴旻派人过来时,还颇有些歉意,觉得耽误了李暮。

      李暮摆摆他的小胖手,对着来人,笑盈盈道:“无妨!告诉裴师傅,让他安心保卫皇城,我这边没事,我还小!”

      他口中这么说,转瞬间找到他的阿兄,开启顶级VIP一对一教学。

      李小暮的教师资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太宗陛下,亲自授课!

      庭院中,榴花树下,李暮手拿一柄量身定做的小木剑,像模像样地比划着。而他上头,李世民时而点头,时而蹙眉,进行着指导。

      “不对不对!昕光奴,手腕要稳!步伐要活!朕当年手持弓箭,尉迟敬德持槊,虽百万众奈我何!靠的就是这气势和精准!你这软绵绵的,是要给敌人挠痒痒吗?”

      李暮嘟着嘴:“阿兄,我才六岁。”

      六岁耶,他能每天练剑,练弓,他还不棒吗?

      “哼!朕六岁时……”李世民刚想吹嘘自己六岁就能拉硬弓,忽然想起好像也没那么夸张,于是改口道,“……朕六岁时就知道要勤学苦练了!骑射,剑术,枪法,每一个你都要好好练,苦功夫没下到位,便是差之千里。再来!记住这招,要快!要准!要狠!你要用劲儿!”

      他说着提剑,挽了一个剑花,演示给李暮看。剑光如白练,青年面容俊逸,姿态潇洒。

      “你要最好的弓,最好的马,最好的先生,你也得是最好的。”

      李暮看得目不转睛,吸了吸小肉肚子,小短腿努力迈开,木剑挥舞得虎虎生风……呃,是呼呼带喘。“对!我什么都配得上!”

      那认真的小模样,让李世民教的更起劲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练剑。

      练完剑,擦了把汗,李暮正准备去骚扰……哦不,是去问候他的另一位老师,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王摩诘时,他的余光瞥见王维正一脸凝重,在他那小院里的竹影下踱步,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李暮眼珠滴溜溜一转,小胖脸上露出了一个“我懂了”的笑容。他与李世民对了个神色。

      他这位心思细腻、在政治漩涡中力求保持平衡的老师,忍不住了。

      果然,片刻后,王维似乎下定了决心,整了整衣冠,朝着李暮所在的花厅走来。

      李暮立刻收起自己不那么纯良的表情,换上一种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乖宝宝模样。

      “昕光奴,”王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为师想出去一趟。”

      “好呀好呀!”李暮跳起来,拍着小手,“老师我们去哪儿?西市看胡旋舞?还是东市买新到的珊瑚?我最近还准备开一间铺子,我带你去看看。”

      王维看着徒弟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沉重的心情莫名轻松了一点点。他压低声音:“我想去张相府上。”

      李暮心中暗道:果然!

      但脸上却适时的露出一丝困惑:“张相?是……那位要被……呃,离开长安的张相吗?”

      王维点点头,面露犹豫,看着身边这个玉带锦袍、粉雕玉琢的小孩,良久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一辆并不起眼的小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李暮的府邸,穿行在长安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

      沿途巡逻的金吾卫似乎也受到了紧张气氛的影响,盘查严格了些,但看到车上是李暮,也就立马放行了。

      “昕光奴,你……你毕竟是寿王殿下那一系的,武惠妃那边。你去见张相,会不会不太好?”

      王维还是担忧李暮,

      李暮与李世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所以才要跟你去啊!

      李暮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王维是文人,是张九龄欣赏的后辈,他去探望合情合理。自己一个六岁小屁孩,跟着老师去串个门,谁能说什么?况且,张九龄现在就是个等着被清理出长安的废臣,墙倒众人推,谁还会特意盯着一个失势老臣的府邸,就为了抓一个小孩的把柄?

      但他王老师可听不得,王维一直以为他教出来的李小暮,虽然贪财,但是个再纯良不过的小孩。

      李暮才不想破坏这种温良印象。因为他就是王老师的乖小暮呀!

      “可我也是您的弟子啊!”

      于是,李暮仰起小脸,表情无比真诚,一本正经的说道“老师敬重张相,弟子自然也该去送送。尊师重道嘛!况且我太小啦,什么都不懂,就是去给长辈磕个头,没人会担心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还可以帮老师拿东西呢!”

      说着,他还炫耀似的拍了拍自己并没什么肌肉的小胳膊。

      王维看着他那副“我可有用了我”的样子,终于被逗笑了,心底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好,那就走吧。”

      车子刚在张府那条巷口停下,就遇到了一个熟人——裴迪。

      裴迪是张九龄的忠实幕僚,也是王维的好友,一位恬淡寡欲、热爱自然的文人。此刻,他正指挥着几个仆役,往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上装箱笼,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看到王维,他急忙迎了上来。

      “摩诘!你来了!”裴迪的声音带着感激,“相公他……唉,正在里面闷坐呢。你能来,他必定欣慰。”

      王维握了握他的手:“必然要来的。相公此去……山高路远,万事小心。”

      裴迪重重叹了口气:“我自是随相公一同去荆州。长安虽好,已无我立锥之地。”

      这时,裴迪才注意到王维身后那个探头探脑、眼睛亮晶晶的小家伙。“昕光奴也来了!”

      王维笑起来,“他硬要过来,还备了礼。”

      李暮立刻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奶声奶气:“昕光奴见过裴先生,好久不见,先生。”

      裴迪看着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孩子,忍不住微笑,他经常参加王维的诗宴,和李暮很熟,“进来,快进来!”

      于是,李暮这个武惠妃一系,就这么借着老师的虎皮,大摇大摆地踏进清流领头羊的家门。

      其实也不算大摇大摆,毕竟现在明面上武惠妃和张九龄还是政敌,敏感时期,该避的嫌还是要避,也唯有李暮年纪小,别人不在意了。这就好比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更何况一个跟着大人来串门的小豆丁?

      你瞧,这要是换成他那个叔父寿王李瑁过来试试?别说进门了,估计刚靠近张府百米范围,就得被无数双关切的眼睛盯上,回头参他一本“勾结罪臣,意图不轨”,那寿王的小腿估计得被他娘武惠妃亲自打折!

      他就不一样了!他李小暮,是王维的亲传弟子!还是唯一哦!

      他老师是清流,四舍五入,他也是半个清流!

      张府果然一片萧索。往日里络绎不绝的访客不见了,精明干练的属官幕僚也散了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老仆在默默收拾行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繁华落尽的悲凉。

      世态至此!

      裴迪引着他们来到书房。推开门,只见张九龄独自坐在窗下,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相公,王摩诘和他弟子李二十九郎来探望您了。”裴迪轻声通报。

      张九龄缓缓转过身。

      李暮乍一见,心里便是一声惊叹:不愧是史书盖章的“风度酝藉”!

      张九龄像老了十岁。头发几乎全白了,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脸上刻满了失意,那是一种从权力巅峰跌落泥潭后的落寞,藏也藏不住。腰身也不再挺直,微微弯着。

      但!奇妙的是,即便是在如此颓唐的状态下,张九龄眉宇间那股清气、那股读书人的风骨,依旧顽强地存在着。

      就像一株被风雪摧折的老梅,枝干虽弯,但那股暗香,那股精神气,并未完全消散。

      李暮乍一见,便觉欢喜。

      这种欢喜,谁懂,张九龄对李暮的诱惑力,类似于后世的粉丝见到了落魄但依然有型的偶像,恨不得抱着来一口……

      他若有张相,他真能召集一波文士,然后……

      咳,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估计会被当成小疯子扔出去。

      “张相,张相,”李暮在心里默默练习着开场白,“咳,你别看我六岁,但我可有用了!我能赚钱,会来事,后台硬,跟我混,保证你晚年生活……”

      精彩纷呈!

      算了。

      这招忽悠王维或许还行,忽悠张九龄这种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人老成精的人物,他还是省省吧。

      李暮很有自知之明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张九龄看到王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再看到王维身后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小孩,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也认了出来。

      是了,河东郡王家那个素有“神童”之名的小郎君,宫中宴饮,也曾见过几次。小小一个,有次还在大典上跟圣人敲鼓,节奏居然没乱,让人印象深刻。

      他对李暮没什么太大恶感。一来,孩子确实还小;二来,张九龄此人,对李唐皇室的小孩,总还是存着一份长辈的包容之心。政治斗争是大人之间肮脏的游戏,与稚子何干?

      他只是再次感慨,这小孩模样生得实在是好。

      肌肤白皙,冷而秀丽,五官还没完全长开,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轮廓,却已经漂亮得让人眼前一亮,像是观音座下的金童不小心跌落凡尘。

      出身皇家的,历代都挑美人成婚,再不济也纳几个美貌的妾室,一代代优生优育改良下来,后辈的颜值总是有保障的。张九龄见过的皇室小郎君不少,个个都能被夸一句“美姿容”,但看到李暮,他仍然觉得,这孩子是其中拔尖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小孩的眼睛很漂亮,眼型是标准的桃花状,但现在还没彻底长开,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已经能看出微微上挑的弧度。此刻他安安静静站着,好奇地看过来,那双眼睛便像是琥珀,清澈透亮。

      当他弯唇一笑时,眼底沉着那些细碎的金色光芒仿佛被搅动了起来,简直是顾盼神飞,灵动至极。

      “小郎君目若秋水。”张九龄不由自主地轻赞了一句,算是打了招呼,“摩诘,尝尝这茶,还是去年岭南的新茶,放了些时日,味道更醇厚了。”

      李暮听了夸奖,心里美滋滋的,小胸脯挺了挺,可目光落在那杯深褐色的茶水上时,眉头还是跳了一下——不是他挑嘴,实在是大唐的茶,简直不堪入目!又是煮又是加姜、加枣、加盐,喝着跟菜汤似的,他到现在都想不通,王维和张九龄这俩人,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还喝得津津有味。

      大唐的茶,对于他这个灵魂见识过后世清饮泡法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堪入目,堪称黑暗料理界的翘楚。

      李暮内心吐槽,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乖巧的笑容。不过,转念一想,茶难喝,这两人长得好看啊!张九龄是老帅哥,王维是中年美大叔,看两个美人……哦不,美男子饮茶,就算他们喝的是刷锅水,那画面也是赏心悦目的。

      李暮,表示眼睛很舒服。

      他直接开口道,声音清脆:“谢先生夸奖。听闻先生即将远行,路途遥远,我与老师心中挂念,特意给先生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他特意强调“我与老师”,把自己和王维捆绑在一起。

      拿他当普通宗室子弟可不行,他李小暮今天是以王维弟子的身份来的!是文化圈的自己人!

      他是王维,唯一的,亲传,不是挂名!是唯一!

      这身份,得焊死了!

      他这一开口,王维也是笑起来,接话道:“昕光奴有心了,为先生备了不少玩物、衣食,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盼先生路上能方便取用,略解疲乏。”

      说着,示意随从将几个包裹奉上。

      张九龄怔忡片刻。他失势以来,门庭冷落,昔日巴结奉承者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王维还念着旧情前来探望,更没想到这小小的孩童竟也如此有心。心中也不由得起了几分真实的兴致,而非仅仅是客套。

      “那便多谢小郎君了。”张九龄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李暮笑吟吟,趁热打铁:“老师常教导我,要尊师重道。他待张老若恩师,昕光奴心中,亦然。”

      他言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小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从他那件做工精致的小锦袍内袋里,费力地掏啊掏,最终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黄澄澄、亮闪闪的——金子!

      “我还为张老备了些金银,十块金饼。”李暮捧着金子,像是捧着一颗真心,“先生风骨,清峻高洁,昕光奴也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收这阿堵物,所以一直贴身带着,没敢轻易拿出来。”

      他说完,将金子轻轻推到张九龄面前。

      唐代金饼的标准重量一般为十两,开元年间,1两黄金约等于10贯铜钱,1贯铜钱为1000文,所以1两黄金相当于10000文铜钱。李暮十块十两的金饼,总相当于100万文钱。在今天,相当于一百多万元人民币。

      张九龄看着那堆金子,愣住了,随即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小郎君出手……甚是阔绰。”

      往日张九龄位高权重,想给他送东西的人能从张府排到朱雀街,金银珠宝、奇珍异宝堆得能放满一间屋子,可他从来没收过;如今他被贬成了荆州长史,眼看就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的局面,那些人躲他还来不及,哪还会有人送东西来?再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宰相,一直靠着俸禄过日子,既要养一大家子人,还要接济手下的幕僚,一辈子的私产加起来,都没到过千金——说出来都没人信,一个堂堂宰相,居然穷到这个地步。

      千两金子听着多,换算到李暮所知的后世购买力是几千万,对张九龄这个级别的高官,随便出个意图,就有人上赶着把钱给他。所以才说张相是真真是处高位而不慕利,姿态高洁。

      “这于我不算什么。”李暮说得云淡风轻,一副小土豪的派头,“先生若能收下,路上宽裕些,昕光奴便觉得是大大好事了。”

      李暮倒不是吹牛,他是没觉得这钱有多贵重,在他心里,十块金饼跟三十文钱也差不了多少。自从接过家产,他就没为钱发过愁。

      他的文趣阁一年出一个新品,卖的化妆品,京里的贵妇们抢着买,简直是暴利。再加上王府的封地收入、商铺租金,年末的账本摊开,看十几天都看不完。别说一百两金子了,就是三百两、三千两,他也拿得出来,这点钱对他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他爹当年玩不转,纯属是太菜。怪不了别人。

      王维想起自家徒弟那赚钱跟呼吸一样轻松自然的能力,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也劝道:“张相,孩子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此去荆州,用钱的地方不少。”

      他与张九龄又低声交谈了些许,简单说了些李暮的情况,比如天姿聪颖,行事颇有章法云云,听得张九龄都不由觉得夸张,心道真是待之若子,王摩诘何曾如此爱重过别人?

      张九龄这厢跟王维说完话,看着旁边那个安安静静坐着,但一双琥珀色大眼睛始终滴溜溜跟着他们转的小孩,鬼使神差地,带着几分玩笑,也带着几分考较和好奇,问道:“那昕光奴如此厚赠,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夫为你做的吗?”

      他唤了李暮的乳名,显得亲近了些。

      王维在一旁,忍不住以袖掩面。

      老宰相怎么看出来,他这弟子,向来是无利不起早,不会平白无故送钱送物,肯定是有求于人的。他也没说呀!

      李暮对着王维扁扁嘴,脸上摆出被冤枉了的委屈小表情,王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肉爪,他才收敛神色,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地说道:“先生,昕光奴别无他求。只愿先生此去荆州,路途平安,身体康健。往后……能与我通通信。”

      图穷匕见后,他仿佛鼓足了勇气,声音提高了一点,又道:“我很钦佩先生的学识才华,风骨气度。所以想要先生闲暇时,可以与我做个笔友,就是平常书信往来,诗词唱和也行!”

      爱拼才会赢!先交笔友!李暮确实有所求,他小算盘打得精着呢。书信往来几回,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互相多写几次信,探讨下人生哲理,吐槽下地方政务,这关系不就好了吗?这不比直接上来就“先生跟我干吧”要自然得多?

      他老想要张九龄了!张九龄呀!活的呀!这放在后世,相当于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私人邮箱外加微信好友位啊!虽然说大唐群聊里多到数不清,但是吧,都没有几个属于他,由他引见的。

      他在群里没人!那可不行!

      他其实好馋房谋杜断狄公这种了,他也想要一个属于他的谋臣。

      想到这里,李暮得寸进尺,巴住张九龄的衣袖,轻轻摇晃,开启撒娇大法:“先生,先生,能现在就给我写份字吗?就当是留念!”

      “我也可以送先生的!我最近诗作得了老师指点,自觉进步不少,写得可好了!我们互相写诗赠予对方,便算是好友了,好不好?”

      他这一笑,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毫不掩饰的渴望,仿佛整个房间的光华都聚集到了他那张小脸上,真真是陡生光彩,连这间略显昏暗的书房都亮堂了几分。

      王维以手扶额,简直没眼看:……,你小子。

      这顺杆爬的本事,真是与日俱增。

      张九龄看着这小孩,连日来积压在心中的阴霾和失意,竟然被冲散了不少,一种莫名的、久违的畅快感涌上心头。

      他被这孩子的赤子之心打动了。

      “可以。”张九龄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正舒心的笑容,“昕光奴想要我写什么呢?”

      李暮一听张九龄答应了,顿时心花怒放,张口就想来那句千古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但他嘴巴刚张开,猛地刹住了车!

      等等!这首诗……好像是张九龄被贬荆州之后,在旅途中所作的吧?

      他大学选修课上听老师八卦过,说张九龄前六十年为官做宰的时候,忙于政务,诗写得不算多,虽然也有佳作,但真正爆款、流传千古的那些,好像都是后面这几年被排挤出长安,在贬谪路上和荆州任上写的。所谓“文章憎命达”,“诗人不幸诗家幸”啊!

      现在他还没写出来呢!自己这要是先念出来,算怎么回事?

      剽窃?还是预言?搞不好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

      那现在让张九龄写什么?

      李暮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除了“海上生明月”,张九龄还有什么诗是能排进小学生必背古诗词排行榜前一百的啊!

      emo,哞哞,早知道他会穿到唐朝,他就算是吃,他也把唐诗三百首吃了!

      可恶!

      书到用时方恨少,李暮急得小脸微红,下意识地托腮,肉嘟嘟的小脸被手掌挤得更加圆润,一双琥珀眼求助似的看向王维:老师!救命!提示一下!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维故意扭开头,欣赏着窗外,心里暗笑:让你小子平时不好好用功,现在抓瞎了吧?

      张九龄看着这小孩刚才还信心满满,此刻却愁眉苦脸,肉脸都被托得变了形,实在是有趣,一点都想不起来生气,反而生了逗弄的心思。

      他捋着胡须,故作严肃:“昕光奴口口声声说钦佩老夫,莫非老夫昔日写过的那些诗,竟然没有一句会吟的?”

      李暮心里“嘤嘤嘤”直叫,心想这下丢人丢到唐朝了!

      装逼失败现场!呜呼哀哉!唐人就是太有文化了,随便拉出个都能背诵全文,他这种半吊子穿越者简直没法混!

      连飘在空中的李世民都不忍再看,叹了口气。

      他急中生智,或者说,是病急乱投医,:“昕光奴,要不你随便来一句!就说是朕写的!你念,朕署名,朕承认都是朕写的!还有人争的过朕吗?”

      李暮一听,顿时不“嘤”了。他也急中生智。

      他世民阿兄的诗,他是特意找来念过、背过的!如数家珍!

      李暮立马挺起小胸脯,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清脆的童声,字正腔圆地吟诵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吟完,他还觉得气势不够,又仰起小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九龄,重复并解释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太宗皇帝陛下的诗!我觉得,正适合此刻!”

      张九龄完全没想到李暮会引出太宗皇帝的诗句。他怔怔看向眼前这个眼神清亮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他轻声道:“昕光奴竟读过太宗陛下的诗难得,难得。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落寞:“只是,风已吹过,劲草已折。老夫如今,已不再是那经得起板荡的诚臣了。老夫……或许只是一株即将枯萎的寒梅,零落成泥罢了。”

      李暮一听,好了,翻盘的机会来了!

      他也不等张九龄反应,立刻指挥李宛:“磨墨!”

      “我认为风吹草不折,我为先生送别,理应我写送给先生!先生答应我的那幅字,先欠着。等您有了您觉得特别好的诗,再写给我!可好?”

      然后自己蹬蹬蹬跑到书案前,铺上一张他早就瞄好的、质地极佳的宣城纸,提起一支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毛笔,深吸一口气,开始挥毫……呃,是开始歪歪扭扭地写字。

      他那字,虽然比起同龄人可能已经算不错,有些基本的笔画筋骨了,但整体看来,还是充满了童稚的歪七扭八。

      毕竟才六岁,能握稳笔就不错了。

      他写的就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十个字。

      写完后,他放下笔,“乡野之人,亦可言是非曲直;乡下匹夫,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先生如今仍为官身,只是换了个地方为陛下、为大唐牧民!板荡不在朝堂,而在心中!只要心中装着大唐,装着百姓,何处不是报国之地?大唐,仍然需要先生这样的正直之士啊!先生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比如我,就很需要你。

      李暮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咳嗽两声,才掩饰住自己的小心思。

      张九龄浑身一震!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何其精辟!何其震耳发聩!竟然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用在此处,竟是如此贴切,如此有力!

      再看这孩子,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虚伪奉承之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张九龄胸中那股被现实冰封的热流,似乎又开始悄然涌动。他沉默了良久,忽然站起身,对着李暮,郑重地行了一礼!

      “是老夫浅薄了!一时困顿,竟生出如此颓唐之念,让小郎君见笑了。郎君可为九龄之知己也!”

      他直起身,目光变得清亮而坚定:“好!待九龄此去,静心思之,若真有所得,写出不愧于心、不愧于郎君期待的诗文,必当亲自誊写,寄与郎君!”

      李暮顿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小手:“太好啦!那我们就是好友啦!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一激动,又把王昌龄的诗句给张冠李戴了。

      李世民以为他终于想起张九龄的诗句,在一旁发出畅快的笑声:“哈哈哈!昕光奴,可以啊!”

      张九龄愣了一下,随即莞尔。

      王维实在忍无可忍,扶额提醒,语气带着无奈和好笑:“昕光奴!那是王昌龄王少伯的句子!”

      李暮:“……”

      他瞬间如同被戳破的皮球,垂头丧气,小脑袋耷拉下来。

      他怎么就记混了呢!都怪唐朝诗人太多,名句太多!

      但是李暮属太阳的,自愈能力超强!沮丧了不到三秒钟,他又重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九龄,开始了他的耍赖大法:“张老,我们是好友了,对吧?那你现在就可以给我写一首诗呀?不用等以后,就写《赠二十九郎》好不好?专门送给我的!”

      张九龄闻言,忽然想起王维刚才似乎随口提过,他家这位弟子,有个小小的爱好,就是特别喜欢收集文人墨客的墨宝,尤其是专门写给他的诗。什么《赠二十九郎》、《贺二十九郎》……

      贺知章好像写过,还有一群不知名的书生也凑过热闹……

      他不由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真是个小活宝。

      但他此刻心情极好,便也重新提起笔,略一沉吟,铺纸挥毫,当真为李暮写了一首《赠二十九郎》。

      诗的内容嘛,无非是称赞李暮聪慧灵秀,勉励其勤学上进,并感慨此番忘年之交,约定书信往来之类。文辞优美,情真意切。

      李暮虽然看不太懂其中深意,但知道这是张九龄亲笔写给自己的!他小心翼翼地捧在一旁,像守护绝世珍宝一样,准备等墨迹彻底干了再收起来。

      然后,他就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了。

      “其实……”李暮搓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张九龄,又开始了,“我老师……他也很想要。”

      他毫不犹豫地把王维给卖了。

      王维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脸瞬间红了大半,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瞪了李暮一眼,用眼神控诉:逆徒!为师何时说过!

      张九龄笔下一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所以你们师徒俩今天是组团来我这儿打秋风的吗?

      但王维是他很欣赏的后生,张九龄很乐意的又给王维写了一幅,李暮看着张九龄手边那叠上好的宣纸,咽了口口水,再次开口,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先生……能……能再来几句吗?我……我这边还有好多朋友,他们都特别仰慕先生您……”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一小撮的手势,笑得无比开朗:“我给先生也写!我会做诗!我们交换!”

      他未来要有好多好多老师,好多好多朋友!给清流送礼,送张九龄的字!这礼物,杠杠的!又高雅,又显心意,还不出错!性价比超高!关键是还不要钱!

      张九龄看着他那副“我就薅一点点,就一点点”的无赖小模样,实在是板不起脸来。

      他对李暮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经像是在对待自家那些缠人要饴糖吃的孙儿一般,充满了无奈又宠溺的纵容。

      可惜啊……

      他的儿子都在外放,女儿也已出嫁。路途遥远,一别数年,连儿女的面貌都有些模糊了,更别提孙辈。也不知此生,死前还有没有机会再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想到这里,张九龄心中不免升起了浓浓的思子之情,看向李暮的眼神也更加柔和。

      看向那个正拉着王维,兴致勃勃地讨论该让张九龄再写点什么内容的李暮,张九龄轻轻地、由衷地勾起了唇角。

      最终,在李暮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之下,他共获得张九龄墨宝十幅!除去给王维的那一幅,他自己独占九幅!其中包括那幅珍贵的定制诗《赠二十九郎》!

      他心满意足地捧着那摞带着墨香的纸,尤其是那幅写着“二十九郎”的,爱不释手,依旧赖在书房里,恨不得抱着睡觉。

      张九龄看着李暮回赠他的那些文墨。内容倒是挺有意思,什么“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

      这孩子还读过汉乐府。

      他翻翻找找,终于在那一堆“赠诗”里,找到了一首,确定是自己写的诗句,想必是王维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提醒李暮的。

      那句是: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

      出自他的《答陆澧》,意思是只要朋友相邀,即使山路遥远,踏着积雪也要前去相访。

      是说自己吗?

      张九龄刚品味到这句,一抬头,就见那小孩正睁着那双熔金般的琥珀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张老,”李暮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您能再送我一本您的诗集吗?我回去一定好好研读!作为您的好友,我保证下次见面,能把您的诗背得滚瓜烂熟!”

      张九龄:“……”

      薅羊毛也不能可着一只羊往秃了薅啊!这小子连吃带拿!还要名份!

      但张九龄还是给了他一本,甚至应他所求,写了个to签。张九龄赠昕光奴。

      昕光奴是友人。

      好不容易,连写带签,张九龄又领人去叙话了。

      然后,十分自来熟的李暮自封了个好友称号,继续薅九龄。

      “张老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他搓着小手,小表情很嘚瑟,“我呢,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结交有才华、心地又善良的文人雅士,我超爱他们为我写诗。”

      “如果有您欣赏的才士,近来生活困顿,怀才不遇的,您只要来信,昕光奴愿意帮忙接济排解!”

      他拍着小胸脯,一副“我是大唐慈善大使”的派头。

      去吧!我的九龄公!用你的人脉,为我点亮大唐文豪图鉴吧!

      张九龄看着眼前这个眼睛亮得吓人、笑容甜得发腻的小豆丁,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场景,怎么那么像……像市场上那些挥舞着钱袋子、四处挖角的不良商人?

      可对上李暮那双清澈见底、写满了“我只是想帮助别人”的真诚双眸,他又硬生生把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昕光奴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王摩诘的弟子,品性纯良,把王维全家都照顾得妥妥帖帖,今天还特意来劝慰自己这个失势的老头子,说话又那么暖心,那么有见识……

      现在,他以前提携过的那些人,很多都巴不得把关系撇干净,生怕被他牵连。可昕光奴,明明算是敌对阵营的孩子,却主动提出要帮忙排忧解难!

      他张九龄当了不少年头的宰相,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真心假意,他一眼便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想起那句话就有劲儿。

      这孩子!好孩子!是大唐皇室的好宗室!是大唐未来的希望啊!

      什么奸佞,他分明是祥瑞!被武惠妃给误了呀。

      于是,被好孩子光环蒙蔽了双眼的张九龄,欣慰地捋着胡须,与李暮说起了一些他欣赏的、如今境遇不太好的文人。比如王之涣、王昌龄都在外任,才华横溢却仕途坎坷;京中其他一些与他交好、可能受到牵连的官员,目前情况尚可;又提到他的好友孟浩然似乎近期有意来长安,若李暮愿意帮忙举荐,他很是高兴……

      李暮忙说他就是那个要为孟浩然打点的人。

      二人竟相谈甚欢,张九龄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没把李暮当普通六岁小孩看待,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有趣的忘年小友。

      直到最后,李暮看着时辰不早,才准备告辞了。

      几人走到门前,期间什么别的话也没说,千里送君,终有一别。

      直到到了门口,李暮从王维身后,走到张九龄面前,仰着小脸,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讲道:“先生有枯梅一言,我本应讲枯梅也是梅,不经苦寒不见香之类的大道理来宽慰。可是有一个很好的阿兄跟我说世间万物可爱,所以我又心生不忍。”

      他皱着小眉头,似乎真的在为此感到困扰:“我想凭什么梅就一定要受苦寒呢?它会否,只是恰好遇到了冬日,并非它本意要经历风霜?”

      那双眼,在透过窗棂的夕阳余晖映照下,更似熔着流动的金色,纯净而温暖。

      “真正爱梅之人,是会将梅好好安置在温暖之处,细心照料,让它免受风霜之苦的。让它饱受风雪,爱梅之人,心中会有不忍。”

      他伸出暖烘烘的小胖爪,牵住张九龄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晃了晃。

      “所以梅花要好好的呀!等爱花之人,我很想很想,再见到梅树花开的!”

      他歪着头,又道:“张先生很好,非常好!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真有人,不辞冰雪为卿热。

      张九龄默然,心中巨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直冲眼眶。

      他眼见到花甲之岁,历经风雨,此刻竟被一个六岁孩童的话,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惜梅,爱梅。

      下一个惜花人,是谁呢?

      他这株老梅还能等得到吗?

      良久,张九龄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拍了拍李暮的小手,催促道:“天色不早,快回去吧。莫让家人担心。”

      李暮这才依依不舍,又蹦又跳地跟着王维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张九龄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摩诘这弟子……见识非凡,言行虽狡,却也是真正的仁义赤心,他这样的品性,是可以称得上真正的君子的。”他最终,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惆怅,对身旁还未离开的裴迪说道。“可惜受限于宗室,否则估计比起李泌小友也不差什么呢。”

      李泌年少成名,神童之名遍布大唐,张九龄这是极高的评价。

      裴迪怔住了。他没想到张九龄对李暮感观这么好。

      而马车里的李暮,则搂着他那满满当当的墨宝,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满意足得像一只偷到了香油的小老鼠,恨不得滚两圈。

      张九龄终究还是没有拒绝那俗物。他将那盒金子,以及李暮那些字迹稚嫩的回赠墨宝,仔细地打包好,塞进了他本就不多的行囊中,准备一起带出长安城。

      或许,这既是孩子的心意,也代表着一种对未来的念想吧。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晨露,整个长安城尚未完全苏醒。李瑛刚被废没几天,朝中正在紧锣密鼓地清算太子党羽,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张九龄不欲拖累故旧,所以自己抱着几箱书卷,带着几个忠仆,坐着破旧的马车,作为一个政斗失败者灰溜溜地离开长安。

      马车吱吱呀呀,驶过空旷的街道,出了明德门,向着东边的灞桥而去。

      从灞桥上缓缓驶过,这是离开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无数离人洒泪分别之处。张九龄忍不住掀起马车侧面的帘子,看着道路两侧那依依的垂柳。春风拂过,柳条摇曳,如同离人挥动的手臂,更添愁绪。

      一股浓郁的哀情在他胸中酝酿,几乎要化作诗句脱口而出……

      长安啊长安!居不之易!

      “张老!张老!等等我!”

      一道清脆又焦急的童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伤感的氛围,也打断了张九龄呼之欲出的惆怅诗句。

      只见道旁,一个穿着鲜艳锦袍的身影,像一只猫猫卡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跑得脸红扑扑的小仆。

      不是李暮又是谁?

      张九龄连忙让车夫停车。

      李暮跑到车前,小脸跑得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他踮起脚尖,努力将手中一枝翠绿欲滴、刚刚折下的柳条,扔到了张九龄怀里。

      “真巧啊!又遇到先生了!”李暮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那叫一个纯真无邪,仿佛真的是偶遇。

      张九龄:“……”

      他看着怀里鲜嫩的柳枝,又看看小孩那一脸我只是路过的表情,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温暖。

      你小子,怕不是天没亮就猫在这灞桥边等着老夫了吧?!

      李暮确实是天没亮就来了,就为了上演这出“灞桥偶遇,折柳相送”的戏码。

      他昨晚回去,被他亲爱的王老师揪着耳朵,数落了好大一通,说他太过失礼,脸皮太厚。李暮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并且,他连夜翻看了张九龄赠他的那本诗集,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分别时,找回自己文化人的体面!

      李小暮是正经读书人。

      他兴冲冲地,不等张九龄开口,便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先生,您诗集里的!我会背了!”

      他背得字正腔圆,果然没错!

      然后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清晨的阳光下蹦跶着,继续许诺:“下次!您要有新诗写给我,我还会背!背得滚瓜烂熟!你我好友,你放心!”

      失误只会有一次,上次他没做好准备,他的错!阿兄说的对,不争馒头争口气!他非要摘下自己文盲的帽子。

      张九龄抱着那枝还带着晨露清香的柳条,看着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笑容灿烂的孩子,心中那份因为离开长安而产生的浓重忧伤,竟然就这么被冲散了大半。

      这个孩子,真好啊!

      李暮收下了这份感动的目光,这才心满意足,依依不舍地挥着小手,放张九龄的马车继续前行。

      “张老!我日后定好好念书,与你写诗!” 他冲着远去的马车大喊。

      马车里,传来张九龄久违的爽朗笑声,透过车窗飘散在春风里。

      “好!”

      马车渐渐远去,化作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贤相离开了长安。

      来送他的,明面上是一个小孩和二三仆从。暗地里,或许还有大唐的所有英灵。大家看着,看着张九龄离开了朝堂,看着大唐朝堂失去它最后的公正和脊梁。

      从今以后,李林甫将独揽大权,口蜜腹剑,堵塞言路。

      他主持的一次科举,无人及第,他会对皇帝说“野无遗贤”。自此以后,若是没有点裙带关系、贿赂手段,再有才华的士子,恐怕也只能被迫成为“野无遗贤”里的那些不配被选用的“庸人”了。

      但好在,李暮关系铁。他正挥舞着小锄头,连天加夜的挖。在小小的大唐,挖呀挖呀挖,挖出几条官位润蜀中呀!

      然而,历史的车轮,依旧没有改变它残酷的轨迹。

      十日后,一个更加令人震惊、让整个大唐都为之颤抖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长安上空!

      圣人李隆基,竟听信了武惠妃与李林甫的谗言,一日之内,下令赐死了包括废太子李瑛在内的三位皇子!

      朝野震动!举世哗然!

      一日杀三子!这是何等冷酷,何等残忍!张九龄那“大唐没有杀子的皇帝”的乐观预言,被现实无情地击得粉碎!

      便是山林猛虎,凶猛如斯,亦不食其幼子啊!李隆基比老虎还狠!

      太子李瑛等三人的尸首,凄凉地横陈在长安城东的驿亭中,许久无人敢去收尸。最后,还是一些不忍心的王府旧属官,冒着风险,草草将他们埋葬。

      消息传来李暮府中。

      大唐的亡人们瞬间炸开了锅!

      李世民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像一只被点燃了尾巴的、愤怒的凤凰,咆哮道,“大明宫的风水是不是有毛病?!啊?!李隆基这小子是不是脑子被琵琶弦弹坏了?!流放不会吗?!圈禁不会吗?!非要杀!非要杀!那是他亲儿子!三个!一口气!他当是砍瓜切菜呢?!”

      “往后天下人要怎么看我大唐!!!”

      李渊冷冷地哼了一声。也没说啥,但是话都在这一哼中。

      这不都学朕的好二郎吗?弑兄杀弟,逼阿耶下位,不也成了千古美名,贞观之治嘛!你多牛啊!儿孙们可不得有样学样?

      李世民感受到了来自亲爹的精准暴击,委屈不已,差点魂体不稳,嘤嘤嘤找李暮寻求安慰:“昕光奴!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啊!你要争气啊!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老李家,得努力回到嫡长子继承的正轨上去啊!不能再出这种幺蛾子了!”

      李暮看着他阿兄那emo脸,弱弱地举手提醒:“那个……阿兄啊,就算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上位……那不还是玄武门继承制的变种吗?我在宗室排二十九啊……”

      李世民:“!!!”

      对啊!这娃排二十九!还是旁支,按照正常继承顺序,轮到他,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或者把挡在他面前都杀了才是。

      “嗷——!” 李世民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吟,巨大的信息量和逻辑死循环让他承受不住,气晕过去了……

      “大明宫的风水一定有问题!”

      “阿兄!世民阿兄!你快醒醒!” 李暮立马喊人,“其实吧,也许吧,我武祖宗是嫡长女也行,咱别挑了。”

      李世民:……,你小子就会气朕!!!!!

      李暮束手无策。

      旁边的武则天幽幽道,“让昕光奴失望了,朕是次女。”

      李世民碎了!彻底碎了!

      “早知今日,朕死活也要把武媚娘一起带走!”

      武则天:……,幼稚!

      李暮忽然脑抽,问李世民道,“要是杀了李隆基,能换自己再活五百年,阿兄,你换不换!”

      李世民甩了一下自己的横刀,“朕不欲杀生,也不觉得死而复生是好事,只是李隆基,朕杀了他,也算为大唐除害。所以朕不要奖励,朕想多杀几次。”

      李暮:……,很好,大明宫风水有问题,把李隆基整成老年痴呆了。

      李世民闻言更加肯定大明宫风水有点问题,找袁天罡和李淳风去看看。

      大唐群聊,开启了新纪元的撕逼大战:究竟谁是造成李隆基心理扭曲、行事如此狠辣的罪魁祸首?

      细数一圈,从李旦到李贤,到李治,到武则天……好像谁都有点责任。

      最后,锅莫名其妙地,又被甩回了李治头上:全怪你!养成武则天这尊大魔王!把老李家的风气都带坏了!

      李治委屈地哼唧唧,把自己团成一团。试图把锅转给他耶耶李世民。

      李世民一听,得,又绕回来了!“嗷”一声,被逆子气得再次晕倒。

      李暮又是哄又是劝,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位祖宗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小声嘀咕:“那个……阿兄啊,你们也别太激动。据我所知,再过个三五年,有你气的。”

      苏醒的李世民猛地一僵:“……?!”

      李隆基!你小子!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大明宫的风水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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