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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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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蓁端着食盒,踏进静云居正室的门。
她本以为此刻姜姨娘应刚刚起身,未料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脚步微顿。
只见姜姨娘已然独自立在妆台前,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袄,鸦青的发早已绾得一丝不苟。
她正将那枚如意扣轻轻别于腰际,抬眸瞥见了欧阳蓁走了进来,她手中动作一顿,又言道:
“男孩子家弄这脂粉气的东西作甚?白糟蹋了好物件。”
话虽如此,却还是低头系在了腰间。
这对母子的别扭脾性,倒真是血脉里淌出来的相似。
欧阳蓁无奈偷笑道,见姜姨娘收拾好了,她便收敛心神,将食盒轻轻搁在靠窗那张桌上。
“姨娘起身真早,”欧阳蓁的声音放得轻柔,“奴婢新熬了些冰糖枇杷羹,特意没放太多糖,还蒸了几块枣泥糕,您快趁热用些吧。”
她边说边打开食盒盖,热气氤氲散开。她用白瓷碗盛了羹,又取了个小碟放了几块糕点。
查嬷嬷早已利落地将内室的寝具收拾停当,此刻上前轻轻将姜姨娘坐惯的圈椅拉出。
姜姨娘这才缓缓转身,在那铺了锦褥的椅上落座。
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甜羹,银匙在碗中轻轻搅动,看着果肉与百合瓣在羹汤里沉浮。
片刻静默后,她并未抬眸,只对着羹碗道:
“蓁儿,稍晚……随我去一趟惜儿那边罢。”
“是,奴婢省得了。”欧阳蓁立刻低声应下。
关于姜姨娘与大小姐的情分,查嬷嬷早已委婉地向她剖明过。
往昔数日,姜姨娘卧于病榻缠绵日久,除却查嬷嬷悉心照料,竟无他人问津。
李令惜每于向郑夫人请过安后,得空便会悄声绕道,独行至静云居中,伴姜姨娘左右。
时日一长,姜姨娘也对李令惜渐生情愫。
而李令惜作为李府的长姐,性情温婉,对一众庶出的弟妹、尤其是与她年岁最接近的二弟李君垣,更是倾注了远超寻常的手足情谊。
自幼时起,尚在姜姨娘膝下未离的李君垣,步步皆随长姐影踪,自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
即便李君垣为李劭所严苛管束,不得与生母私下相见,也幸有李令惜暗中传信,方使母子二人得以互道安好。
如今她将要嫁作人妇,姜姨娘自然是不舍。
用过小半碗羹和一块糕,姜姨娘便再无胃口。查嬷嬷递上帕子,她接过拭了拭嘴角。
"走吧。"她道,"总得在惜儿出嫁前...…多去看看她。"
欧阳蓁颔首轻应,默然将食盒整理妥当,遂紧步相随。
两人及至李令惜所居的浣月阁,时已近巳时。
院前的冬菱瞥见姜姨娘一行,忙入内通禀。
“姨娘来了。”
李令惜亲迎上前,彼时其神采虽已稍复,然眉宇间犹带倦色。她上前轻挽姜姨娘另一侧手臂,缓缓引其步入院内。
“惜儿方才于院中做什么?”姜姨娘问道,目光流转间,已瞥见石桌上的针线布料。
李令惜浅笑,引姜姨娘至石桌畔轻落座,道:“正绣荷包呢。已然成五六枚,此些乃为祖母、父亲、母亲绣制。您且瞧瞧,这针脚可还细密?”
言罢,她轻拈一枚绣好的荷包,递至姜姨娘眼前。
她又抬手指了指另一侧的几枚荷包,轻声道:“这边尚有几枚,是为诸位姨娘所备,惜儿尚未完工。午后还想着为兄长及弟妹们各绣一枚,亦算是我一份小小的心意。”
姜姨娘执起一枚绣好的荷包,细细端详,赞道:“绣得极好,你这孩子真是一片孝心。”
她将荷包轻轻放回桌上,又道:“今日纳采礼成,姨娘便想着来看看你,能在你这儿坐坐,便觉甚好。”
李令惜微微点头,她转身吩咐一旁的冬菱:“去,把新制的茶点端上来。”
须臾,冬菱端着茶点走来。
两人就着茶点对坐无言,姜姨娘望着院中那株未开的桂树,忽然道:“惜儿出嫁后,这院子便空了。”
李令惜心间蓦地一酸,然念及姜姨娘情绪,仍强撑笑颜,柔声道:“姨娘,纵我嫁作人妇,但还是李家的女儿。待闲暇之时,定当常归府中探望。”
姜姨娘闻言,眸光微颤,怔忡片刻后,旋即伸出手,轻轻握住李令惜那略显冰凉的手。
“好孩子,”姜姨娘缓缓道,“你日后,定要好好……好好过日子,莫要委屈了自己。”
李令惜微微颔首,眼眶已然泛红。
欧阳蓁静立一旁,眸光始终悄然追随着李令惜的一举一动。她心思细腻,一眼便洞悉了对方那份藏在深处的哀伤。
李令惜强忍着心中翻涌的酸涩,声音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哭腔,她还是强自忍耐,轻咬着下唇将泪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姜姨娘就坐在李令惜身旁,静静地看着她一针一线缝。
她未出一言,只将目光柔柔地笼在李令惜指间翻飞的那方寸锦缎之上。
李令惜垂眸凝神,捻着银针,引着丝线轻巧地穿入缎面,细细绘着缠枝轮廓。
姜姨娘看得入神,手轻轻搭于膝上,指尖微微颤动。
期间她的唇瓣几度轻启,然终究只化作一声无声的轻喟凝于唇边。
李令惜坐在桌前,待最后一根丝线收尾,她轻轻咬断线头,将那枚荷包捧在掌心。
青缎为底,缠枝莲纹以金线勾边,在日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边缘处细细缝缀着五色锦带,小心地缀在了荷包四角。
“姨娘,这是给您的。”她起身,将荷包轻轻放在姜姨娘膝头上。
姜姨娘低下头,视线落在那枚精致的荷包上,指尖微微一颤,手中杯里的茶水便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这是……给我的?”
“缠枝莲,寓意……岁岁平安。”李令惜浅笑道。
姜姨娘将那枚荷包轻轻托在掌心,指尖摩挲着。
她眸中泛起的柔波,回想起那年她小产卧病,偏是七岁的李令惜,总爱溜到她的窗下。
“姨娘...姨娘...”小姑娘的声音细,怯生生地藏在廊柱后,只露出半张小脸。
见姜姨娘望过来,她便慌慌张张地攥紧了衣角,小手从袖兜里掏啊掏,终于摸出块裹着纸的糖,硬是塞进姜姨娘手里。
“姨娘不开心,”她仰着脸,“吃了糖就会开心了。”
“姨娘……”李令惜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您可喜欢?”
回忆中小姑娘的脸变回了少女,姜姨娘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聚焦在手中的荷包上。
“傻孩子……”她轻声说道,抬手轻轻拍了拍李令惜的手背,“你绣的,我怎会不喜欢?”
站在一旁的欧阳蓁将这一切看得真切。
她来姜姨娘身边不过几日,平日里只见主子总爱对着窗外发呆,或是握着块旧帕子掉眼泪,多愁多病身的模样。
此刻见姜姨娘眼眶泛红,却仍强撑着笑意,反倒让她觉得陌生了许多。
“往后……”李令惜忽然低下头,“我若嫁了人,这荷包……您便常看看,权当我在您身边。”
姜姨娘的身形微滞,指尖蜷了蜷,旋即又舒展开来。
她低头将荷包系在腰间,与那枚如意扣并排挨着,倒像是把念想都缠在了一处。
随后她抬起头,伸手将李令惜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还未开口,一滴泪便滑了下来。
“姨娘别哭……”李令惜慌忙掏出帕子,却见姜姨娘已经笑着拭去了眼角的水光,忽然伸手从自己发髻上取下那枚点翠蝴蝶钗。
“这枚钗子……”姜姨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自我入李府便日日戴着。”
她顿了顿,忽然将钗子举到李令惜眼前,“如今……我把它给你。”
李令惜见姜姨娘已将钗子举到她发间,便下意识地低下头。
钗头触到发丝的瞬间,她忽然觉得头皮一紧,她抬头望去,见姜姨娘正专注地替她插钗,那双平日里总含着三分哀愁的眼,此刻却亮得惊人。
“姨娘……”李令惜的声音忽然哽住了。
“别动。”姜姨娘轻声说道,手指轻轻调整着钗子的角度,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往后若是一个人,便也看看这钗子,想想姨娘。”
“好了。”姜姨娘松开手,退后半步,目光漫过少女发间那支钗。
钗头垂下的珍珠串儿随着微风轻晃,她唇角微扬:“真衬你。”
蝉声渐响,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姜姨娘抬眼望了望天,石桌也被日头晒得发烫,额上都沾了薄汗。
她低头道:“竟已一个时辰了。”
李令惜颊边被晒出的浅绯,姜姨娘又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日头毒,仔细晒着。姨娘也该回去了。你且好好歇着,莫要累坏了身子。”
李令惜徐徐起身,垂眸掩去眼底涟漪,再抬眼时已换作温婉笑靥:“我送您。”
她送姜姨娘至院门口,微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
“姨娘,二弟他...很想您。”
姜姨娘脚步一顿,那原本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手下意识摸着腰间那枚如意扣。
“嗯,我明白。”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李令惜的手,转身缓缓离去。
欧阳蓁也给李令惜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小姐,您保重。”
李令惜望着姜姨娘离去的方向,那月白的背影最终消失之后,心口仿佛被剜去一块,空落落地泛着酸楚。
她长睫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捻过石桌上柔软的缎面丝绢。
石桌上,两只余温尚在的茶盏静静搁着,旁边一小碟蜜饯动了些许。
李令惜的目光掠过茶盏,她轻叹一声,又在院里杵了半晌。
“小姐,天燥了,回屋歇歇吧?”冬菱在一旁轻声道。
李令惜刚欲颔首,院门口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略带沉滞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冬菱抬眼望去,微讶:“二少爷?”
李令惜循声回头,只见李君垣身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靛蓝色衫衣,逆着午后的烈阳大步闯了进来。
少年身姿挺拔,肩背绷得极紧。他面沉如水,唯独眼底深处翻滚着压抑的情绪。
他的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庭院,不期然落在石桌上那套尚未收拾的盏碟。
他的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在那茶盏上停留片刻,随即锁在李令惜脸上。
“阿姐这里……刚刚有客?”
李令惜心头微紧,下意识地避开了弟弟的目光,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她抬眼望向冬菱,冬菱会意,连忙上前欲收拾茶具。
李令惜维持着惯常的温和,声音刻意放轻道:
“嗯,周姨娘才走不久,过来坐了坐,与我闲话几句家常罢了。”
李君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周姨娘?”他低语重复,眼神在李令惜脸上逡巡片刻,捕捉到她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回避。
他显然对这说法有些存疑,但此刻他心乱如麻,阿姐既然说了是周姨娘,他便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不再深究。
他的视线从那堆绣线上猛然抬起,甚至未及请安,劈头便问:
“阿姐当真要嫁?”
李令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惊了一下,随即眼底浮上温软的了然。
她并未计较他的失礼,反而转移话题温声道:“君垣,怎么急匆匆过来?日头正毒,到我屋里喝盏清茶去。”说着便欲示意冬菱。
“不用。”李君垣生硬地打断,微微侧过身。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视线游移开去,落在那堆荷包上,语气硬邦邦地:
“我只是……恰巧路过,听说你在,便进来了。这些……绣给谁的?”
话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笨拙,耳根不易察觉地泛红。
“这些么?”李令惜拿起一枚,语气依旧柔和,“给祖母、父亲、母亲的快要好了,诸位姨娘和兄弟姐妹们的还差些时日。君垣那份,等过些日,阿姐给你绣个你喜欢的。”
李君垣猛地回头,他盯着李令惜:“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是不是真要去付家……”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那付轩允……” 后面的话卡在喉间,他想说对方配不上他的阿姐,可强烈的无力感堵住了他。
最终只是化作一句更显别扭的呢喃:“……那么急着就把你推出去吗?”
“君垣。”李令惜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严厉,但更多的却是疲惫。
她放下荷包,伸手想去碰碰少年紧握的拳,却被他下意识地避开。
她顿住手,指尖在半空凝滞一瞬,才缓缓收回,交叠在身前。
日头烈了起来,李君垣来得匆匆,脸颊此刻又因为激动而更加红。
李令惜的目光穿过李君垣紧锁的眉峰,望向远处天上空那片蔚蓝,轻叹一声:
“亲事已定,纳采之礼已行。不是急不急,更非推出去。”她顿了顿,“身为李家女儿,为家族分忧,本是份内之事。若嫁与付家能换家中上下富贵,助父兄一臂之力,我……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李君垣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胸膛剧烈起伏,“所以就这样牺牲了你后半辈子?”
他咬着后槽牙重复,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姐当真是……好气魄!我只盼……付家上下,能配得上你这颗心!”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尾音却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猛一拂袖,动作大得差点带翻了旁边一盆矮小的盆栽,几片绿叶簌簌落下。
他不敢再停留,更不敢再看阿姐脸上那一抹倦怠与哀愁。
再多待一刻,少年那点脆弱的伪装就要溃不成军。
“随你!”
李君垣扔下冷冷的两个字,几乎是冲出了浣月阁的院门。
“二少爷!”冬菱被他的气势所慑,惊呼一声。
那袭靛蓝色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门后,院里又变得空落落。
李令惜久久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弟弟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方才被他拂袖时无意拂落在石阶旁的枯叶,在风里轻轻打了几个旋儿,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