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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我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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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时候,柒霜会想,要是自己当年坚守道心,没有爱上琴鹤眠会怎样呢?他也许会仗剑天涯,也许会成为五灵剑宗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持剑师,甚至也许不是持剑师,而是宗主呢。
然而柒霜长老还是弟子之时,并不留恋宗主之位。在他极近冷漠的前半生,充斥着问道无情和剑心,在他白首却与爱人相离的后半生,盈满了愧疚与爱意。
那么多个午夜梦回,他都想见到那个令他心头无比伤痛的人,明明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一边哀求一边愧对,一边痛苦一边幸福,就这样把头愁白了,把情绪再次封闭起来。
冯辉之偶尔也会慨叹自己这个师弟,真真就是一个可怜的痴情人,一颗心生的那样单纯又执着,身上还有琴鹤眠的本命灵宝,怀着对琴鹤眠的情,就不能自尽。爱一个人最痛苦的,就是没有办法为了情而死,在知道琴鹤眠死前将本命灵宝与柒霜的神魂相融时,他也惊了,居然有人用心至此地保护自己爱的人。
让柒霜来主办这次问锋会比,到底是对是错呢?
他制定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规定,是担心会再有人像琴鹤眠那样被剑气所伤,但让冯辉之更担忧的是,柒霜对他人的关心这么地细致,可他对自己残忍至极。
前些日子冯辉之听说了玄玉宫的事情,就去信给了自己的老友傲雪,事实上傲雪和柒霜也是多年故交,他们三人多年前因剑相识,互为知己数载,傲雪和柒霜都是罕见的变异冰灵根,性格截然不同,偶有摩擦还是冯辉之居中调停的。
多年后,物是人非,冯辉之灵根受损,柒霜道心破碎,痛失所爱,傲雪却仍旧遗世独立,在玄玉宫剑谷一年又一年的落英中修炼着他所追求的剑道。
不过还好,傲雪很大方地分享了一些事情,冯辉之知道了玄玉宫有个内门弟子,出身低微但是天赋和机缘都属上乘,仅仅是第三年的历练,就拿到了两样灵宝。尤其是其中之一的玉令,器灵可是上千年的貘妖,如若能够借来一用,怕是足以让他师弟能够和琴鹤眠在另一个空间里好好道个别。
可巧的是柒霜自己规定了入剑冢只能带一件法器,恰巧林瑾华带的不是那个玉令,她将储物袋里的碎玉琴和玉令都上交了,身为堂堂五灵剑宗的宗主,对一介小辈的法器自然是不能觊觎的。
但冯辉之这一刻只想做一个关爱同门的师兄,他顶着心理压力,打算先借再说,让柒霜进入休息室了。先睡两个时辰,其他的由他看着。
冯辉之就想着,让自己在这个时候为柒霜做一点事情吧。
他凝视着榻上柒霜逐渐平稳的睡颜,那双总是盛满痛楚与疲惫的银白色眼睫终于闭合,掩去了醒时难以化开的哀戚。他袖中的手悄然捏了一个繁复古老的诀印,指尖萦绕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混沌气流,与他平日醇厚平和的灵力属性截然不同。
睡吧,师弟,睡醒了之后,就会获得新生了。
*
千里神剑冢的内部不是林瑾华想象的一片漆黑,反倒是十分宽敞明亮的模样,周围皆是锋利的剑意与剑锋凄冷的嗡鸣声,没有一丝温意。
“我们要这样走多久啊?”安盈颖拢了一下身上的裘衣,温声问。
琢玉走在最前面,他微微向后看了一眼,示意风七巧过去,随后解释:“剑冢之内千变万化,每条路都不同。”
风七巧拉起了安盈颖的手,轻轻地给她传一些灵力,柔声说:“师姐是医修多有不便,还请不要离我太远。”
林瑾华也在两人身边跟着走,想起之前接风的事情,于是好奇发问:“琢玉师兄,我能问问为什么剑宗对待灵修,是这样的态度吗?”说完这句话,她稍稍凝了几分灵力到指尖,施了一个最简单的光咒,这般光亮竟比在剑宗外面还要亮。
水蓝色的光芒将他们周围都给照成了温柔的蓝色,琢玉有些怔愣,转过头正对上林瑾华略显迷茫的眼神。他好像也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这位师妹的能力,也难怪木须臾是带着她来,而且明显能感觉到木须臾关注她比自己的剑还认真。
琢玉继续向前走着,看了一眼前面的场景,确认没什么比较危险的剑之后,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说:“这是一百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宗主和持剑师尚在前任宗主门下修习。”
林瑾华和安盈颖在一边坐下,风七巧把刚刚还没吃完的点心拿了一点出来,递给了两个姑娘。
“前任宗主是剑宗最顶尖的几位剑修之一,他的佩剑是剑冢第一的湛卢神剑,然而前任宗主修习剑道走火入魔,宗主夫人散尽修为唤醒宗主神智,将湛卢封了后送回了神剑冢,后立即香消玉殒。”他指尖凝出一点紫色的光,在空中勾勒着他所知道的一切。
风七巧没听过这件事,睁大眼睛仔细听了,到最后只剩下惋惜,不由得叹息。
琢玉缓缓起身,继续向前走着,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却听见了身后人的追问:“琢玉师兄觉得,剑之一道,会让自己走火入魔吗?”
他难得地有些想笑了,看向了林瑾华,小娘子长得不错,就是说的话没什么忌讳,胆大得很,就说:“剑修创道,千万人往矣,千万人皆有不同感悟,这又算什么。”
林瑾华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话了。
若真要说走火入魔的话,什么道不都有走火入魔的人吗?这又不是只有剑道会这样。
安盈颖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成事究竟在人,师妹多思了。”
风七巧也跟着点头,她认同这句话,相信自己走下去可比惧怕一个结局要实在得多,苦或痛、伤或甜,都是修真者的追寻啊。
林瑾华自嘲地笑了一下,平日里自己都是这么修炼的,怎么这会儿还没意识到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是灵修,所以有些感触,是心疼那位同为灵修的宗主夫人吗?
斯人已逝,还是往前看吧。林瑾华笑着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师姐,距离试炼时间结束还有一个半时辰。
这边四人的道路是一片光明的,但是为安盈颖和林瑾华忧心的林瑜夏小队就没那么走运了。
一队三人,每个人都不熟,何况木须臾是个寡言少语的,森屿看上去又是个不想说话的。三人一味的赶路,在一片漆黑昏暗的甬道里,要不是这边没有其他小队的气息,下一个吐纳指尖仿佛就能忽略掉队友,然后失散。
林瑜夏在想为何他不早点给林谟写信,方才进来之前的传信过去了,想着小妹既然也在,那就让他来见见吧,这都快一年没见面了,小妹还那么乖没有找他问。
现在他后悔了,早点传信多好啊,自己总能跟他一队吧,不至于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瑜夏指尖凝出一簇冰蓝灵火,勉强照亮前方丈许。甬道潮湿阴冷,冰灵根在此地竟有种诡异的亲和感,仿佛黑暗深处有什么在与之共鸣。木须臾的竹剑斜挎在腰侧,步履沉稳,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森屿跟在最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唯有呼吸间带出的淡淡白气证明着他的存在。
太寂静了吧。
“咳,”林瑜夏终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个……木师兄,听闻你剑道修炼至高深,竹剑亦可引动剑道大阵,不知是否真有此事?”他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荡开细微的回音。
木须臾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惜字如金。
林瑜夏顿觉尴尬,灵火都摇曳了一下。他侧头看向森屿,那位正垂着眼,带着狼族特色的衣袍几乎融进黑暗里,侧脸线条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冷硬。
“森屿师弟,”林瑜夏试图换个对象,“柒霜长老是有什么心事吗?此次剑冢规则大变,想必长老费心思了。”
森屿抬眼,眸色在灵火映照下透出一点冰蓝的碎光,语气平直无波:“长老之事,非我所能议论。”
得,又一个把天聊死的。林瑜夏暗自腹诽,木须臾就算了,森屿不过是无情道的徒弟,又不是无情道,也这么冷淡吗……他正琢磨着还能说点什么,脚下忽然一滑,竟是踩到了一片异常湿滑的青苔,身形猛地一个趔趄。
“小心。”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只手稳定而有力地托住了他的手肘,指尖带着草木清气,是木须臾。
另一股是极寒的灵力,瞬间在他脚下凝结出一小片薄冰,止住了滑势,寒气凛冽,来自森屿。
林瑜夏站稳,松了口气,刚要道谢,却见木须臾和森屿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瞬。木须臾的目光落在森屿尚未完全收拢的、萦绕着冰寒之气的手指上,森屿则瞥了一眼木须臾扶住林瑜夏的手。
两人几乎是同时撤开了力量。
“多谢了。”林瑜夏赶忙道,气氛似乎更微妙了。
木须臾收回手,继续前行,只抛下一句:“无事,此地湿滑,还是留心些吧。”
森屿没说话,也重新归于沉默,仿佛刚才出手只是本能。
又向前了一段,前方隐约传来潺潺水声,空气愈发潮湿阴寒。林瑜夏的冰灵根活跃起来,周身泛着淡淡的舒适感,他甚至能感知到黑暗中那些无形冰属灵气的流动。他下意识地运转心法引导着那些寒气,让三人周围的空气变得干爽了些许。
这细微的变化,似乎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注意。
木须臾侧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森屿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不再是完全的漠然:“你的灵根很纯净。”他甚至微微阖眼感受了一下,“比这里的死寂寒气,多了分生机。”
林瑜夏有些意外,这是森屿第一次主动说话。“森屿师弟过奖了,你亦是冰灵根,感悟应当更深。”
“我是妖族,”森屿淡淡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寒气于我,更多是本能,而非感悟。”他顿了顿,极快地补充了一句,“不及灵修精微。”
一直沉默的木须臾忽然插话,对象却是森屿:“你的剑,带了何物?”他显然注意到森屿身上并无佩剑,作为持剑师的弟子,这很不寻常。
森屿沉默一瞬,抬手,掌心向上,一缕极细极寒的冰棱缓缓凝结、塑形,最终化成一柄剔透的、不足尺长的冰匕,寒气逼人,锋刃处流转着锐利的光泽。
“剑气凝冰,足够了。”他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术。
木须臾看着那柄冰匕,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最终只评价道:“没错。”最起码这两个人用的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林瑜夏看着这一幕,一个用竹剑,一个凝冰为刃,倒是……挺配。他忽然觉得这压抑的甬道也没那么难熬了。至少,这两位寡言的同伴,关键时刻还算可靠。
“前面似乎有光。”林瑜夏指着甬道尽头隐约的微白说道。
木须臾脚步加快了些许,森屿掌心的冰匕悄然散去,重新隐入黑暗。
他们行至前路,渐渐走到了尽头之地,那里四处倒是不像之前走过的那么阴湿,却也是寒气非常的,寒冰包裹着一把通体雪白的细长之剑,剑身镂着无与伦比的华丽纹路。
森屿最先看到,这个时候居然笑了出来,道:“二位师兄,我们运气真好,这柄就是湛霜剑。”他指了指那个冰块包着的剑。
林瑜夏挑眉,道:“哦,剑冢七大宝剑之一的湛霜,得来全不费工夫吗?太随意了吧。”
森屿摆了摆手,平淡地说:“有时候这个看天运机缘,也许正是走了这么长的阴湿甬道的酬劳吧。”
木须臾神色平静,看了看林瑜夏有些怕冷的神色,又看了看森屿,没问为什么同为冰灵根,森屿不怕冷,他的灵力气息远远不及林瑜夏的纯净,尽管刚进神剑冢的时候,林瑜夏已经脱去了他的鹤氅。
“这把剑不适合我。”木须臾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林瑜夏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呢,极寒气息就冲着他的吐纳过来了。
他看清了是森屿拿着兵刃,无奈之下把身上留下的短刀拿了出来,刚想骂一句木须臾这个见死不救沉默寡言的人,一掌带着寒气就往森屿胸口拍了过去。
随即,一阵兵器相交的兵刃声传来,他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
抬眼一看,森屿的脸上已经有了一条血痕,这会儿换林瑜夏懵了。
木须臾拿着竹剑和森屿相对立,纯粹的竹木和纯粹的冰刃相交,谁能伤的到谁的话,只能说依靠修为的高低了。木须臾和森屿拉开了一点距离,他身上一点褶皱都没有地就退到了林瑜夏身侧。
很明显,这届参加问锋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比得过木须臾这金丹期大圆满的修为。
“蛰伏一路,到这里忍不住了吗?”木须臾道。
“哈,这位师兄倒是机灵,比剑宗那位好到不知哪里去了。”森屿笑了一下,故意这么说。
林瑜夏思虑后发觉不对劲,他因为在外面太冷了,光顾着保暖了,没有怎么使用过灵力,没有看清森屿身上的灵力走向。
他身上的灵力来源不是玉府灵根,就算是妖修,灵根的灵气也应该是全身力量来源,但他不一样,他身上的灵力走向是来自于外界。
木须臾剑端指着森屿,冷声道:“你根本就不是修士,哪里来的灵根?”
森屿脸上的血痕缓缓渗出一缕暗色,他却浑不在意,指尖抹过,将那点血色碾散在寒气中。
他手中的冰刃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旋即又凝聚得更为坚实锐利,幽蓝的冷光映着他此刻毫无温度的眼眸。
“灵根?”森屿的嗓音平直,像冰面刮过的冷风,“自然是‘借’来的。好用就行,何必计较来源。”他目光扫过林瑜夏,“就像林师兄这般纯净的冰灵根,若早些遇到,或许能省去我不少麻烦。”
林瑜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并非来自周遭环境,而是源于这话语中赤裸的恶意。他握紧短刀,灵力本能流转,周身泛起淡蓝光晕,怒声:“你带我们来此,究竟想做什么?”
“任务而已。”森屿答得简单。
木须臾的竹剑尖端凝聚着一点锐利的青芒,直指森屿。林瑜夏感到周遭的空气骤然紧绷,寒意不再是环境带来的潮湿阴冷,而是森屿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恶意的寒气。
一阵奇特的碎冰声传来,强大的灵力打断了此时的战斗。
“这个时候醒了吗,那就过来吧。”森屿对着林瑜夏和木须臾身后的那把剑说。
那把剑替他挡住了木须臾的竹剑和林瑜夏的短刀以及冰锥的攻击,散发出一股带着诡异的金光。
木须臾眉头微皱,神色变得苍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前面,捂住了心口,林瑜夏赶忙拉着他退开了。
“魔剑不痴,五灵剑宗当真是鱼龙混杂啊。”林瑜夏说了一句,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剑冢七剑都是放在一起的,不可能会像不痴剑这样在外面。
森屿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他看着木须臾,说:“木师兄身上的灵根真是我见过最纯净的,一定很适合我阿姐,能借我用用吗?”
林瑜夏觉得恶心极了,一边扶着木须臾一边回嘴:“你这就是明抢,还问这些?身为持剑师的人,不怕持剑师把你妖魂灭了吗?”
“哈哈,谁说我是他的人?我从来都不是,我都快恨死他了。”
等等……这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