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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一 谕 ...

  •   青未出生以来的第十四次白梅开了。
      院子中的井旁,白梅开得寂寞而热烈。
      这个独处一隅的小小院落因着这盛放的白梅而显得孤高不群。更因访客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与世隔绝的气氛。
      小院中住着两位女子。年稍长的一位风姿绰约,如盛开的梅花般高洁婉约。年轻的另一位少女则像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纯粹柔美。
      两女并非亲眷,然而情同手足,日常生活起居相为照顾,日子倒也过的和平自在。
      只不过,今年的孟春,白梅花开得尤其寂寥。
      早春含苞之时,年少的青未,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青未的父亲是一位没什么名气的下级武士,平原君府上的三千门客之一。比起那些声威赫赫的名士,他实在平凡得很。没有什么仇敌,也没有很多朋友,不媚俗,不欺人,不出风头,安安分分勤勤恳恳的做着自己的事,每月照例领的月金刚刚够一家糊口。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家中的两女。但是,毫无预兆地,去年冬天他逐渐衰弱,开春便撒手人寰。对于他这样的平凡人,这时候死去实在太早了点。毕竟,他还不到五十岁,女儿尚幼。
      他一去,家里便没了经济来源。
      好在小女儿青未聪颖,市井多有贤名,得父亲故友举荐入平原君府中给总管做帮手。而年纪稍长的客雨也在家中做些女红补贴家用。如此一来虽收入不丰,但两女素来简朴不张扬,日子便也过得颇舒适。
      青未幼年丧父,府中门客下人们便对她多有同情,给她拣轻活做,或逢年过节多送点年货,都是大家表达同情心的一种形式。然而她却总是不领情。遇年末账目汇总时,跟会计一起忙通宵的,是她;偶尔平原君大宴宾客人手吃紧时,去帮衬的也是她;别人送的礼物,她却从来都是婉拒。
      因为她比任何同龄的女子都更明白事理。孤女谋生最易招人垂怜,然而受人之赐,便是欠了情。市井之中人脉缠杂,一个不小心惹上了难缠之人就有理说不清了。尤其是当家里有客雨这样相貌出众性情温柔的未嫁女子时。
      客雨是青未父亲老友之女,老友战死,青未的父亲便认客雨为义女,从此三人便合为一家人。及至青未父亲死去,两女便相依为命。然则家中无父兄,她们难免回味安全忧心。因此客雨终日闭门在家,而青未外出时,也是尽量谨言慎行。
      但青未很清楚这样终非长久之计。最好能够尽快给客雨找到一个好归宿。因此,她平时常常留心观察年轻士子和武士,以及众人对他们的风评。尽管她行事尽量低调,但还是被敏感的客雨觉察了。一日,她看似不经意地在刺绣时叫住了准备饭菜的青未。
      “小妹,听说,你近日与年轻士子过从甚密?”她语气随便地问道。
      端着一盆苜蓿的青未忽闻此语,脸都涨红了,急急地分辩道:“哪……哪有!你听谁嚼舌根的?”
      “说一句泥就急成这个样子,一定有鬼。”客雨柔柔地笑着看她一眼,青未讪讪地低下了头。“姐姐你秀外慧中,该要嫁得人中之龙,方不算埋汰!我观察寻访也是为此。”看着客雨若有所思的面容,青未偷偷问道:“姐姐,你觉得冯驩公子如何?依我看,年轻士子中数他最好。”
      “好甚来?”客雨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青未狡猾一笑,索性放下菜盆背着手在屋中踱起步来,煞有介事地念叨:“冯公子者,人才也!其为人者,不矫不虚,安贫乐道,幽默宽容;其为才者,见识卓远,沉着有节,明辨事理。你说,好也不好?
      客雨被她一本正经的态度逗笑了,摆摆手道:“难为你苦心,冯公子的确是好人,但婚姻之事,岂是因为对方品行好便一定美满的?快不要这样下去了。”
      “品性好才会待你好,有才能才可以保护你。”青未撇撇嘴。“女子无地位,一定要靠夫君嘛。”
      “年纪小小,忒般世故。那样我便会开心么?”客雨收起笑容。“婚姻而无情,犹如旅馆寓所而已。你还年小,不懂啊。”她叹道。
      “耶?我怎不懂?”青未跳起来。“莫非……姐姐已有心上人?快告诉我!”殷殷之色,溢于言表。
      “别想了,人家早成婚了。”客雨温柔笑道。
      青未满腔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沮丧地低下了头。
      客雨安慰她道:“别担心,我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白梅掩映的天空。

      平原君府坐落在邯郸城南,占地广阔,共分五片十六进。占地广阔者,门客众多也。整片府邸的三分之二被用作门客客寓及车马停宿,另三分之一则是包括宽敞的客厅、庭院在内的,平原君赵胜的私人宅所。
      不知什么原因,平原君的府中栽满了白梅。连青未家种的梅树,原本也是从这里移植而来。每到孟春时节,白梅盛开于白墙青瓦之间,淡淡清香笼罩着大院,令人感到这宅第有种出尘脱俗的美感。
      白梅是尊贵更显尊贵,清洁更彰清洁的花。平原君府的主人,原本便是身份尊崇的王族嫡子。
      平原君好养士。招揽门客,不仅仅是吸引人才的手段,也是一种彰显地位和实力的象征。比如魏王的嫡子信陵君,齐国田氏孟尝君,还有楚国黄氏公子春申君,都是赫赫贵族,身份显赫,才识过人,名动天下。其中这个“名”,一大半是因为招揽了数量极多的门客。
      门客一多,府邸中便总是熙熙攘攘。各色人等穿行于府中,那热闹,却似乎不干庭院本身分毫。白梅花,白墙青瓦的房屋立在那里,便给人拒人千里的错觉。
      每到入夜,管事们便将大大的风灯悬挂于大道边房屋屋檐下,摇曳的灯光映着来往的脚步,透出一片平和安定的气氛。
      今夜,青未也照例提着两盏风灯来到大院深处平原君的寝室门口,将灯悬挂起来。灯光照亮了脚前一小块地面,四周便是一片漆黑。前院火光隐隐,人声鼎沸。青未不能耽搁太久,参加宴会的宾客马上便会来,她还要去广场帮手安顿车马。然而,她不由自主地转身回望一片黑暗的寝室一眼。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感觉里面有人还是别的什么,即使主人真的就在屋子里,给人的感觉大概也会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
      青未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将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抛掉。她刚一转身,冷不防看到一个黑影里在背后!她惊得“啊”地低呼一声,那黑影便走近到灯光的范围里来。原来是冯驩。
      见是他,青未拍拍胸口:“吓死我也!来了也不招呼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前院忙得不可开交呢。”冯驩的一身青色布衣,在灯光下现出些许朦胧的灰黄。“就去就去!”青未笑道,率先向前院走去。“慢一点!当心摔跤。”冯驩沉稳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紧接着一盏提灯就伸在了前面,照亮了前路。“冯公子当真心细。谢了!”青未回头一笑,接过了提灯。冯驩在她身边走着,不发一言。
      “今天宴请的是哪家显贵?车马真不少。”遥遥传来马嘶此起彼伏,凭声音判断,是罕见的排场。
      “齐国孟尝君。这次来访赵国,专程来会君上呢。”冯驩的叙述夹杂着叹息。
      “怎么?”青未奇道。这个孟尝君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看到英雄豪杰,忍不住感叹而已。”冯驩的笑容掩去了表情。
      青未没有觉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我一定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你说,他的风度比公子还好么?”
      “该叫君上才对。”冯驩习惯性地纠正道。
      “差不多。快说呀!”青未不以为然。
      无奈地笑笑,冯驩道:“若论风度,孟尝君和君上可谓各擅胜场,难分轩轾。君上清高自持,孟尝君和气亲切;君上讲究风雅,孟尝君不拘小节。若论选士,君上重实事实干之才,而孟尝君好招揽奇人异士。”
      青未讶道:“据你之说,这孟尝君岂非下公子远矣,为何你如此推崇呢?”
      冯驩叹道:“君上似白梅,孤傲芳洁,然总觉得不可亲近;孟尝君则不然,丝毫没有贵族矜持,亲切如平民。”
      难道他是倾心于孟尝君了?青未心想。这可不好,他若想走,可就少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姐夫人选了。不过,看他似乎仍对公子有所眷恋,暂时该没有离开的念头。她一边垂下眼沉思,一边提灯在前面照亮快步走着。一时二人都无言。

      灯火通明的大院中央停满了马车。轻便马车有,华贵的轺车也有,甚至还可见高出其他车一个车盖的青铜王车。
      莫非国君也来了?青未脑中刚闪过一个念头,一分神,车辕上的马厩前进了一小步,推得前排刚停妥当的轺车滑了几寸。
      该死!她在心里咒骂一声,却不敢再大意,轻轻一拉马缰,两匹马便乖乖地退回原位。青未忙跳下马车,对驭手一拱手,便飞快的跑到前面被推得乱了的轺车前。正欲上驭手位将这华丽的驷马轺车停妥当,忽然对面一人闪电般跳上了轺车,一拉缰绳一声呵斥,便重新将轺车停妥了。好利落!青未暗暗赞叹。
      那人跳下车,青未立即迎上去道谢。那人却只是一拱手便走了,青未连他的长相也没有看清,只能盯着那人宽阔高大的背影发呆。他的步伐青未感到有些眼熟,偏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时,有人又在叫她了,她匆忙跑过去,也就没再深究。

      大厅里灯火耀眼,侍女们和管事来去匆匆,手上都是酒杯菜肴等等。客人尚未入场,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为什么连这种事也须派上我?我又不是侍女!”青未一边穿上红色的侍女长裙,以便埋怨道。
      人手不够了,你就辛苦一下!想起父亲的老友,府中总管方公微笑的请求,心中的不快也被减轻了。毕竟对方乃是她家的恩人啊。
      今晚看样子回不去了。好在平原君大宴孟尝君之事客雨也应有所耳闻,该不会为她担心。青未走出放置衣服的小屋,来到亮堂堂的走廊上,迎面走来的冯驩看见她这身打扮,猛然眼睛一亮:“好风采!”
      青未脸红了,却还故作潇洒道:“今晚人手不足,我帮衬。”说完便一溜烟跑进了大厅。冯驩在她身后笑笑,便也去忙自己的事了。

      刚踏入大厅,迎面宾客们就鱼贯而入。
      青未拘谨地立在墙边,平常她从未参与过如此场面。带着好奇,她放眼望向为首的二人。
      一个是生面孔,不用说是孟尝君了。他正拉着平原君谈笑风生。他的面孔不见得怎样秀美精致,却别有一种令人舒心的随和。他的举止完全见不到寻常贵族的自视清高,就像邻家兄弟般和气亲切。孟尝君能受到众人的爱戴,果然是由于其独特的人格魅力之故。
      平原君背对着青未,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她根本不用看到,甚至不必看到他的身影,便能知道是他来了。他一出现,气氛就改变了。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知名的因子,让她的睫毛为之颤动,呼吸的节奏变得紊乱。
      望着那个人衣袂飘飘的背影,一股清冷的高贵气息便袭上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当他回过头,眼神掠过青未的时候,她便要为自己的平凡而胆怯了。
      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拥有“高贵”这一词一样。
      他的神情是清淡的,然而带着微笑;他说着客套的话,却给人他从来不愿张口的错觉。他站在那里,指引着客人,却让人觉得他似乎不曾存在于人间过。
      他拥有使人臣服的气质。在他面前,所有人都成了凡夫俗子。

      青未将目光从平原君身上移开时,客人们已经全部入座。平原君何孟尝君二人坐在上手;其余列在两旁。青未依次为下首的客人们斟酒时,不经意望向上首的两个人,却恰逢平原君的目光向她扫来,对发怔的她微一颔首,便移开目光,依旧与孟尝君攀谈起来。不知为何,青未总觉得刚才平原君的目光里别有深意。
      正怔忡间,忽然一双纤手自她怀里将酒壶拿了去。青未一惊,见是总管方公的孙女方娥,便松了口气:“怎么了?不声不响的。”方娥低声笑道:“叔父找你哩。八成是有好事,快点去吧,我来替你。”
      好事?何事非在这时候说?青未心中疑惑,道了声谢,溜出了大厅。
      笑眯眯的方公正在走廊上等她。见她出来,便迈着小碎步迎上来。青未奇道:“方叔,有何好事来找青未?”方公拉她到一个角落,悄悄地道:“青未呵,天大的好事!”青未笑道:“如此夸张,方叔真似媒人也!”
      “正是!”方公正色道。
      “什么?”青未心中一惊。方公是找她说媒来了?为的必然是客雨了。不论托方公之人是谁,先听听倒也无妨。想到这里,她便可无不可地说道:“是哪个人家?青未需和家姐商量一下。”言下之意,一切要凭客雨的心思而定。
      “当然是好人家,你姐姐不会不答应的!”方公笑道。
      “噢?”青未奇道。“到底是谁家?方叔不要再卖关子了!”
      方公拿这个年纪轻轻却极有傲气的小姑娘没辙,凑到她耳边,加重语气说道:“是君上!君上!丫头,这下你该不会有意见了吧!”
      乍闻此语,青未脑中空白一片。
      让客雨嫁给平原君公子,她想都没有想过。
      在她编织的蓝图中,客雨应当嫁给一个本色沉稳的年轻人,独门小户地过日子。
      决不是嫁入豪门望族为妾,在深深庭院中度过孤独的一辈子。
      况且,成为公子的小姨子对青未来说也是一件极其匪夷所思之事。公子对她而言是尊长,是主人,可敬而不可亲,可仰视而不可接近。突然之间要成为亲戚,实在令她难以接受。
      青未呼吸不稳,脸色发白,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才张口道:“方叔,我必须和家姐商量一下,给我一点时间。”
      方公惘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过度惊讶,急道:“哎呀青未!这有何可商量的?对客雨来说再好不过了!你就代她答应下来算了!”
      青未咬牙摇头,猛然转过身道:“方叔,借我匹马,明早便给您答复!”
      “哎呀呀,这么晚了,你要回家?太危险了!”方公连连摇头。
      “我会求冯驩公子陪我一路。”青未的话中全然没有一丝犹豫。
      方公知道她的倔脾气决不会松口,便叹口气道:“就依你!有冯驩在,路上也要小心!”
      “多谢您了!”话音未落,人已跑得不见踪影。

      邯郸城中,一辆轻便马车辚辚驶过。
      “青未,家里有急事么?”冯驩坐在驭手位上,关切问道。
      沉默半晌,车内响起青未的声音:“冯公子,你替我想想,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声音中透着彷徨,和平日干脆果断的她判若两人。
      冯驩心里一沉,知道定然是有不寻常的大事。他立刻答道:“有什么时说出来就好,你知道我决不会袖手旁观。”
      青未长吁一口气,似乎轻松少许。
      “你觉得嫁给平原君公子,对于一个平民女子是一件好事么?”她急切地问道。
      “君上要娶你姐姐么?”冯驩脱口而出。敏锐如他,立刻便猜出了青未夜里赶回家的缘由。
      “很突然对不对?”青未的声音很犹豫。“我从来没想过让家姐嫁给王公贵族。我觉得,要嫁,也最好嫁给你。”
      青未没有看到,车外的冯驩明显地轻震一下。
      “那你姐姐呢,她的意思如何?”半晌,冯驩有些压抑的声音响起。
      “她好像已经有了意中人……但我不之是谁……她会不会同意,我实在不知道。”青未苦恼道。
      冯驩沉默下去,不再说话。青未亦沉浸在纷乱的想法中,没有心思再开口。
      马车停在了门口。
      青未跳下车,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她正欲开口邀冯驩进屋喝杯热茶,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冯驩礼貌地告辞,随即驾着马车回去了。
      青未怔怔地望了一会,便脚步沉重地走进小院,关上了院门。
      屋子里透出点点昏黄的灯光,客雨还未就寝。
      青未艰难地琢磨着如何开口,忽然,面前的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客雨略带惊讶的脸闪了出来:“小妹!为何这么晚还要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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