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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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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厚重门帘子掀起来的时候,金堂铭看到的是这么副景象:他弟弟半眯着眼盘坐在床上,腿上还压着两层红底白花的棉被子,像是还在半梦半醒间。一旁的红喜手脚麻利的侍奉他穿衣服,神情恭敬,一点不敢怠慢的样子。
四周围的窗户都用牛皮糊上了,屋里没些光亮,金堂铭就着缝隙里透出的一两束光,站在门口的毯子上面磕了磕脚,沾在靴子上的雪就簌簌的抖落了下来。
屋里的主仆二人依旧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红喜正打理一条狐狸毛做的围脖,把毛弄顺溜整的服帖了,才往金梁玉的脖子上套。不知是不是指腹不够暖和,刚碰到金梁玉,就被金梁玉一巴掌生生打下去了,发出一声脆响。红喜抿了抿嘴唇,退到旁边不做声了。金堂铭看他弟弟总算是醒过盹来,慢慢走过去,坐到床尾。
“大早上起来就不让人安省。”金梁玉侧了侧身,一副懒散的样子。不知是不是长年累月的不出屋子,又赶上这几天冻得慌,面色白里发紫,看上去有些病态,只凭脖子上围着赤红色皮草的映衬,涨了几分血色。
“大冷天你钻被窝里糗着,我哆哆嗦嗦踩着过了膝的雪过来。外面风刮得大,我现在脸巴子还疼着,你倒好,一上来就不给好脸儿。”金堂铭这话说得难听,却也是带着笑的。
“谁说是你了,我骂红喜两句也是错了?”金梁玉皱了皱眉,那张稚气的脸做这表情看上去有些可笑,又是可爱的。
金家大哥看他这样也不忍再逗下去,往自家弟弟那里挪了几许位置,敛了神色道:“最近下面可是乱啊。寨子里这么安省的日子不知道哪日就到头了。”
金梁玉没做声,递了个眼色给红喜,示意她去倒茶水。然后才缓缓的答说:“你火急火燎得就是为这事儿?下边乱得也不是一两年了,你不还是一样吃香喝辣,再者进贡也没见少,怕什么。退万步讲,这事情老爷子自会操心,你我跟着瞎忙活算什么。”
金梁玉一边说着,觉得脚还是冷,就在褥子上蹭了蹭,两三下没暖和起来,就嫌麻烦了,索性喊人进来在床边上支了炉子烧。松木烧得兴旺,不时能听见噼啪声,不敢放得太近,怕迸溅出来的火花点着了被子。金梁玉本人到没什么顾及,拱了两下,想离热源近一点,看来是着实觉得冷。
金堂铭在旁看见金梁玉这么不慌不忙,又琢磨他的说辞也是有理,心情便不像刚来时那么压抑了,拽过一床叠好的被子倚着,靠在墙上松懈下来。“小寒过了有七八天,也快过年了。前几天高娘问起今年的冬装怎么置办,我只说要和你商量,你看看缺什么,写张单子让下人送到高娘那里去。不过今年打到的动物个头都小,剥下整皮的没几个不说,成色也没法与往年相提并论,问过二爷那边,都说是不缺裘袄。”
话音刚落,就见红喜端茶进来,先是去孝敬金梁玉,然后又端了一杯给金堂铭。按长幼尊卑来看,这顺序是错了的,可屋里三个人神色如常,竟好似本该如此。金梁玉左手端着茶杯吹了吹,洇了一口就还给红喜端着了。
“不过是没打到熊,过几天遣几个人陪禄山去搜搜,说不定有些收获。怎么着,一年一次,也不能太寒酸了。没个好头,那后面的日子还不就是挨着过了。”
金堂铭在旁听了,也只是点点头。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禄山不是被老爷子关了禁闭吗,上次就是被熊打断了一只胳膊养了毛三个月,这回又放他去野......”说道后面,语气颇为为难。
金梁玉瞥了一眼金堂铭那副好皮相,叹了口气。“这事情你就别管了,我和老爷子去说,反正今天总是要去一趟的。”说罢,就又卧倒在床上,面朝里,分明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红喜赶忙过来用被子把床上那人裹好,又蹑手蹑脚加了些柴火到炉子里。
金堂铭自然也没再自讨没趣,他这弟弟虽然骄纵却心思活络,另一方面,由于喜怒无常又不循尊卑得了不少恶名。他紧了紧前襟和领子,又在炭火盆上捂了捂手,便站起身走了。
金堂铭这一个回笼觉睡得不怎么踏实,起来的时候全身仍是乏力。红喜伺候金铭堂穿戴整齐,问道:“是不要差几个人跟着爷?”
金堂铭抖抖袖子,犹疑了一下答说:“不用,回趟老屋办点事。”
红喜于是上前一步,将门帘卷起来抱在怀里,站在门口又道:“用不用准备饭食?”
“正反又要被留在那里吃饭的,不过还是烫两壶酒留着吧。”说着,便迈着大步踏雪走去马厩。红喜在门外,看那瘦削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转了弯看不到了,她才回了屋子。
这边金梁玉到了马厩,看马的小厮就赶紧过来。那小厮眉清目秀,看上去不过十岁光景。
“汤锁儿,你爹呢?”金梁玉抚着马鬃问。
“回爷的话,我爹前几天害了风寒,发了热,这会儿在床上歇着。爷要是用他,我这就回屋给您叫。”那叫“汤锁儿”的小厮冻得鼻头通红,又没带帽子,这么会儿功夫,头发上已经盖上了薄薄一层雪。
金梁玉摆摆手回道:“不用了。”打量了那三四匹马一眼,除了一只还在吃食以外,其余几只看上去到都精神不错。心里便自嘲,人仍是浑浑噩噩,畜生倒是一派兴旺的劲头。“就赤洪吧。”
汤锁儿解了绳索,牵着赤洪过来。赤洪乃是金梁玉心头好之一,这马是从商贾劫来的,匀称高大,肌肉结实,步态优美,毛色闪光。可惜到手时已经被驯服了,温顺有余野性不足。
金梁玉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雪顶山方圆五百里地,对于马的见识自然也仅局限于寨子里的几十匹,委实是没有遇到过什么良驹骏马,零丁出现几个俊美健壮的又填补给了猎户。好在金梁玉在这问题上倒是通融,从小到大,有了自是好,没有也无他。
踩着汤索儿的手,金梁玉翻身上马,衣服厚重,所以那姿势算不上衣襟翻飞,不过也够得上潇洒了。踹了一下马腹,赤洪打了个响鼻,随即便迅雷之势的窜了出去。金梁玉伏着身子,风夹着雪拍打在脸上的滋味不怎么好受,顺着鼻腔进来,有些噎人。两边树影憧憧,皆是银白附着墨黑色,偶有一两只老鹞被马蹄声惊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就这么驭风骑行了一会,就隐约望见了山坡上的老屋。比金梁玉那前后院大了五六倍不说,人丁也更兴旺。出出入入不时又人影闪过。离着还有一二百米远,金梁玉就下了马牵着走。这段路程不远,金梁玉却放慢了脚步,足足十分钟才踱步到,正巧赶上二爷下山回来,后面跟着的除了几个彪形汉子还有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女人。
“俊儿哥来啦!”只见那女人匆匆下了马,风一凛吹掉了帽子,看上去三十有余却仍有风韵。
金梁玉瞧见那个红斗篷下的人也笑着招呼道:“芝姨好。”又向着身后还坐在马上的二爷老老实实喊了声“二爷辛苦”。马背上的男人轻微的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架骂往后院去了。
“哎,还是老样子,成天闷着放不出个响屁来。”杜林芝这话粗鄙,却也切合实际。
金梁玉在旁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反是每次来到老屋不是芝姨也会有别的什么人拉住他寒暄个把时间才放他去厅堂上,总是这般,也习惯了。
“芝姨此番下山辛苦,不去歇着么?”金梁玉仍旧眉眼带笑,可是心里早就烦躁,恨不得早些妥了这女人。
杜林芝寻思着光景也不早了,便放过了金梁玉。“俊哥儿啊,你这孩子越大越金贵了,不禁遁到半屋那边去,后来更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面。你不来,难不成还指望我们去看吗?”
金梁玉再不愿与她多做纠缠,淡淡的说了句:“天冷风寒,芝姨多保重身体,下次有时间,梁玉再来看你。”说罢,就蹭着肩膀越过了杜林芝往厅堂去。
在他身后,杜林芝却心生感慨,这才十四五岁就与人这么生疏,性情又骄纵,以后该要怎么在寨子里行走,难不成又来个“二爷”不成。转念又想起那个与自己颇为亲近又老实懂事的金家老小——金禄山,又欣慰起来。刚想迈步,就觉得腿有些沉重,杜林芝方才想起刚才看见金梁玉激动没觉出什么,静下来确实觉得筋骨乏了,舒了一口气,重新戴上帽子,往自己屋子去了。
再说金梁玉这边,正答应着来来往往的招呼声,老屋这边的仆人大多都上了年龄,也似渐渐融入了山林里,倒是看不见初来的时候那死去活来的狼狈样。加之这两年寨子人丁兴旺,金德胜大发慈悲,再没提下山掳人上来做奴做婢。
金梁玉九岁以前是住在老屋的,眉眼生得好,小时候的长相更随母亲多些,原是颇得长老们喜爱的。就取了“俊哥儿”做小名,没想长大了反而出落的像父亲了,自然也多了几分男子气,和金堂铭站一起,论外表,是要被生生比下去了。可老屋这里从上到下十来年都“俊哥儿,俊哥儿”的叫,也习惯了。
走到正堂门口,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瓷碎的声音。金梁玉一愣,随即不出声站在门口,谁想半天再没什么动静了,他只得缓缓道:“父亲,梁玉来了”。
“进来。”金德胜声音喑哑,听上去倒像一口淤痰卡在嗓子中间,上不去下不来。
金梁玉进了屋子,才发现二爷也在,又请了一遍安。房子中央的地上是刚刚被人用力摔下的茶杯,碎成一片片在烛光映照下锃亮,也有水和茶叶,上边飘着氤氲白气。金梁玉乐意见这光景,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生得十五六年,却从没赶上过他爹和二爷撕破脸皮的场面。
可心里再怎么喜,表面上还是蹙着眉说:“爹是嫌这茶不好了,赶明儿梁玉差人下山为爹讨些好茶,可惜现金不是下茶的时候,怎么着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金德胜的表情果然缓和些,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金梁玉坐下说话,二爷也往后面倚了倚。
“今天过来为什么事?”这话也看不出金德胜对儿子有半分慈爱,语气也疏远的很,可金梁玉却是想习惯了的。
“好久没回来,快过年了,总该回来看望一下。”在金德胜面前,金梁玉倒是不敢张狂。
“半山那里生活还好?”
“好是好,但听大哥说,今年是皮草少了,怕......”话没说完,意思倒是带到了。
“原来是缺了穿的,派个把人去就能解决的事情。”金德胜倒是不相信金梁玉是纯粹为衣服的事情来得。
“还从大哥那里听说,山下,挺乱的。”这句话让金梁玉说的字正腔圆,一字一顿。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那两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