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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春山眉黛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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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底,就只有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了。
自那之后,宣帝似又一次战胜了自己,那些压抑的,克制的,隐忍的……都统统的抛之于脑后了。
过了顾太后的千秋节,年尾的日子过的飞快,即使居于九重宫阙,也能够时不时听到民间传来的“劈呖啪啦”放炮仗的声音。
腊月二十四,扫宫室;腊月二十五,炸豆腐;腊月二十六,煮白肉;腊月二十七,杀公鸡;到了腊月二十八,把那正月里吃的喜面来发……
宫中规矩虽大,一应风土人情其实与民间无异,到了腊月二十八这日,各宫主子也不似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俱是纡尊绛贵放下身段,或有那手巧的栽了彩纸剪窗花,或有那提了笔勾勒着描年画的。
玉妆见外头虽然一直下着小雪,风却不大,便命小容在武陵宫的廊子底下置了案几,又着宫人们栽了纸,便领了合宫的宫人一同写春联。
宫中漫说宫人们大字儿不识一个,便是后宫嫔妃也没几个能识字儿的,那么多的后宫嫔妃也只有玉妆与冯昭仪两个能诗会赋。
因而这写春联其实只是玉妆一个人的事儿,其余的人也是跟着凑趣儿,她笑眯眯地问道:“大家说写什么好呢?”
宫人道:“娘娘,除了写那如意平安的,也写些招财进宝的罢!”
就有宫人附和道:“对、对、对,娘娘,要写那天降横财的。”
郭华顺势啐了一口:“呸!一群没见识的,浑身上下都铜臭味儿。”
这话,若是别人说倒还可恕,偏是从郭华那薄薄的嘴皮子里说出来,玉妆与小容两个对望了一眼,忍俊不禁,待要想笑,又恐当着众人拂了郭华的面子,玉妆便强忍着道:“依郭公公说,写什么好呢!”
那郭华咂着嘴,骨碌碌的转了转眼珠,满脸堆笑道:“自然是要写娘娘玉/体康健,得到君上更多的宠爱。”
众宫人们闻言连忙赞成道:“是是是,郭公公说的极是,奴才/婢们愿娘娘早生龙子,步步高升。”
“说得跟那蜜里调油似的,”玉妆冲小容点了点头,小容抽身就从一旁的文具匣中取出一吊吊以彩线串得密密实实的铜钱分给了众宫人。
趁众人忙活着分串钱,小容又取了另备的金银锞子塞到郭华手中:“娘娘赏的,郭公公可别嫌少啊。”
那郭华一面忙着将金银锞子塞入衣袖中,一面笑得合不拢嘴:“娘娘这也太见外了,有什么直管吩咐我们底下跟着的人去办就是了。”
他郭华虽是见钱眼开,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却还懂得。新近这些个日子收了宋才人许多好处,那宋才人却不曾劳动过他一次,心里委实不安呐。
见玉妆只是微笑着不语,郭华又附在玉妆的耳旁,语重心长道:“娘娘,人家都盼着能够伺候君上,偏您怎么还拦着奴才。”
郭华这心里就是古怪着,宋才人既然病愈了,眼下又极入君上的眼,为何不趁热打铁回了敬事房,将之前撤下的绿头牌早些搁上,趁早侍寝,以正名分。
“嗨,”小容拉过郭华,低语道:“咱们娘娘自然有自个儿的主意,您呐,就警醒着点,宫里有何风吹草动多观望着便是。”
“那倒也是。”
郭华虽猜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但通过这些个日子宣帝态度的骤然转变,愈觉宋才人虽不多言多语,可那争宠夺爱的功夫相较于后宫嫔妃自有过人之处。
要不,这三天两头,怎么总有乾元宫的人来送东西?
想到这一层,郭华忽然又有些明白了,对,宋才人一定是欲拒还迎。
不争,便也是争。
他便将最近四处打探的消息一一回了玉妆:“自太后娘娘的千秋节之后,宫中虽以洛妃娘娘为尊,可去栖梧宫那头的人还没去冯昭仪娘娘的碧芸宫那头的人多。”
“我昨儿去瞧昭仪姐姐,她那处可真是难,单是等着回事儿的宫人就排到了宫门口,”一想到这里,玉妆拣了两幅写得极好的楹联递给郭华:“劳动郭公公替我走一趟,把这个送给昭仪姐姐。”
郭华连忙收了,临行前却掉转了头,笑道:“娘娘既然送楹联给冯昭仪娘娘,为何不打发奴才再送一幅给君上。”
“呃!”玉妆欲言又止。
“因是奴才送去的,娘娘不必怕人在背后说闲话。”跟主子知主子意,郭华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他多少看得出玉妆的心思。
宋才人必是恭恭敬敬亲自送楹联孝敬了太后娘娘的,因冯昭仪那里极忙也便多有打扰,自然打发他这武陵宫大总管去送。
至于君上那头,就等着他们这些作奴才的张口了。
“正是呢,娘娘,”小容指着武陵宫前殿那一堆赏赐打趣道:“郭公公都替您考虑得如此周到了,君上赏了这么些东西,难道您连一幅楹联也不舍得。”
“那,就有劳公公了。”
望着郭华欢欢喜喜抱着楹联一溜小跑,玉妆心道,比起忠厚老实的小容,郭华这等势力的,倒是适合干那起逢场作戏的,以后,可一步一步将这郭华利用起来。
“只是,娘娘,您总拖着不侍寝,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呐!连郭华这心里都直犯嘀咕,依奴婢之见,君上可是个精明人,多几回,只怕……”
背了人处,主仆两个关起门来悄悄说着体己话。
“我想君上也并不急着招幸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
玉妆望了小容一眼,便不言不语,兀自抱膝坐在贵妃榻上,偏着小脸好一阵出神。
若宣帝是一个冷面无情的暴君,一直弃她,一直不待见她,那倒也还罢了!她认了,早就认了,不论他怎么待她,她根本就不在意。
这一生,还那样长,可自她入宫那日起却早已认定,已经结束了。
可偏偏命运的长河再拐了这么一大弯之后还来不及归于平静便又陡转急下,她什么都料到了,就是不曾料到,她会一步一步卷入后宫。
更令她措手不及的便是宣帝虽行事过于耿介,却不是暴君,他不仅是谦谦君子,待她也算得上是温润如玉。
她不想将他放在心底与云阳一同比较的,可她,却在一次又一次与他相谈之后,渐渐的也会感到欢愉。
当一个人,能令另一个人能常常感受到快乐。
喜欢便油然而生了。
倘若有很多很多的喜欢,她有这个经验,很清楚的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
“不,不会的,不会的。”
“小姐,什么不会?不会什么?”
小容见玉妆直摇了摇头,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往案几上一扫,很是不解。自小姐立志成为宠冠后宫的嫔御之后,她的心思不仅越来越令人难以琢磨,连行为也变得怪异反常。
有的时候,小姐分明浅浅的笑着,可更多的时候,小姐短暂的笑过之后,便越来越沉郁,越来越哀声叹气。
“我那只萧呢,该练习吹曲了。”
“搁在炕桌上呢。”
“给我——”
小容连忙从朱漆的炕桌上取了那只凤萧,正欲摊开双手想要递给她,玉妆一反平日的慢调斯理,猛地一把拽了过来。
她死死抓住那柄凤萧,就如同死死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过了许久,才在缓缓地往支窗底下坐了,任纤指一点一点按住那指甲盖大小的气孔,慢慢的吹了起来。
那萧声低吟婉转,窗外时不时又有乌鸦“啊啊”叫着,沉郁得令人无法展颜。
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但愿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欢愉。
她的生命里已经有了云阳了,那一颗心也太渺小,渺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若另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挤了进来,那么,她该如何自持呢?
是将她分成两半,还是有一个人,注定要从她的心里面被挤了出去。
不不不,那是断不能够的。
君上,怎么能够跟云阳比……
拖着罢,就这么拖着罢,若是上天垂怜,便多宽限她一些时日,让她再想一想,再好的想一想。
平生第一次,在破门而来之际,想要逃避。
然而,却是无处可遁。
那一幅楹联,像一场急时雨,令苦苦等候的宣帝如久旱逢甘霖。宣帝望着大案前那幅清丽的簪花小楷,只觉跃然纸上的是玉妆吹气如兰的温笑。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寻问道:“宋才人还在写楹联么?”
“回君上,”郭华心中狂喜,心道这回可到使尽浑解数巴结讨好的地步了:“奴才离开那会儿,才人娘娘已回屋子弄萧了。”
“她也懂萧?”
“十日里头,有七、八日都在支窗底下吹曲儿呢!”
她喜的,也正巧是他喜的,老天,她到底有多少钟灵毓秀……不论德言容工,她都是这宫里出类拔萃了,还偏偏合他的意。
宣帝抽身便从什锦阁上取了那柄龙萧,金镶玉筑的龙萧,巧夺天工,红宝石镶就的龙睛,目光滟滟,泛着璀璨的红光。
那样绚烂夺目,却不及他眼里那一分的灼热:“传朕旨意,召宋才人至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