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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6-尾声 ...

  •   三十六
      我听见波诺佛瓦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从第二层的机房到楼梯口只要十一步半,台阶有十四层。关闭了电筒之后黑暗统治了一切,我贴近墙面站住,冰冷的皮质刀鞘紧贴在大腿上,慢慢的捂热了,温暖起来,让人再也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欢迎来到亚瑟•柯克兰的图书馆王国。”我戏剧性地对自己说了一句,用英语。眼睛适应了黑暗,走廊和陈设的轮廓慢慢地从一团漆黑中浮现出来,变成一串准确的数据。没有人能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没有人。
      我们之间只有一对对讲机,只能由负责车子的波诺佛瓦和距离我们最远,撤离最不方便的马修带着。我就像一个单独下潜到深海中的潜水员,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联系。
      我知道瓦修•茨温利那辆黑色美洲虎XS150C停在图书馆左侧翼楼的偏门旁边,那么罗德里赫肯定要从那个门逃走。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能听到空气分子互相摩擦的声音。我把耳朵贴在大理石的贴边门框上,我很熟悉那双卡帕蒂皮鞋走路的声音。迅速,轻捷。落地极其迅速,而与下一步之间的时间却被拉得很长。优雅,却带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阴森。
      他来了。声音非常小,似乎是在楼上的三层走廊。那是校警的巡逻路线,即使是夜里两个侧门也是不会关的。
      整个图书馆就好像印在我脑中的地图,我拔腿向主楼和翼楼连接的走廊冲去。这种游戏才有意思,我们就像坐在棋盘两端的警探和开膛手杰克,我知道他会在哪一条小巷里等待他的猎物。他不会带枪,茨温利是个纸上谈兵的军械爱好者,但他没有使用枪械的先例,自然也不会变更这个习惯。
      他被我的脚步声惊到了,拔腿开始飞奔。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腿却并不比我短多少。我没有看过他跑步,但就从平日的走路来看他的步长应该和我一样。所以我必须加快步伐,还好我事先已经戴上了以防他使用聚光电筒在黑暗处造成人眼睛暴盲的护目镜。
      与设想中完全一样,他从连接处的楼梯下到了二层。我突然停住步子,他沿着墙根向走廊末端跑了几步,也停下了。他的体力明显不如我好。就这么十几米的冲刺,呼吸中已经带了急促的喉音。我猛地一蹬身后的石头墙,猎豹扑向羚羊那样猛地冲过去。罗德里赫在那条足足十五米长的走廊里毫无遮蔽,只得继续奔跑。
      他大概忘了,那里是死胡同。校警巡逻线路的尽头,楼梯的铁门在晚上八点之后是锁着的。我没有减速,只靠听觉可以得知他停了下来,摇晃了两下铁门,站住了。
      逮住你了。我想这么说,可只觉得心里一沉。我把他恶狠狠地撞在墙上,几乎能听到他肋骨断裂的声音。铁门上半部分是镂花的,楼梯有窗户。正直满月,月光像被泼翻的牛奶一样泄下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图纸!”我将单词恶狠狠地咬在齿缝间。“交出来!”
      他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调整着呼吸,并没有答话。我一手掐着他的脖子,拇指指节紧卡在他的喉结上。“图纸。不然我就捏断你的脖子。”
      他仍是没有回答。见鬼,似乎随着我虎口的慢慢加力,他竟然还现出一个刻薄的笑容来。月光惨白,他的上半边脸被隐藏在阴影投下的黑暗里,下巴的线条好像曝光失调的旧照片,那粒美人痣显得格外刺眼。几乎能听到软骨弯折的声音了,我一松开手,罗德里赫几乎是瘫软在了我怀里,弓着腰剧烈地咳嗽。
      “图纸!你偷走的战斗机图纸,他妈的给我拿出来!”我几乎要爆发了,来不及他缓过气来,一把抽出绑在大腿上的海军匕首,在他右肩锁骨下方的血管和神经网密集处狠狠地刺了下去。
      肯定很疼,我亲爱的罗德里赫。因为我同样也感觉到了疼痛,钢锟削制成的刃尖从他胸前透出来,扎进我的左边胸肌半英寸那么深。现在公平了,我的疼痛和你的同步。这是为了爱德华,虽然你的手法或许迅捷而仁慈,但他死了。被你绞死了。
      鲜血从血槽中喷泉一样涌出来,浓厚而温暖。我甚至能感觉到那随着心跳而不停震颤的疼痛。疼痛在此时仿佛成了一种介质,以太一样将我们连接在一起。我感到他不再反抗,你在想什么,罗德里赫,是不是听到死亡的脚步声已经近了?
      我一直用左手揽住他的腰。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单薄,柔滑的皮肤下面是属于肌肉的线条。空出来的右手一把掰过他的下巴狠狠咬在他的嘴唇上。不知道是他的嘴唇太柔嫩还是我用的力气太大,铁锈的味道弥散开来。
      罗德里赫竟然完全没有挣扎,或许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由于疼痛和失血他已经站不住了,双手死死地抱着我的后背,纤长手指几乎嵌进我后背的肌肉里。
      “图纸。”松开了这个吻,我甚至不敢用力吸气。我的呼吸也会带动刀尖在他体内移动,失血会更加迅速。显而易见拷打会持续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我不想让波诺佛瓦或马修参与这个过程。我不需要那些套话——他的来历,摩萨德的组织结构。我只想证明我猜对了或者错了,然后只需要一具尸体。
      他的血真的很温暖。
      “没有软盘,亚瑟,你,你还是差了一点。”他仰起了头,温暖的呼吸吹在我耳边。我抬起了头,他闭着眼睛,脸上毫无血色,长睫毛在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微缩胶卷,已经被瓦修带走了。”
      是这样啊。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胸肌的移动带动罗德里赫体内钢铁的移动,我明显能感觉到掌心粘稠液体骤然增多。他的呼吸由于失血和疼痛变得又浅又快,能听得到他的牙关因为寒冷而咯咯作响。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我一把捏住他的肩胛向下压,罗德里赫嘶哑地吸了一口气,月光将他的脸颊线条勾勒成一片碳熏素描。单纯的惨白,咬紧牙关横起的肌肉。
      世界安静得可怕。这不正常,他应该尖叫,应该哭泣,应该把所有所知的情报都倒出来请求我的饶恕甚至下手轻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在黑暗中交颈而拥,好似一对亲密的情侣。我只能徒劳地折磨他,毫无目的。
      瓦修•茨温利应该已经到了机场,只能等着法兰西安全局或者我们从瑞士来的外勤把他堵上。不过甚至这也可能没有用,谁知道这个鬼精灵还会想出来什么别的方法……他妈的我究竟在干什么!
      我一手撑住他的腰,右手用力握住那边整个刃长都没在他体内的海军匕首。猛地发力整个将它拔了出来。鲜血溅上我的脸,带着罗德里赫身上淡淡的香水气味,像鸦片烟一样销魂蚀骨。
      “滚。”我的腿已经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缓缓地蹲下来。匕首落地,清脆地当啷一声响。“你马上给我走!”
      罗德里赫也摇晃了两下,稳住了身子。转身背对着我脱下了外套,摘下围巾按在自己仍在流血的伤口上。然后动作更加轻柔缓慢地将外衣穿上,走到了窗边拉开百叶窗。
      他的剪影在泄地水银一样的月华下,仿佛是将整个夜晚撕下来一片的黑暗。甚至让人觉得那是一片贴在光芒中的丝绒,只有那丝永远梳不平的头发在风里轻轻颤动。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窗边,我知道摩萨德的特工他们都有一两手绝活,空手爬几层楼完全不成问题。他应该不会走楼梯从正门出去,那里等着他的只有波诺佛瓦和一支左轮手枪。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

      三十七
      “玛尔塔?玛尔塔!”法兰西安全总局的霍兰德侦探长拍了拍前面驾驶座的座椅,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突尼斯裔小女警的头顶。晚上的O09高速公路切尔内到贝桑松的路段因为浓雾被封闭了,警车只好走山间的普通公路,这使得车程被拉长到四个小时。
      他身边的越南血统的女警正从座位下面的装备箱里一样一样地向外掏枪械,捷克思科伐兵工厂出产的AU-72警用手枪和□□。侦探长接过她递过来的防弹背心,挣了挣总算在后座上伸开了自己不同于高卢民族的长腿长脚,将防弹衣套在西装里面。
      他不喜欢对付间谍。尤其是这种可能躲在多国法律保护之下,身份模棱两可的知识分子。他和那个茨温利打过交道,那是个浇了油的火药桶。只要一个小火星,就能咣地把所有人轰到月亮上去。霍兰德侦探长同样不是个省油灯。他可是这个局里的大功臣——早在1964年的二战胜利纪念日,戴高乐将军在为老兵授予荣誉勋章的时候有一个死催的英国职业杀手在附近的巷子里架起了狙击枪。霍兰德侦探长是这个国家里嗅觉最为灵敏的好猎犬,早就追着那个恶棍到了巴黎。并且及时地将已经将瞄准镜圈准将军头像的刺客扑倒在窗前,用一梭子冲锋枪子弹扫进了那个倒霉催的胸膛。(注,这个故事现于福赛斯《豺狼的末日》,在此恶搞一番聊作笑料)
      但他不想继续造成流血,尤其是在大学校园内。侦探长打了个呵欠,对着车窗玻璃的反光理了理整整齐齐竖在头顶上的头发。身边黑色头发的小女孩咔啦一声拉开了冲锋枪的枪栓。

      弗朗西斯•波诺佛瓦向来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尽管他已经三十七岁了。这个岁数并不算大,而且他一向自负富有魅力和旺盛的精力。夜风冰凉,他用一顶鸭舌帽将仍然灿烂的金发扣在下面。他为止引以自豪的是自己的左手可以和右手同样灵活地操纵枪械,照相机和驾驶。这与当他还是个新兵的时候那个盛气凌人的漂亮女中尉教官不辞辛苦的挖苦和雨点般密集的教鞭是密不可分的。
      当然,当让娜在他家乡的小教堂里为他披上婚纱的时候他仍然不觉得美丽的雌豹一下子变成了小猫咪。她热情,爽朗,危险,这是她的魅力所在。这个疯姑娘可以俘获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哪怕是她甚至曾经当过母亲。
      曾经的宪兵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手中的武器沉甸甸地让他感觉舒适而安全。他掂了掂手里的枪,将它换到左手。他们那辆老掉了牙的货车已经换上了一颗崭新的心脏,马修刚给它装上了一部八缸十二升排量的高功能引擎。底盘比看上去要低百分之四十,在法国东南部的盘山公路上可以比赛车还要稳定。
      眉毛那个混账没能堵住目标。他在心底暗骂了一顿,在大黑夜里向一个人脑袋上开两枪可不存在于他的爱好之中。何况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波诺佛瓦一手拉过了望远镜,这是苏联流过来的军用货。带红外夜视,很清晰。罗德里赫的动作仍然很快,紧贴建筑物的Z字步让□□追踪射击显得很困难。外墙是贴垒式的粗糙岩石,如果没有击中目标则会发生不规则的跳弹。
      而他明显是受过伤的,在望远镜的红外亚毫米波热成像视野里人的躯干因为衣物的包裹而现出黄绿色,温度较高的头面部是黄红色。他的右肩处显然有一大圈晕染开的血迹,估算了失血量之后波诺佛瓦不禁也为他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罗德里赫要去干什么,记忆像海潮般涌上来。让娜蓝色的眼睛,小女儿——他总是喜欢把小姑娘高高地举起来,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叫她“我的小甜甜圈”。
      “马修?”他抄过对讲机,那边没有声音。罗德里赫已经消失在了石墙拐角处,那辆黑色的美洲虎S系跑车如同一个幽灵般咆哮着冲了出来。
      波诺佛瓦望向高层教学楼十层的那个窗口,一枚7.62mm钢芯□□子弹在他的注视下旋转着从那里飞过来。正穿透了美洲虎轿车的后玻璃,驾驶座上的人应声而倒。

      三十八
      马修•威廉姆斯用戴着细棉线手套的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他有个毛病,一紧张手心就出汗。这对于一个狙击手而言当然不是个好事,幸而这把步枪带着一个轻型支架,可以在一个稳定的三角上以毫米微距修正弹道。
      这里距离图书馆左侧翼楼有三百米,就算一毫米的距离也会在着弹点上有几英尺的差距。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在弹夹里填装了开放式铅芯弹,子弹会在击中目标的同时炸裂。里面柔软的铅质弹头会从开放式缺口旋转着飞出,将软组织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创口。如果是击中头部,可以将脑组织整个地搅碎。
      “目视确认击中。”他拉过身旁旅行提包里的对讲机。作为校警就是有着在办公楼熄灯后进出的特权,就算在这里和当值巡查的同事们遇到了也没有关系。他向来是个安安静静,很不起眼的男孩,绝少有人会怀疑他在这里干什么勾当。
      对讲机里嘶嘶啦啦传来了电流白噪,马修转了两下频道接收圈。没有了爱德华来调试和保养这些娇贵的电子仪器,这个活计只好落到了他身上。“撤退,撤退。”波诺佛瓦无可奈何地在频道里喊。“我马上到你楼下!”
      那辆黑色的美洲虎跑车并没有减速或者失控,而是极其灵活地转了个弯,消失在图书馆楼后面。马修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回事?!我明明打掉了他的脑袋!”
      “宝贝,那是帽子!”波诺佛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他那辆美洲虎是英国原版车,驾驶座在右边!”
      马修叹了口气,抬腕看看表。夜光指针正好停在九点十五分上。他看着那辆白色的道奇货车正在驶近,将一条绳索沿窗框放了下去,用钢扣固定在窗台上。他身上早已经缠好了X型的速降锁扣,可以节省从楼梯爬下去的十分钟。
      他松开了手,耳边风声呼啸而起。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了,机场地勤已经将写有航班换票口开放字样的黑板挂到了大厅正堂。行李和阿喀琉斯已经被通过传送带运到了行李舱口,只待舷梯车开过去将它们送上飞机。瓦修•茨温利在候机厅里急得团团转,几乎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他旁边的长椅上一对情侣正在拥吻,他只能对着膝盖上的当日报纸打呵欠,焦急地向候机厅入口张望。
      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
      罗德里赫让他在这里等,只限于十点三十分安检口关闭为止。如果还是没有看到他来到机场会面,那就独自登机。总有人会来找到他将他带到安全地带,无需紧张。
      你会不会等我,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找我一辈子。他还记得哈尔滨的那个雪天,华人警察和身穿绿色军装,头戴毛皮帽子的军人将雪地踏成一片泥泞。罗德里赫的小手柔软而温暖,紫色眼睛深邃得根本不像个八岁的孩子。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因为火车即将启动。司炉向锅炉里填进了煤块,汽笛鸣响。他放开了罗德里赫的手,随着家人一起走向了车门。周围是他听不懂的汉语,怀中的妹妹被尖锐的笛声惊着了,高声哭叫起来。他再回头时,那小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那辆火车似乎一开就是十年,下车的时候他已经身在日内瓦。罗德里赫又迷了路,拎着一个小行李箱在空旷的候车厅里打转,好像一只找不到窝的折耳猫。他走上去拍拍那个十八岁的大学生的肩,径直拎起他的手提箱就把罗德里赫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罗德里赫似乎从来没有对他说不,即使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他们俩都是第一次搞这种勾当,他技术操作不熟练,罗德里赫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以为罗德里赫收拾东西就要走人,没想到那小少爷却一直留在了他的公寓里,后来跟着他搬到了法国……
      他用力摇摇头,不能再想了。很多事情在他脑子里疯狂喷涌,再想就要将脑壳烧出一个洞来。他皱着眉望向候机厅入口,已经十点二十分了,罗德里赫还是没有出现。

      三十九
      “我去图书馆找眉毛,你在这里看着车子。”波诺佛瓦看了看表,一巴掌拍到了方向盘上。马修没有受过正规的跳伞和速降训练,落地的时候扭了一下脚踝。站立和行走没问题,但无法快速奔跑。他想了想,把马修从后座拖到副驾驶座上。“五分钟,我带着红外镜。”
      在这个时候找到亚瑟•柯克兰并不难,红外亚毫米波可以追寻到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应该是属于埃德尔斯坦的,他不太相信亚瑟会在近身搏击中受重伤。图书馆是一座路易十六时代的庞大建筑,里面的小通道就像巴黎歌剧院一样错综复杂。幸而血迹细密,便于追踪。
      亚瑟失魂落魄地靠墙站在二楼一个死胡同的尽头处,一手捂住左胸。满是是血,但幸而看上去并没有受太大的伤。波诺佛瓦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军用匕首将他一把拖了出去。
      “我放他走了。”英国人似乎是丢了魂,全靠波诺佛瓦扯着他才有方向感。一旦松手,他就忍不住地往地上溜,怎么拽都站不起来。波诺佛瓦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拖到车子边,马修打开了后门,他将英国人一脚踹了进去。“我把罗德放走了。”
      “我他妈会把他逮回来!”波诺佛瓦掏钥匙打着了火,一脚油门,小货车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倒是马修一下子紧张起来,一把将右边的后视镜掰了一个角度。“……弗朗西斯,那,那是什么?”
      波诺佛瓦伸头一看,车子嘎地停住了。“下车!给我下来!”他一手扯开马修身上的安全带将他往下拖。“那个王八蛋在后轮上安了东西!”

      霍兰德侦探长觉得这简直是他职业生涯中过的最窝囊的一夜。雾太大了,警车在乡间的小路上好像游乐场里的过山车一样蹦蹦跳跳,简直要把他当做晚饭吃下去的两个酸黄瓜夹肉三明治都给颠出来。
      对于究竟是谁给他打的这个电话他和两个女警也讨论了好久,结果得出的最不愿听到但也许正是最接近事实的结论就是:在法兰西航空与技术学院里早就埋伏下了一帮不知道来自哪里的特务——按照行事手法和犯贱程度大概是英国人。于是事情开始变大,他不得不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一个小村庄,擂开邮局的门摇了足足半个小时磁石电话机的摇柄才接通了当地的警察局。两个小女警带着所有的重装备去航空学院抓人,他充满悲剧英雄感地将一位出租车司机季先生从床上摇起来,讨价还价半天后司机先生终于答应送他去机场。
      出租车司机赛迪克•安南先生是一位来自土耳其的移民,在法国呆了十几年仍然带有浓重的口音。这位先生简直可以作为牛津大百科全书中“话痨”这个词条的典型诠释,短短几分钟内他们的午夜车程就已经开始变成了可以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伟大的巴黎出租行军的更为伟大的后续。十分钟之后司机先生的话题便一路引向了巴黎公社,绞死国王路易十六——就算连霍兰德侦探长都忍不住想去纠正一句路易国王是上了他本人发明的断头台——结果这又引起了更深远和更为意识形态层次的进一步讨论。侦探先生满头大汗地回忆起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些没完没了的辩论和理论概述。(注,土叔所说的出租行军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凡尔登战役期间巴黎市政府组织全巴黎的出租车司机用两千辆出租车将一个步兵师送到前线填补缺口。自这个事件之后各国陆军开始为步兵配备机动设备)
      他看了看手表,十点了。

      “工具箱,工具箱在后车厢里,给我递过来。”波诺佛瓦一手把马修掺出来,摸了摸潮湿的地面,咬了咬牙躺了下去。“他大爷,是个盐酸启动管炸弹——我来拆弹,你让眉毛警戒。”
      马修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来。从腰带上解下了瑞士军刀递过去。波诺佛瓦用小刀挑开了那个东西的纸皮,它显然是一个简易制作的□□,是用一个鞋盒外面插着玻璃管的盐酸启动管制作的。酸液已经将连接□□的金属丝腐蚀得断了一半,估计再有几分钟不到就会引爆。他迅速地沿着外壳切了一圈,露出主体的炸药部分,一股杏仁蛋白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我的妈,是可塑炸药,足够让咱们哥儿仨直接登月的。”波诺佛瓦吸了吸鼻子,马修小心翼翼地给他一件件地递过单面改锥,梅花改锥,卡丝钳。他看到月光下波诺佛瓦一向无所谓的脸在紧张得青筋暴露。
      “我要拔□□了,你和眉毛离远点。”波诺佛瓦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跪在他头边的马修的膝盖。“一百米,我给你发信号。”
      “亚瑟,紧急撤离,一百米!”马修握住了他的手,并没有站起身来。而在他准备活动一下跪得酸疼的腿的时候看到一股黑色的细流沿着车轮向那颗要命的家伙爬去,是一小队蚂蚁。闻到了香味,奋勇直前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并且黏在了那一大块杏仁奶糖上。

      四十
      “伟大的导师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同志教导我们:‘要走上另一条道路’。”出租车司机一打方向盘,车子靠到了路边刹住了。“下车吧,先生。车费二十四法郎五十生丁,您给二十块就行了。”
      “可是我还没有到!”侦探长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周围是乡村公路,黑漆漆的连一盏路灯都没有。“我是法兰西安全总局的侦探!到了机场加倍给你钱!”
      “我明白,我很明白,侦探先生。”司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不是我不乐意,而是车子没油了。”
      “下车,把吸油管下端往下按几厘米不行么?”侦探只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是在哀求。
      “当然可以,先生,不过我去年就这么做过了。”
      于是侦探长先生不得不从那辆倒霉的出租车上下来,这里距离贝桑松国际机场还有一刻多钟的车程。据司机先生说,这条路是通往机场的必经之路,只要在路边上富有耐心地等,总能等来好心人让你搭顺风车。
      午夜的风开始凉了,他有点后悔没有穿自己那件剪绒里子的御寒夹克。防弹衣硬邦邦地撑起了西装的领子,冷风嗖嗖地往里灌,鸡皮疙瘩起得有跳棋子儿那么大。终于似乎救世主也看不忿这位人民公仆的惨状了,公路上有车灯闪过,他眯起眼来,那是一辆红色的大众轿车。
      他站在公路中间挥舞双手,红色轿车停下了。一位年轻的女士摇下车窗。“先生,出了什么事么?”
      “法兰西安全局。”他出示了警徽。“小姐,我恳请您——就算我求您吧,请送我去贝桑松国际机场。有一位罪犯打算从那里越境逃脱,我要去逮捕他。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法国感谢您。”
      年轻女士笑了笑,将鬓边的卷发拢到耳后。她有一双薄荷绿色的眼睛,在暗处明亮得像一只夜行动物。“正好,我也要去机场。我要去接弟弟。”
      侦探长出了一口气,拉开车门钻到副驾驶座上。

      马修•威廉姆斯在他的间谍生涯中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武装活动。在行话里这叫脏活,因为一旦两个政体的密探机关在第三国进行了不友好的遭遇,一两条人命是难免发生的事儿。
      然而他现在感到的却不是威胁,而是戏弄。迄今为止他们的每一个行动计划似乎都被摩萨德特工猜得一清二楚,在他们的路上洒下了无数道钉,每一个都能在他们的行动计划路途上扎破一个大洞。波诺佛瓦倒是成功地把炸弹拆了下来,那里面根本没有所谓的□□和炸药,只有一磅融化过的杏仁奶糖和一个巨型麻雷子鞭炮——里面的火药也被拆掉了一半,填进去满满一把绘图铅笔屑。于是拆弹专家弗朗西斯•波诺佛瓦被轰得看上去好似法属圭亚那群岛来的土著,除了两个眼珠一口白牙哪里都是黑的。
      只好由他接过了司机的任务,这车子上没有车载电话,只能通过车载电台与维也纳方面取得联系。后座上亚瑟已经开始了调试电台,这并不是个简单活计。波长被固定在一个通常火腿电台爱好者难以接触到的狭窄波段内,在一直不停颠簸晃动的车厢内很难做到这种类似精准操作枪械的动作。(注,简易无线电爱好者被称为“Ham”,直译为火腿电台。笔者也是爱好者之一)
      “000245,000245呼叫000221。”他们没有代号,所有的监听小组都被编以序号。这些序号中间是不连贯的,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个。不少于一千,马修听人这么分析过,但这里面大多数是像海外学者,留学生以及挂靠大英帝国的公司海外办事处成员这样的非编制人员。维也纳总局被编号000221,这是唯一一个对所有情报员公开的代号。
      “000221,000245请讲。”幸好这台电台不是使用莫尔斯码的发报机,可以随时接到回答。那边是一个经过电子变声的女声,柔和而冷漠。
      “请求瑞士方面进行——外交或火力支援,我们在O09国际公路和E27公路交叉口之间大约两公里,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就能够到达瑞士日内瓦。”
      “请在越过国境线之后联系。”那边的女声停了停。“你们之前所要求的支援正在路上。”
      马修刚刚松了口气,准备踩一脚油门将时速提到140码,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临时减速挡。小货车从胶木矮台上蹿过去,险些飞起来。柯克兰忙抱住没有绑安全带的电台,麦克风飞了出去落在驾驶台的仪表板上。
      前方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了几十道粗浓的光柱,是法兰西安全局的雪佛兰警车。马修踩下了刹车,小货车在滑行了五十米之后艰难地停住了。他看到两个女警从打头的那辆车里跳下来,胸前挂着弹夹压满的□□。“法兰西安全局,检查!”
      根本无需检查,任何一个快餐外卖店都不会在车厢里放一台明显处于通话状态的军用电台。柯克兰迅速一拧旋钮打乱了频道,一个法国特警扯开了后门,将他拖了出去。
      “蹲下,自行解除武器,把手放在头上!”那个越南女警迅速地将三个人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让他们把鞋子脱掉光脚蹲在路面上以确认没有人仍然携带武器。她从腰带上摘下对讲机。“已经拦住了他们,三个人。两个白种人,一个黑人。”她低头看了看这三个垂头丧气的俘虏。“哦……三个都是白人,报告完毕。”

      四十一
      十点二十六分。距离罗德里赫所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六分钟,但瓦修•茨温利仍然坐在候机厅的长椅上。他知道自己无法拖延太久,如果再过四分钟他仍然不通过安检口,航空公司就会通过广播来寻找他。这里或许有和罗德里赫不友好的“帮派”的人员,他们或许还不认识他。要知道茨温利先生当了三十多年良民,在这期间他只看过三本侦探小说。
      他站了起来,将自己的位置换到距离安检口稍微远一点。这样就不会有很多人在那里进进出出,他对这个感到很紧张。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似乎能听到腕上的金表在滴答作响,声音大得像用风镐在切割水泥地面。
      四分钟,二百四十秒。这并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安慰着自己,还是忍不住地在候机厅中间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来回踱步。他看到墙角有一个身高足足有六英尺六英寸的大个子站了起来,那个家伙有着白金色的短发,脸庞红得好像草莓奶油雪糕。茨温利紧张得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一直很想去趟厕所,现在他终于觉得快有点憋不住了。再等两分钟,两分钟。他对自己说。
      “罗德里赫!”他险些蹿跳起来,罗德里赫出现在候机厅入口的玻璃门处。他听到有女士的尖叫声,因为罗德里赫每一步踩下的鞋印都是鲜红的,全是血。
      他向罗德里赫冲过去,黑色头发的年轻人疲惫地对他笑笑,脸色苍白得像蜡。然后便双腿一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倒在了他怀里。
      “罗德!”茨温利用力地摇晃罗德里赫,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感到手心传来的温热粘稠,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一部马达。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罗德里赫在他怀里柔软而沉重,他像抱着一个来自东方的昂贵花瓶那样扶也不是放也不是。
      但墙边那个大个子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那气势好像一台四联康拜因开过来一样,要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轧成照片儿。茨温利牙关一咬,横下心来将已经换好的登机卡向嘴里一咬。一手揽住罗德里赫的背后一手插过他的膝下,将罗德里赫抄了起来
      他们也曾经在卧室里玩过这种小游戏,但处于昏迷状态的人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茨温利觉得脑门上的青筋已经快要爆炸了,他猛地一蹬地站了起来,抱着罗德里赫便向安检口冲去。脑子里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对他吼:快,快,快!慢了罗德里赫会死掉的!

      这个倒霉夜晚的转折点似乎已经悄悄地来临了。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加上漂亮小姐伊丽莎白好心提供的奶油葡萄干小甜饼,让侦探先生的眼皮一直在打架。
      或许过会儿到了机场,让乘务警将所有的航班安检口都关闭,把那个倒霉催的家伙堵住然后拉到巴黎扔给预审科。这估计不是个很好对付的家伙,知识分子的牙关向来都很难被撬开,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开始,他们宁愿吞下小玻璃瓶子里面装着的□□。
      再然后,介于他在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类军事行动中肯定会表现出英勇豪迈的男子汉气概,这位要接弟弟回家的漂亮姑娘应该不会拒绝再天亮之前和自己去喝一杯咖啡——或者什么更带劲的东西。然后更进一步,那位弟弟——要知道男人之间总会有些共同语言,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女人当然就更容易了。
      红色的大众轿车滑进了候机厅前的停车道,侦探长刚对着玻璃上的反光将自己已经开始乱七八糟的头发理整齐。让他惊异的是那位女士似乎比他更为焦急,跳下车子就掏钥匙,险些将他也锁在里面。
      已经十点二十八分了,据可靠情报那班航班还有两分钟就要起飞。这没关系,就算是属于西德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只要是在法国境内机场的跑道上他就还有权力将飞机扣下来。霍兰德侦探长庆幸自己身高一米九二,别的不说,至少腿就有两个日本人的腿接起来那么长。这当然有好处,他一进到机场候机厅门口就看到了两排清洁工,整整齐齐围着一长串鲜红的血鞋印谁都不敢下拖把。
      安检口一团混乱,侦探长甩开两条大长腿狂奔起来。令他惊讶的是那位漂亮小姐看上去不止有看热闹那么简单,踩着高跟鞋竟然丝毫不比他慢地跟在后面。她看上去不很适合这双带蝴蝶结的鞋子,要是换成金属饰扣会好一些——大概在结了案之后可以约她去巴黎逛逛,运气好的话可以沿着北海岸一路逛到德国的基尔和汉堡,北欧风光也不赖,现在那里应该快要到极昼——侦探长总算是大概看清楚那边混乱的根源了,一个看上去很壮实的小个子抱着另一个家伙——应该也是个男的——一路跌跌撞撞向着跑道狂奔。
      “太萌了……哦不对,逮住他,逮住他!”他听到背后的漂亮小姐一声令下,踩了油门一样加速前冲。可是刚准备像盖伊•欧文斯那样跨过一个台阶,一抬头突然感到眼前一黑。
      他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大个子身上,用力过猛,鼻梁都险些撞断了。
      眼看着那个小个子就冲出了安检口后门的玻璃转门,向跑道跑去。广播里响起了柔和的播报声,那班航班将正点起飞,没有乘客遗漏。侦探长捂着一道鼻血两泡热泪准备继续追捕——他早打过了电话,但该死的机场警察坚持他提供证据,那些大爷可不会白白为了一个匿名报警电话就得罪财大气粗的航空公司,尤其这还是一班外国航班。
      “对,对,对不——嗷!”那个浅色头发,红脸膛的大个子只是轻轻地一挥胳膊,做了个篮球场上合理冲撞的动作,又瘦又高的侦探长便横着飞了出去。一个屁股蹲摔在大理石地面上。
      他身后的女人站住了,手按了按右边的大腿,还是收了回来,站直了身子。
      小个子的瑞士人已经冲上了跑道,从那架汉莎航空公司的707客机的舷梯上跑下来两个空乘人员,一边一个把他扯了上去。侧翼下的螺旋桨立刻开始高速旋转,舷梯车驶离机体。机舱门合拢,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缓缓加速滑行。
      “小姐,您没事儿吧?”那个大个子的法语里带有点俄语口音。“不要生气,按东方的医学理论来说,愤怒会损伤人的肝脏——”他看了看正捂着屁股在底下打了两个滚终于勉强一瘸一拐地站起来的侦探。“……还有尾巴骨。”
      飞机按一个很不常见于客机的尖锐角度陡升而起,尾翼调整到适应大西洋上吹来的西风的角度,向着那个遥远的北非城市呼啸而去。

      四十二
      瓦修•茨温利在一个历史时期内所干的最重的体力活,也不过是用一个旧书包背着猫在厨房里煎肉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冲上飞机的舷梯,也完全不知道把他拉上去的那两个穿着空乘制服的家伙是“哪个绺子”的。(他头晚上刚刚看了一本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意大利北部游击队抗争纳粹的小说)只感觉自己的肺就像奔跑过度的马匹那样,几乎要炸成血沫。
      只是罗德里赫被从他怀里拽走的时候他本能性地挣扎了一下,而脑子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发现整个707客机的头等舱都已经被拆改过。几排座椅被卸掉,放上了一张简易手术台。连顶灯都被换成了盘型的无影灯。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正在围着罗德里赫,用手术剪剪开他的衬衫。
      “医生,医生!”小个子的瑞士人像一颗子弹那样从座椅里弹起来。“救救他,他还有救!我刚才看到他还能自己站起来,他没死,还有救!”
      “冷静,冷静,哥们儿。”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的亚洲人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回到座椅里,直接扣上安全带的扣带。“别紧张,轻伤而已。”他转过身去翻了翻罗德里赫的眼皮,罗德里赫整个上半身几乎都被鲜血涂满了,衬着白皙的皮肤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写包票,他没事儿——你瞧这不是还捯气儿么?放心,过会儿下飞机就让他和你一起走下去阿鲁——”医生很有指挥战斗气势地一挥手。“准备阿鲁!”
      茨温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手心里。他向来有点晕血,刚才强忍住没有犯晕,现在得知自己安全了,胃里却一阵一阵地翻江倒海。似乎有人向他手中塞了一杯热水,他机械地说了声谢谢。只听见那个有美国口音的亚裔医生用英语在指挥——生理盐水清创,蛋白止血芳喷剂,局部封闭止痛,400ccAB型血浆,5%葡萄糖水静脉,破伤风针皮下,青霉素皮试准备。
      罗德里赫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连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脸向另一边侧过去,黑头发被清创用的生理盐水湿透了,仍在向下流着淡红色的血水。客机已经上升到一定高度,逐渐开始拉平。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一杯水洒得到处都是。机舱太狭窄,各种各样的人在他眼前来回的晃,晃得他一直在头晕。
      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就仿佛被一个巨大陨石撞击过的行星,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运行轨迹上。他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将自己的安全带解开,站起来向罗德里赫走去。
      别说是摩萨德,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就算他是妖魔鬼怪,我也认了。茨温利长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罗德里赫的右手。一个女医生想要将他推开,那个亚洲人按了按她的肩膀,她会意地离开了。
      “有两根肋骨有骨裂,在这里,还有这里。”亚裔医生好心地用医用记号笔在罗德里赫胸口画了两个大圈。“他不会昏迷太久,我给他打一针局部止痛剂——”
      茨温利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亚洲人从肾形盘里抓起一支玻璃针管,变戏法一样熟练而快速地敲开几个玻璃安瓿将药水吸进去。排空气泡,用扔飞镖一样的劲头恶狠狠地扎在罗德里赫的右肩上。
      罗德里赫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紫色虹膜上瞳孔仍然散的很大,目光看上去没有焦点。足足过了五分钟他才看清面前究竟是谁,嘴角略向两边勾了一下,算是笑过了、
      “我们没事了,罗德,现在是在飞机上。我们马上就到——”瓦修转向刚才要拦住他的那位女士。“到哪里来着?”
      “丹吉尔。”
      “对对对,丹吉尔。”瓦修在罗德里赫面前像哄小孩一样弯下腰。“我们安全了,完全安全了,阿喀琉斯也在,有什么问题吗?”
      “有。”罗德里赫很不舒服地正过了脸。“刚才,刚才是谁给我打的针?真他妈疼死了!”

      对于一只希望过上安逸舒适生活的猫而言,乘坐飞机长途旅行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没有美味的猫粮和零食,没有主人的爱抚。只有偶尔遭遇一回的轻微气流,还有别的半透明笼子里的宠物们。最可恨的是那只白色的安格鲁雪貂,还有一只短腿柯基犬,——等等,还要算上一笼子肥的看上去很可口的仓鼠和另外几只短毛猫——他们无一例外地瞪着眼睛看着阿喀琉斯先生崭新的塔夫绸猫衫和伊丽莎白女王式的皱领项圈。
      ——大红色连衣裙怎么啦?阿喀琉斯用猫的方式怒吼着。老子可不是暹罗猫,那些公不公母不母的猫妖——嗷!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这个笼子里转不开身。
      那个长着一身银白色华贵皮毛的家伙笑得更欢了,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地乱蹦。对面笼子里一只长着银白色虎斑的短毛猫懒洋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阿喀琉斯先生绝望地看了看自己笼子旁边的登机检录牌。这次飞行还有两个小时。他真想把项圈抓下来,但是它绑得很结实。里面一个个16mm粗细的小胶卷盒被用三层防水橡胶布牢牢地缝在一起,两个成年人也别想空手把它撕开。
      他闭上眼睛,开始思考意大利红烩面的配方。

      尾声
      “姓名。”
      “亚瑟•柯克兰。”
      “职务。”
      “海军陆战队上尉。”
      “你犯了什么错误,可以对我说一说。”
      “我没有犯任何错误。”
      黏贴皮革封面的木板文件夹抽在我的脸上。疼痛像是被强行塞进喉咙的冰,慢慢地融化,沿着食管流下去,在全身扩散开来。我条件反射性地低了低头,头发被扯住,强行向后拉。想要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雪亮。是高瓦数的聚光灯,好像沙漠里的太阳,一直要将人的眼球都烤的干枯。嵌在眼窝里,好像两枚脱了水的黑枣。
      “请承认你的罪行。”
      “我没有任何罪行。”
      又是一记抽打,是蘸了盐水的细山羊皮鞭。我仿佛是从右肩到左腰被斩劈成了两段,一片皮肤被撕扯下来,细小的血珠从被撕开的皮肤下向上冒溢。
      这是我被推进审讯室的第多少个小时?起初我还可以根据他们停止的间隙判断时间,后来一切概念都慢慢消失融化了。我只知道墙角不住地抖着腿的那个小个子是个医生,他不会让我死,但总可以让我过得比死难受一万倍。审讯官是个北欧血统的宪兵上尉,嗓音柔和得像棉花糖。
      不能说,你没有理由说出来。耳朵开始轰隆隆地响,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咆哮。
      可是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没有人能在这种拷问之下撑过二十四个小时,我肯定也不例外。那个淡褐色卷发的小个子医生走过来拍了拍宪兵上尉的肩,这一轮终于要结束了。他们走到墙角去打呵欠,喝咖啡。
      “连我都快撑不住了,他怎么还不开口?算了莱维斯,反正我们需要的也只是一张报告纸。不要提醒我中间停止了,他反正不会死,再下去我都快要死了。”
      “耐心,耐心,提诺。反正他熬不下去了,只是这件事情对于他很难以启齿,这对于他是一种耻辱。他很难把自己的耻辱告诉别人,你再撑一个小时,我不会让你停下来了。”
      不,这不是耻辱。我简直要对自己微笑出来了。这些平凡而庸俗的人,他们怎么救不记得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爱情呢?
      虽然这种爱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罗德里赫,他和茨温利在一起,或许他们会很快忘了我,在几年,十几年后提起这次冒险,我在他们的记忆力甚至会消弭了名字,只是“那个倒霉的英国人”。
      罗德里赫,哪怕你当时多看我一眼。
      我大笑出声来,墙角的那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刚才文件夹把我的嘴角抽破了,鲜血沾在牙齿上,让我看上去像一只刚刚厮斗过的困兽。
      “你们不会明白的。”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在脸上的血污中冲出两道槽。“你们这帮王八蛋永远不会明白的!”

      1968年对于整个英国秘密情报局来说都不是个好年景。这一年他们在法国,在捷克,在波兹南,在索菲亚,在香港。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取得哪怕一次小小的胜利。而尤其让上层官僚们拍着桌子骂娘的是居然有特工毫无预兆地叛变。那个家伙是海军陆战队出身,意志坚强业务精熟,没有任何可以叛变的理由。但他就是那么干了,活生生将一个摩萨德特工从眼皮子底下放走,丝毫不管自己团队里还死了人。
      上层授意监察审讯团队将那个家伙狠狠地敲打了一顿,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居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在七十二个小时精疲力竭的熬鹰之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对这个前海军陆战队上尉的折磨,草草地将案卷扔进了堆满灰尘的档案室,在上面盖了个“封存”的橡皮图章。
      在这个鬼年头,这种事情太多了。世界上就算永远不会缺乏佐尔格,也总会有逮不完的菲尔比。
      1971年九月,位于苏格兰阿伯丁的格雷菲尔德监狱释放了一个名叫亚瑟•柯克兰的前海军陆战队队员。
      五个月后朴茨茅斯镇的一部分市民们开始熟悉了位于一个很不起眼的街区公立图书馆的管理员。当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并不愿意与他成为朋友。这个粗眉毛的英格兰人沉默寡言,对来图书室借书的任何一位顾客都冷脸相向。据说他每天要睡十二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也大多数在闭着眼睛打瞌睡。他的生命仿佛一团揉皱了的抹布,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
      柯克兰先生终身未婚,将他的一个远房侄子彼得•柯克兰立为继承人,负责起了那个长着一对和他一样的粗眉毛的孩子在海伯利安公学的学费。彼得在公学毕业之后不想去读大学,于是参加了皇家空军,成为了一名F-15G舰载战隼双座战斗机上的火控员。彼得•柯克兰上尉于1981年对阿根廷的“黑公鹿”军事计划中牺牲。
      于是在当地居民的记忆里那个老头子益发地阴郁,哑巴一样一言不发。况且,他还有一条足以让英国绅士也恼火的恶癖:在街上每次见到穿灰蓝色长大衣,戴眼镜的年轻人,总是要拦住人家看个不停。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便会嚎啕大哭,喃喃地念叨一个名字,谁也没有听清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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