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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许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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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许三,原名张三。出生在垌湖村。师父捡到我时,已经收了张二做徒弟,本着不重姓的原则,让我跟着娘姓,从此以后我就改姓叫许三了 。
我很喜欢跟着娘姓,让我和娘又有了联系。
我娘生我时,外面狂风暴雨,里屋心乱如麻,一盆接着一盆血水倒出,接生婆婆问我爹,“张大哥哩,没办法了,只能保一个,保大还是保小?”
爹咬了咬牙说:“保小!”
我爹在娘怀孕时找人算过,算命先生说:“此胎必是男娃。”爹笑嘻嘻的给了算命先生两百文。我爹回想到那时,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时不时往屋内瞧。
当接生婆婆抱着我出来给爹看,笑吟吟地说:“恭喜恭喜,生了个女娃,这女娃天庭饱满,是个好福相。”
“女……女娃?”爹震惊,怎么可能,算命先生明明说是……好你个贪财老鬼,神棍子。哎呀喂!赔了夫人又折兵,我那可怜的婆子,我那两百文勒。爹在心中连连骂道。知道是女娃——名副其实赔钱货,真真切切赔了两百文钱,爹看都不看转身就走,打算和族中长辈商量娘的葬礼。
接生婆婆赶忙拉住我爹,“等等,还没给你的娃子取名字勒!”
爹抿嘴,算了算时辰,“子时三刻,就叫张三吧。”
在很多年时我就顶着张三这个名字生活。
爹召集了族中长辈,天一亮就抬我娘棺材上路了,埋在了后山族人长眠地。
两岁时,爹的二弟,我的二叔,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男娃,爹兴高采烈,专门请了村中有名望的童生取名,“嘉言懿行,握瑾怀瑜。就叫张怀瑜。”童生笑了笑,继续道:“望贵公子具有纯洁高尚的品格,砥砺前行。”
“哈哈哈哈哈——”爹高兴极了,看着刚出生的侄子,越发觉得可爱。虽说不是自己的孩子,可他从小就和二弟很要好,二弟的男娃他必会当亲生男娃对待。
两岁时的我偷听到了爹与童生的对话,爹从来都没有对我笑过,可那天他看到我那小堂弟却笑得极其灿烂,那笑容太刺眼,把小小的我良心洞穿,我忮忌我那阿弟,他抢走了爹爹的目光,本该属于我的目光。没有阿弟,他的名字就会属于我,爹爹的关爱也会属于我。我恨我的阿弟。
我跑到床边,仔细看看我的仇人长什么样子,还挺白,挺胖,挺好看的。不过我也不会因为他的外表而对他产生怜爱。看着他胖嘟嘟的腮帮子,好奇,伸出手指就想要压扁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还没碰到,爹拍开我的手,手背顿时红了一块。爹急匆匆地说:“别碰你阿弟!”哦。
转眼间,我五岁了,张怀瑜三岁。我对他的讨厌越发强烈,而他对我越来越依赖。爹和二叔住的近,经常走动。二叔和二叔母忙的时候就会把张怀瑜带来我家,我爹也常常需要忙农活,照顾弟弟的任务就落到我的身上。我天生长了一副好人脸,看着乖巧懂事,爹爹虽然不喜爱我,但把弟弟交给我带他还是很放心。“张三啊,好好照顾你阿弟,我天黑前回来。”
我心里发笑,幸好我这张脸能遮挡住我内心的腐臭,坏主意没有浮现在脸上,老天爷还是对我不薄。
“阿姊阿姊,我想出去玩儿。”张怀瑜摇着我的衣角说道。
正好,省得我费口舌拐他出门。“好啊。阿姊知道有一处地方,那里有好多漂亮的蝴蝶,你不是最喜欢花蝴蝶了嘛,阿姊带你去。”
“好耶!”张怀瑜甜甜地笑了。
我讨厌他的笑容,那种天真无邪的笑,茫然无知的笑,我怎么也学不过来。他一笑,爹爹也笑,二叔二叔母也笑,大家都会笑。
所有人都喜欢张怀瑜,却没有人喜欢张三。娘,如果你还在,你会喜欢我吗?会只喜欢我吗?
“走吧。”我拉着弟弟走出家门,穿过草丛、田野,进入了树林深处,我知道那里有猎人抓捕野猪的陷阱。
三岁时,我曾偷偷离家出走,在张怀瑜满一周岁生辰时,二叔和爹爹一起为他举办了抓周宴,家里很穷,可爹爹拿出棺材本,说什么也得给张怀瑜大办一场,增添福气,保佑他岁岁无虞、长安常乐。那场抓周宴是村里举办得最豪华的一场,全村的人都来凑热闹。张怀瑜身边放着算盘、毛笔、尺子、拨浪鼓、木梳……在众人满怀期待下,张怀瑜伸出小手,一抓,抓住了站在他身旁的我——我的衣角。
“不算不算,不能抓你阿姊。”爹爹有些生气转头对我说,“张三你出去!别打扰到你弟弟!”
我扯开了拉着我衣角的手,跑了出去。后来张怀瑜在抓周宴上抓到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看着热热闹闹的宴席,我负气离家。我执拗地认为等爹爹发现我不在了,肯定会后悔的,肯定会来找我的。
那时我对爹爹还抱有幻想,那是最后一次幻想。
我越走越远,天越来越黑。突然,我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我听村里人说,树林深处常有野猪出没,所以村里的猎人为了捕食野猪,会在野猪常出没的地方设置陷阱。不巧,我正好踩到陷阱,掉入坑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彻底黑了,四周静悄悄,一种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哭了,巴掌大的小脸,挂满泪珠。我开始后悔不该赌气离家出走,我很害怕,我迫切地祈祷爹发现我不在家,出来寻找我。好饿,好渴。
求生欲望激发人的最大潜能,我冷静思考,土坑距离地面有一寸高,壁面打滑,无论怎样都爬不上去,泥土湿润,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雨。陷阱一般用木棍、草遮掩,在我掉下去的地方有十几根木棍,我挑了根又长又粗的木棍,一看就很坚固。
我之前看过武侠小说,是从村里李四家捡到的,李四的爹娘想让他多看圣贤书,考取功名,可李四就爱看武侠小说,偷偷拿铜板到镇上买,为此他家没少吵架。多亏了李四,我也因此得福,李四爹娘把武侠小说撕烂扔出去,我就偷偷捡回来一点一点粘上。我识过一些字,是我偷听学堂教书识的。
我想起武侠小说,用一根竹子,向竹子借力,那人轻飘飘的就飞跃好高。这里虽然没有竹子,但木棍也差不多,我回忆着动作,手牢牢抓住木棍,助跑,腿脚向上腾空。“啊——”摔了下来。我再来一遍,又一遍,后背擦过坑面,火辣辣的疼。不能放弃,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尝试了一百零八遍后,终于成功了,我跃上了地面。“呼——”长长吁了口气,我记得来时的路,来不及休息我赶紧向家方向跑,爹爹找不到我应该很着急了。身上很痛,可我的脚步并没有减缓,我得快点再快点,不能让爹担心。
村里很安静,现在这么晚大家都睡着了,我爹不愿打扰别人应该会自己一个人出来找我,爹会在哪里找我?我先去了我常去的几个地方,没有,没有,没有。爹不会也进树林里了吧?算了先回家看看,说不定爹爹找不到我,先在家里等着我,想着将要看到爹为我着急的脸,我就很开心,爹爹果然在意我的。
推开院门,院子里没人,推开屋门,屋子里没人,推开室门,有人了,爹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没看到爹着急的脸,透过月光上的窗户,我看到自己着急的脸。可笑,我爹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我不见了,我想看到的着急的表情却一直挂在我的脸上。我真蠢。悄悄打冷水沐浴,洗衣服,晒衣服,回卧室就寝。
“到了。”张怀瑜看着周围,“没有花蝴蝶。”
“有的,你再往前走。”张怀瑜听话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他踩到陷阱掉了下去。两年过去了,陷阱还在,太好了。
“呜呜呜呜呜——”张怀瑜瞬间哭了起来,“阿姊阿姊你在哪?”
“你怎么掉下去了,等着等阿姊回家找工具来救你,你可千万不要哭,山里的野猪会听到哭声来吃你的。”
张怀瑜收紧了声音,身体一抽一抽的压抑住哭声。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我把衣服洗了,晒在竹竿上;把菜择了,洗干净放盆里。烧火做饭,站在小凳子上,在锅里放几十粒粟米加两大碗水,做粟米粥,说是粥,其实是白水混点粟米味。把野菜切碎,和了点白面,做了野菜窝子,在锅面放上蒸板蒸。
爹忙完回来了,晚饭也做好了。“爹,吃饭了。”
爹看着院子里没有张怀瑜,问:“瑜儿呢?”
“不知道,可能出去玩儿了,我刚在煮饭没注意到他。他——”拍——一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
“我让你看着你阿弟,你在做什么?”爹怒火中烧,气急败坏。
我咬了咬牙,沉默。
爹跑到二叔家,没见到人,急的团团转,赶忙召集村里人去找。我冷冷地旁观,好饿,吃饭,我一只手拿起窝窝头,一只手拿勺子舀起粟米粥。平民百姓唯有粮食不可辜负。吃完我的一份,剩下的放在锅中,等爹回来了,再热热。
入夜,爹还没回来,这个时辰,爹平时都已经梦周公了。眯了眯眼睛,困了,我也该入寝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我好像梦到了娘亲,我从未见过她,家中也没有画像,听到季大婶说,我娘亲很漂亮,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我爹有福娶到了我娘,当年我爹为了娶我娘花了二两银子。娘亲在梦里,重复地和我讲,“三儿,要做个好人要做个好人……”
“啊——”我惊醒。鞋子还未来得及穿上,从家中找到绳子,又拿了两个窝窝头,急匆匆地奔向树林。到了陷阱旁,一切如同两年前一样安静。我心慌了,大喊:“张怀瑜,张怀瑜!”
“阿姊,我在。”张怀瑜听到了我的声音,嘶哑的回复。
我用绳子在大树捆上三圈打结,把绳子沿着坑壁慢慢放到底部,“抓住它,抓紧它。阿姊拉你上去。”
“好。”张怀瑜应声。
感受到绳子有压力,我急忙往上拉,手掌被绳子磨破了皮,生疼,我咬牙,使出来我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张怀瑜慢慢地上来了,见到了头,手,终于脚也上来了。我紧紧地抱住他,不说话。
“阿姊,我没有哭,我是不是很乖?”
我想起了我对他说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哭,林中的野猪会听到哭声来吃你的。”我轻轻地笑了,拿出怀里的窝窝头递给他吃,原本冰冷的窝窝头在我怀中揣得有了丝丝暖意。
“阿姊,花蝴蝶!你果然没有骗我。”
“嗯?”没有骗你有花蝴蝶还是没有骗你回家找工具救你。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片银光闪闪。“笨蛋,那是萤火虫。”
那一天,我见到了满天的萤火虫,我想再也不会有比这天更盛大的萤火了。
我带张怀瑜回家。二叔、二叔母见到张怀瑜,悬吊的心终于放下了。“瑜儿,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二叔母连连询问,眉眼尽是担忧。
“我没事。”
二叔问:“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
“我贪玩去了树林,结果迷路了。”
“树林?你为什么去哪里?是不是谁带你去的。”话语中意有所指。
张怀瑜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要去,幸好阿姊去树林找到了我。”
“好了,打热水擦身子,换身衣裳,看你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也是。”二叔母用拇指擦了擦张怀瑜的脸。
我走回家,爹不在,应该还在某处找人吧。
其实我撒谎了,我那天没有梦到过娘亲,村里也没有姓季的大婶。我对娘亲的模样依旧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