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虞幸是被呛醒的。
眼前一片黑暗,墙灰的味道充斥在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他动了动身体,碎石和木屑哗啦啦地从身上滚落。
他本能地摸向左耳。
还好,助听器还在。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用手扒开压在身上的障碍物,一点一点从废墟的缝隙里爬了出来。
天光晦暗,浓雾似乎比之前更重了,混合着烟尘,让能见度变得极低。原本奢华宏伟的纪家庄园,此刻已经化作一片狰狞的断壁残垣。
“纪荒!”
虞幸喊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环顾四周,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纪荒!你在哪里?”他提高了音量,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瓦砾堆中跋涉。
脚下的碎石和尖锐物硌得他生疼,他尽量小心避开那些裸露的钢筋,不让自己被绊倒。
碎裂的水晶吊灯半埋在砖块里,昂贵的油画扭曲地挂在残存的墙体上,一切都昭示着不久前那场灾难的恐怖。
“喂!你还好吗?”他扒开一堆杂物,露出下面一个穿着正装的中年男人,脸上满是血污。
也许是来参加葬礼的客人或者纪家的远亲。
虞幸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一片冰冷。他缩回手,心脏紧了紧。
每路过一个被掩埋的轮廓,虞幸就会搬开一些砖块,看看下面有没有人,然后再继续往前走。
有些实在搬不动,他只能蹲在缝隙口,一遍一遍往里问,然后用那只没有坏的耳朵趴在石块上听。
等到嗓子干得忍不住吞口水时,还没有回应,虞幸就会放弃这个小坡,去下一个他觉得会有人的地方。
大部分都是尸体。
这让虞幸感到很难呼吸。
他继续往前,看到一个被压在装饰柱下的年轻身影,费力地挪开一点障碍,将对方的脸扳过来——不是纪荒。同样没有了呼吸。
灾难似乎把这片土地所有生命都统一带走,唯独留下虞幸一个人。
“纪荒,你不要跟我玩捉迷藏啊!”虞幸边找边翻,“听到声音要给我回应哦……”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脚下这块比刚才都软。
也许是踩到沙发或者软垫了。
他嘴里絮絮叨叨不停,过分的安静让他感到心慌,“你没有力气的话可以敲敲砖块,我会趴下来听的……”
“——把你的脚,”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闷哼从下方传来,“从我手上挪开。”
虞幸猛地僵住,迅速移开脚。
他低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一只从瓦砾缝隙中伸出的、苍白修长的手。
是纪荒!他认得这只手!
虞幸慌忙蹲下身扒开碎砖,纪荒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逐渐显露出来。他一直被埋在虞幸刚刚坐的那块地方。
“对、对不起!我没看到!”虞幸心虚极了。
好像每次碰见这个人,虞幸都有道不完地歉。
纪荒闭了闭眼,声音虚弱却依旧刻薄:“你是用脚找人的?”
“也用的。”虞幸有些底气不足,探头过去看,“你有没有哭啊?”
他记得纪荒好像很容易红眼眶。
“滚。”纪荒扭过头。
虞幸看不见他眼眶有没有红,抿了抿嘴开始干活。他搬得很卖力,上面那层都是碎砖,虞幸一口气可以搬两个。
“你试试,现在可不可以爬出来?”虞幸喘着气,把满是灰尘的手拍在战损的裤子上。
“……”纪荒沉默了一下,开口,“我腿上使不了力。”
虞幸这才想起来他腿有残疾,不能和自己一样爬出来,而且他有一只手也被压在里面了。
“那我拉你。”虞幸伸出手,却没握上。
纪荒那双手白得过分,再看看自己黑黢黢的五短手,对比惨烈,虞幸忍不住缩回去,在裤子上拍了又拍,才握上。
掌心相触的瞬间,纪荒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在虞幸的再三催促下,才回握紧。
“你用力啊!”虞幸使劲拽着他,脸都憋红了,脖子上青筋凸起。可无论他怎么拉,纪荒都纹丝不动。
虞幸很快发现问题不在纪荒身上。
压在他身上的是一整块断裂的墙面。尽管另一侧被坠落的电梯钢板卡住,没有完全压实,但巨大的水泥板依然将纪荒牢牢困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样的重量,根本不是虞幸一个人能挪动的。
“怎么了?”纪荒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有一块卡住了,你等等——”没说完,虞幸已经飞快跑开,他试图去更远的地方找个帮手。
如果这地方还有活人的话。
可视野所及之处,只有死寂的废墟和扭曲的金属骨架,好像整片大地都塌陷了。
他想起工地上的撬棍,转而寻找替代工具。捡起一根看似结实的木条,可刚一用力,木条就在他手中“咔嚓”断裂,木屑扎进了本就破皮的掌心。
“嘶——”他疼得倒抽一口气,却不敢耽搁,转身又跑向另一片废墟。
这次他跑得太急,没留意脚下——
“砰!”
裸露的钢筋狠狠绊倒了他,膝盖传来钻心的疼。虞幸低头一看,裤腿已被划开,血正从伤口汩汩渗出。
他顾不得疼,随即愣住,目光落在刚才绊倒他的那根钢筋上。
这个……说不定可以。
他眼睛一亮,抓起脚边半块砖块,对着钢筋根部连接的墙体猛砸。虎口被震得发麻,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他都顾不上擦。
不知砸了多久,那根钢筋终于带着碎屑松脱出来。
虞幸兴奋地把它抽出来,一瘸一拐地拖着往回跑。
“纪荒!我找到工具了!”他气喘吁吁地喊着,把钢筋塞进水泥板的缝隙里,“这个肯定行!”
虞幸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
“嘎吱——”水泥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微微抬起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但随即又重重落下。
“往左边……再垫高一点试试……”纪荒哑声指导,尽管知道这只是徒劳。
几次尝试后,效果依旧微乎其微。
天色就在这徒劳的努力中彻底暗了下来。在一次过于用力的撬动后,那根寄托了全部希望的钢筋,竟从中部“铿”的一声,断裂了。
“别白费力气了。”纪荒闭上眼,黑暗中,他的声音异常平静:“除非有专业设备,否则你弄不开。走吧,别管我了。”
虞幸像是没听见,用那截断了的钢筋,咬着牙继续撬。
“我让你走。”纪荒的声音冷了下去,“听不懂吗?”
细瘦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第二次发力,虞幸根本握不住,没一会儿脱力地瘫坐在他旁边。
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
虞幸靠在那块压在纪荒身上的断墙上,仰头望着天空。浓雾散去了些许,露出一轮异常明亮的圆月。
“你看,”虞幸声音虚弱,却带着笑意,“月亮好红啊……像块柿饼。”
纪荒没有回应。
“你说,被红月亮照过的人,”虞幸继续自言自语,“会不会都变成怪物?”
“……白痴。”纪荒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你怎么老是骂我?”虞幸指控,“我不喜欢听。”
纪荒对上回头看他的虞幸,两人距离很近,纪荒能看到他亮亮的眼睛,铺面而来的鼻息。
暖暖的,湿湿的。
他有些卡壳,“非要救一个不认识的人,不是蠢是什么?”
“没有不认识啊。”虞幸理所当然地回,“他们把你分给我了。”
纪荒冷哼。
“这样不好吗?如果我走了,你就只有一个人了,我也只有一个人。”
“说得好像你多重要似的。”
“一个人很孤独的。”
虞幸抬头,纪荒也跟着抬头,天上孤零零一轮红月。
“我们早就是怪物了,不然怎么会在这讨论月亮。”
虞幸傻笑:“你饿不饿?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他开始细细描述记忆中母亲做的红烧肉,糖醋排骨的香气,说得太投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长时间没有进水,吞咽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虞幸渐渐不数了。
没了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夜晚瞬间安静下来,虞幸很快就歪倒在纪荒肩头睡着了。
柔软的发丝蹭在颈间,带来细微的痒意。
纪荒毫无睡意。
他趴在废墟地下时,是听到虞幸找他的声音的,但没有出声。
没什么好找的,所谓的亲人在葬礼上瓜分着财产,把他扔给一个刚嫁进来就死老公的年轻小妈。
就算被救出去,他不知道,虞幸一个人带着残废要怎么生活。
既然天台上的计划被打断,那么死在这里好了。
他以为虞幸会很快放弃,没想到一直坚持到现在。
月光给虞幸沉睡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尽管他此刻看起来脏兮兮的。
纪荒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搭在身侧的手上——
那双手早已不复初见时的白皙干净,此刻布满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掌心与指腹磨破了好几处,甚至能看见翻卷的皮肉和嵌在其中的细小木刺。
灰头土脸。
纪承岳是怎么看上的。
可目光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无法移开。
麻烦精。
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
夜风吹过,虞幸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像是碰到了伤处。
纪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伸出自己唯一能活动的手。动作间,被压住的右半身传来尖锐的痛楚,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挑刺这个过程极其耗时,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和稳定,对于此刻身体承受着巨大痛苦和不适的纪荒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有几处刺得深,他不得不用指尖微微用力挤压周围,才能将其拔出。
昏睡中的虞幸似乎感到了疼痛,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呓语了一声。
纪荒的动作立刻僵住,直到他再度陷入沉睡,才继续下去。
挑完所有可见的木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衬衫的袖口上。几秒迟疑后,低下头,用牙齿咬住袖口的一角,猛地一扯!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偏头吐掉口中的纤维,开始绕上虞幸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一圈,又一圈,试图将所有的伤口都覆盖住。
因为只能用一只手操作,过程显得格外艰难,包扎的结果也歪歪扭扭,甚至有些丑陋,但包裹得却异常严实。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回去喘息。左臂因过度使用而阵阵发酸。
他垂眸,看着虞幸那双被自己包起来的手,在月光下像一个白色的、不合时宜的礼物。
“……白痴。”
他低声骂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短暂的休息后,纪荒试图再去够虞幸腿上破损的裤管,想要处理那道伤口,但这次不一样。
由于双腿使不上力,又被废墟困住,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几次尝试无果后,他颓然放弃。
总是这样。
就像当年母亲车祸时,被父亲推向刀口时,就像每一次需要站起来时一样——永远无能为力。
为什么灾难不直接将他带走?
偏要让他侥幸存活,然后再赋予无穷无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