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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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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淌过屋外长满青苔的青石台阶,落进小小的水坑里,激起一摊水花。好似惊醒了梦中人一般,时云淮在渐大的雨声里回过神来,安静地趴在柳既明榻边看着他,伴着雨声入眠。
第二日一早,时云淮醒转来便去摸柳既明的额头,终于松了口气。窗外的微光似乎落在了他的枕边,桌案上的灯芯早已燃尽,借着这天边的微光时云淮细细端详着柳既明的脸:轮廓分明的脸上皮肤有些粗粝,眼下是一片乌青,苍白的唇上有了一丝血色。
忽地,轻轻的脚步声引起了时云淮的注意,他方起身敲门声便响了起来,取下木栓,门后那人便朝里瞅:“既明兄怎么样了,醒过没?”
时云淮见是他一人来,不知怎地登时松了口气:“还没醒过,不过薛堡主放心罢,已经退烧了……薛堡主要不要进屋说?”
“哦哦,”来人正是薛肃,不知他是背着谁来的,跟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道,“我就不进去了,门口说也一样的。若既明兄醒了告诉他,安心养伤,战场上的事就莫操心了。”
时云淮闻言点了点头,他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其实薛肃大可让人带话过来的,亲自过来走一趟许是也想看看他和柳既明是什么情况罢。
“对了,昨日之事我已知晓了,军中向来不允许有擅自行动者,此事只当你将功补过,以后可别冲动了,”薛肃又细细叮嘱道,“军师昨日跟你谈的事,还是等既明兄恢复了再说罢。”
时云淮沉吟:“我知道的,薛堡主放心。”
薛肃见他脸色也不太好,出言宽慰道:“金门关据点拿下来并非难事,方接到了武王城援军的消息,我这会儿正要过去商议,不打扰你们了。”
时云淮应了声,目送薛肃走去议事厅,轻手轻脚地插上门栓回到柳既明床榻边坐下。方一落座便被一声声音惊得朝榻上已经醒转的柳既明看去:
“军师同你说什么了?”
床榻上的病人声音嘶哑,听上去还很虚弱,像是垂死的枯树发出的呻吟。
“柳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时云淮闻声怔住,惊愕中又带着极为明显的欣喜。
柳既明舔了舔干裂的唇,眼珠打了个转儿:“薛肃说他知道了昨日之事那会儿……”
时云淮闻言,步子都顿了一下,沉默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试来温度正好,便端到柳既明面前。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柳既明伸展着略微有些僵硬的手指,接过杯子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
“柳哥,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昨日你回来路上便烧得厉害。”时云淮道,撇开了柳既明的话题。
见他这顾左右言他的反应,柳既明这下心里清楚了,时云淮定有事瞒他,不由得挑了挑眉:“伤还好,昨日究竟是什么事?”
时云淮不敢看他,眼神飘忽起来:“如果我说,我昨日没得到军令就孤身一人去寻你……”
他是浩气盟军中统领,治下从来都只有如铁军令。连时云淮也不知他这明知故犯柳既明会如何处置。
这回轮到柳既明不知怎么答他了。他轻轻摩挲着粗陶杯的杯檐,余光落在坐在床边的垂着头的时云淮身上,恍惚间好似看见了一只敛了翅被锁在笼中跳跃不得的山雀,失了些原有的精怪灵气。回想起一年多前第一次见到他时,身上那股恶人谷养出来的戾气还未消失殆尽,与他拼刀都透露着狠劲来。他眼前又有些朦胧,似乎是河朔漫天的大雪里,他拿了小玩意儿和家里的小孩儿们没大没小的闹腾得让人应接不暇。或许,时云淮并不适合留在他的军中,也不适合留在规矩甚多的浩气盟中。
“柳哥,我知道军令不可违,昨日战况未明,我更不该孤身犯险。但你失去消息,我不可能如此被动地待在青云坞中等你消息。我有一身武艺,虽不说有多厉害,但一击必杀绝无问题,我赌也要赌能救你活命,”时云淮看他盯着陶杯出神,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有私心,我希望柳哥在这个时候只做柳既明,不做‘柳统领’。我也知道,战局、权衡之中需要的是‘柳统领’。”
柳既明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一声轻如游羽的叹息落在了时云淮肩上。
浩气盟中十年,柳既明早已把生死抛却,而时云淮不一样。青云坞主殉职一事像块石头压在了他的胸口,若是某天摆在堂屋里的那口棺材里躺的是柳既明,他该如何自处?像方知善一样脱离浩气盟去做一个再无牵挂的人么?
时云淮忽地回过神,冲柳既明淡然一笑,只是这笑里还透着几分苦涩:“是不是很矛盾?我这几日在想,若是我没有遇见过柳哥就好了,我还是孤身一人来此江湖的时云淮。”
“可是没有那么多‘若’,”柳既明开口打断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喜欢金水镇的那座老宅么?”
时云淮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什么?”
“待金门关战事结束,我向盟中请致仕还乡,陪你去这个江湖走走。还有我曾经答应过你,要一道回翁洲看看。”
柳既明凝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道。
时云淮惊得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愣了半天,他才恨恨道:“你疯了?这是你十年才拼来的位置,说不要就不要?十年前的你若是知道今日局面怕是要笑自己就这点出息!”
柳既明听他骂着自己,想了想这番话的合理性,突然笑了:“确实没出息。但,他也并非眼里只有功勋之人,是罢?他也爱结交朋友,快意恩仇,知道时云淮不适合待在这里——时云淮该去做天地间最自由的刀客。彼时非此时,我的心境也与当初大不相同了。
“还记得我赠刀给你时如何说吗?持刀者要用就用最称手的那把刀。但是——如今也要为了那把刀,改变自己行刀运气的方式。持刀者与刀,二者本该是惺惺相惜的。
“更何况,你不是那把刀,我也不是持刀者。你是我已见过高堂的家人。”
柳既明不疾不缓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如一滴水珠落在时云淮的心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好,柳哥既然这么说了,”时云淮回过神来不敢去看他,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一般,声音抖得厉害,鼻尖发酸,“那你先得安心养伤,待伤好了你把盟中诸事安顿完了便出发。”
柳既明不去戳穿他,假装没发觉他声音的异常,笑道:“那是自然。”
以至于没过几日薛肃与孟谦听说这个决定时,孟谦惊得笔都掉在了文书上,溅起点点墨迹。柳既明倒是不好意思笑笑说也想去见见不一样的江湖了,不过来浩气盟走这一遭,有好友二三也算幸事一桩。薛肃努努嘴,嘀咕道,兄弟和军师也只占了柳统领文书里一句话的分量,兄弟帮你守据点流过汗流过血,却得了这个结果,惨呐。
更令薛肃意外的是,后来盟中以军中暂无人选可替金门关统领、青云坞主二职为由,将金水镇两座据点交由薛肃打理,气得他冲着已经背好包裹来同他道别的柳既明和时云淮黑着脸喝了一杯饯别酒:从此江湖路远,望君珍重。孟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卸甲归田未尝不好;一旁的薛肃把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问军师也想过寻常夫妻的生活么,得到了一记眼刀后也老老实实闭上了嘴,认命地准备启程回秋雨堡了。
扬州九州港人声鼎沸,归港的客商指挥着仆从将货物从船上卸下,一看那满脸堆叠的笑容便知道这一去定是满载而归,赚他个盆满钵满的。
柳既明压低了竹编的斗笠帽檐,提刀同时云淮踏上了前往翁洲的船。他站在船头放眼望扬州,楼阁亭台的飞檐好似要振翅而飞。昔年他带着时云淮来此时还遇见了叶行川,这回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到藏剑山庄也不知他收到消息了么……恍惚间,码头的人堆里似乎有个亮眼的锦衣少爷在朝这边挥手。柳既明定睛一看,不免嘴角都荡起笑意,挥手朝他道别。
“柳哥,我要回家了。”时云淮失神地看着远处海天一线,低声念叨道。从这里启航回翁洲的场景,他不知在梦里见过多少次,一次次从梦中醒来,又一次次深陷梦里。
“嗯,我们回家了,”柳既明坚定地答他,“回翁洲了。”
天地港大船风帆扬起,载着远走中原的江湖客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