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相思烬》仝不悟仝

5、相遇

　　屋内的烛火明明灭灭，楚吟萧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衣料摩擦声。
　　不是君御泽的脚步声，更不是驿站的杂役，那动静轻得像片叶子落在地上，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握着竹杖的手没动，指尖却悄悄抵在了杖身。
　　“君大人这来回的功夫，倒是比黑风堂的人还勤快”
　　身后的人没说话。过了片刻，一道清冽的少年嗓音响起，带着点刻意压稳的沉稳：“恩人是我”
　　楚吟萧的动作顿了顿。这声音……他偏过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声音来处，唇角慢慢勾起个浅淡的弧度：“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崽子，躲了这几日，倒舍得出来了？”
　　慕羽霄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身半旧的青布衫，袖口还沾着点泥灰，正是半月前楚吟萧在青林村外见到的模样。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了那时的慌张，眼神落在楚吟萧的眼窝上，竟藏着点愧疚：“恩人的眼睛……是因为我”
　　“与你无关”楚吟萧打断他，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黑风堂的人追得紧，你不走，跑我这来送死？”
　　“西院是君大人设的幌子”
　　慕羽霄走到他面前，挺直了脊背，明明个子还没楚吟萧高，却摆出副郑重的模样，“他们要抓的是我，总不能一直让先生替我遮掩。方才黑风堂的人动手，我趁乱绕到这儿来，恩人，我不躲了。”
　　楚吟萧挑了挑眉：“不躲了？难不成你想跟着君御泽回去领赏？”
　　“我要跟着先生”慕羽霄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往后的路，你一个人走太险”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递到楚吟萧手上：“这是我从黑风堂人身上摸来的药，据说能治眼伤。我知道可能没用，但……”
　　楚吟萧没拿那油纸包，只是问：“你想跟着我做什么？我如今就是个瞎的村夫子，自身都难保”
　　“我能护着你”
　　慕羽霄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动作轻得怕碰疼他，“我从小学的就是追踪藏匿，黑风堂的人想找你，得先过我这关。君大人那边要是查得紧，我也能替你挡着。恩人就让我跟着你吧，当个贴身侍卫，也不算屈才”
　　楚吟萧沉默了半晌，屋内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慕羽霄就那么站着，手还轻轻扶着他的胳膊，像怕一松劲，他就会消失似的。
　　“你倒是比君御泽那家伙识趣”楚吟萧忽然笑了，抬手抚上小孩上身检查，看来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跟着我，可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得天天躲着刀光剑影”
　　慕羽霄脸红看着眼前的恩人乱摸，连忙道：“只要能跟着恩人，刀光剑影算什么”
　　“罢了”楚吟萧松开握着竹杖的手，顺势将那油纸包接了过来，指尖触到油纸下硬硬的药瓶。
　　“既然你不怕死，那就留下吧，只是记住，往后在人前，你得装成侍卫，别露了破绽。尤其是在君御泽面前，懂吗？”
　　慕羽霄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点少年人的鲜活气，“恩人放心，我嘴严”
　　楚吟萧“嗯”了一声，转身往床榻走：“夜深了，你跟我一起睡，明日天不亮就得赶路，别误了时辰”
　　慕羽霄应了声“好…好的”
　　楚吟萧躺在床上，能听见身后少年平稳的呼吸声。
　　他握着竹杖的手慢慢松开，指尖在被褥上轻轻摩挲。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驿站的鸡叫了头遍。楚吟萧听到慕羽霄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掀开条缝往外看了看，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恩人，君大人的人在收拾东西了，怕是要启程了”慕羽霄的声音压得极低。
　　楚吟萧“嗯”了一声，坐起身：“知道了。你去打盆热水来，顺便……把你那身沾了泥的衣裳换了，别让君御泽的人看出端倪。”
　　慕羽霄应得干脆：“好！”
　　不一会儿，他端着热水进来，身上已经换了身黑衣，看着倒真像个侍卫
　　楚吟萧摸索着净了脸，刚把竹杖握在手里，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楚先生，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出发了。”是君御泽的声音。
　　楚吟萧扬声应道：“稍等，这就来”
　　他转身对慕羽霄使了个眼色，少年立刻会意，低眉顺眼地站到门后，像个随时等着伺候的侍卫。
　　楚吟萧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君御泽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又扫了眼屋内，最后落在门后的慕羽霄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这是？”
　　楚吟萧懒得解释“捡的侍卫”
　　君御泽：……骗都不想骗了？这对吗？？
　　君御泽没再多问，只是对楚吟萧道：“那我们走吧。马车已经在院外候着了。”
　　“好”楚吟萧应着，握着竹杖往外走。刚迈出门槛，身后的慕羽霄就快步跟上，看似是要去收拾水盆，却不着痕迹地跟在了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君御泽走在前面，眼角的余光瞥到这一幕，指尖在袖中轻轻蜷了蜷。
　　这捡的侍卫……似乎太殷勤了些。
　　但眼下黑风堂的人刚退，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城，他便暂时压下了疑虑，只对身后的一个手下递了个眼色，手下立刻会意，不动声色地跟在慕羽霄身后，目光警惕地盯着那少年的一举一动。
　　马车轱辘碾过驿站外的土路，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
　　楚吟萧依旧坐在车厢内侧，竹杖斜靠在身侧，指尖偶尔在杖身摩挲。慕羽霄则规矩地站在车辕旁，一身黑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眼神却扫过四周的树林，方才驿站西院的交手虽快，但黑风堂的人既然敢露面，未必会善罢甘休。
　　车厢里很安静，君御泽翻着卷宗的手指忽然顿住。
　　他抬眼看向楚吟萧，对方正侧耳听着车外的动静。
　　“楚先生捡的这侍卫，看着倒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君御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点试探。
　　“山里救的，父母被野兽害了，一身蛮力，留着看门倒也合用”
　　这话半真半假，慕羽霄的确是他在青林村外救的，只是并非被野兽所伤，而是中了黑风堂的迷药。
　　君御泽“哦”了一声，指尖在卷宗上敲了敲：“倒是个忠心的。方才在驿站，我见他看你的眼神，倒比寻常侍卫亲近些”
　　车外的慕羽霄耳尖微动，握着车辕的手紧了紧。
　　楚吟萧却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淡淡道：“大概是觉得我这半瞎的夫子好欺负，想赖着混口饭吃”
　　君御泽笑了笑，没再追问。
　　车厢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轱辘”声，和偶尔从车外传来的慕羽霄与车夫的低语，多半是问前路是否好走，语气恭敬得挑不出错处。
　　行至正午，马车在一处茶寮外停下。
　　君御泽的手下先去探查了周遭，回来禀报说无异常，众人这才下车歇脚。
　　茶寮老板端来粗瓷碗的凉茶，慕羽霄先接了一碗，用指尖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楚吟萧手里：“水不烫”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君御泽眼里，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目光却扫过慕羽霄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茧，不像是握锄头的，倒像是常年握剑的。
　　“你这侍卫，倒细心”君御泽状似随意开口。
　　楚吟萧接过茶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温热，慢悠悠道：“养着总不能白养，这点眼色还是要有的”
　　正说着，茶寮外忽然掠过一道灰影，速度极快，像是林中的飞鸟。
　　慕羽霄的眼神瞬间冷了，手悄悄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刀，是他昨夜从黑风堂刺客身上搜来的。
　　君御泽的手下也察觉到了，几人交换了个眼神，不动声色地围在马车周围。
　　君御泽放下茶碗，声音平稳：“看来黑风堂的人，倒是比我们想象的更急着死”
　　楚吟萧喝了口茶，“急着送死，拦也拦不住”
　　话音刚落，茶寮后的树林里忽然射出三支弩箭，直奔楚吟萧而来！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慕羽霄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将楚吟萧往身后一拉，同时抽出腰间短刀，“铛铛铛”三声脆响，弩箭被尽数挡开，落在地上断成几截。
　　“保护大人！”君御泽的手下立刻拔刀，冲向树林。
　　楚吟萧被慕羽霄护在怀里，能感觉到少年的手臂在微微发颤，不是怕，是刚才用力过猛。
　　他抬手拍了拍慕羽霄的后背：“没事吧？”
　　慕羽霄摇头，眼睛依旧盯着树林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恩人放心，有我在”
　　君御泽站在一旁，看着慕羽霄挡箭时利落的身手，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身手，绝不是什么“山里的蛮力小子”能有的。他看向楚吟萧，对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被弩箭瞄准的不是自己。
　　“楚先生这侍卫，倒是藏得深”君御泽的语气里带了点冷意。
　　楚吟萧从慕羽霄怀里直起身，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竹杖，淡淡道：“能挡箭就行，管他藏得深不深。君大人还是先看看你的人，可别让黑风堂的拐跑了”
　　君御泽脸一黑没再说话，转身走向树林。林子里已经响起了兵器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惨叫，显然交手得激烈。
　　慕羽霄扶着楚吟萧退到马车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生怕还有刺客偷袭。
　　楚吟萧能感觉到他的紧张，轻声道：“不用这么绷着，他的人对付这些小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慕羽霄却没放松：“黑风堂的人阴险，万一有漏网的……”
　　话没说完，树林里忽然冲出一个蒙面人，手里握着匕首，直奔楚吟萧而来！显然是刚才混战中绕后的。
　　楚吟萧无语：“真是说曹操到曹操到了”
　　慕羽霄眼疾手快，侧身挡在楚吟萧面前，短刀横劈过去。
　　蒙面人没想到这少年身手如此快，被逼得后退两步，匕首却依旧直刺慕羽霄的胸口。
　　楚吟萧握着竹杖的手猛地一旋，杖尾的铁刃“噌”地出鞘，他虽看不见，却凭着听声辨位，竹杖直点蒙面人的手腕。
　　蒙面人手腕一麻，匕首“当啷”落地，慕羽霄趁机上前，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说！黑风堂为什么追着我不放？”慕羽霄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狠劲。
　　蒙面人咬着牙不说话，忽然嘴角溢出黑血，竟咬碎了藏在牙里的毒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慕羽霄皱眉，探了探他的鼻息，回头对楚吟萧摇了摇头：“死了。”
　　楚吟萧将竹杖上的铁刃收回。
　　“死侍，死就死了，问不出来什么的”
　　这时，君御泽带着手下从树林里出来，手里拎着两个被捆住的蒙面人。
　　“跑了一个，抓了两个活的”他看向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慕羽霄，“你这侍卫，身手不错”
　　慕羽霄低下头，一副“全凭恩人夸奖”的模样，手却悄悄扶在了楚吟萧的腰上，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事。
　　君御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楚吟萧身上：“楚先生，看来你们和黑风堂之间，藏的秘密不止一个”
　　楚吟萧抬头，对着君御泽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君大人查案查得久了，总觉得人人都有秘密。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秘密？”
　　君御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或许吧。不过楚先生放心，到了城里，我会好好护着你，也护着你的这位……好侍卫。”
　　这话里的深意，谁都听得出来。
　　慕羽霄的手紧了紧，楚吟萧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松。“那便多谢君大人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烈，马车重新上路时，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沉了许多。
　　君御泽没再翻卷宗，只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偶尔睁眼，目光总会落在楚吟萧或慕羽霄身上。
　　慕羽霄依旧站在车辕旁，只是后背挺得更直了。
　　从刚才挡箭那一刻起，君御泽对他的怀疑只会更深。但他不后悔，只要能护住恩人，被怀疑又算得了什么。
　　楚吟萧靠在车厢里，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这小崽子，倒是比他想的更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