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怨》何金野

1、章一

　　蓝溪的水声比风还早醒。天色尚暗，溪谷之间已有涛声翻滚，拍击石壁，像有人在夜半击鼓。

　　石头互相碰撞，发出的闷响被水声一层层裹住，传到岸上来，就成了一阵牙关打颤。村人说，那并不是石头声，而是死在水里的采玉人，在阴夜里磨牙。

　　魏舟循着崎岖山道走下去，鞋底裹着泥，像拖着不肯放手的旧魂。

　　他一夜未眠，眼皮沉重，只有手里的剑鞘还凉，凉意贴在掌心，提醒他自己尚未死。

　　溪水的雾气笼着他的鼻息，他每咳一声，雾气便颤一下，仿佛这咳嗽本就是溪声的一部分。

　　溪边山石嶙峋，裂口深得可以藏下半个身子。裂缝里长满青苔，湿冷发亮，指尖触上去，会带出铁腥的味。

　　早年有人在石壁上刻过字，石刀划痕粗浅，久经水磨，如今只剩几道模糊的横竖，像半截骨头。

　　魏舟伸手摩挲，掌心粗糙，摩挲到石纹里嵌着一枚断钉，锈迹斑斑，像旧血凝成。

　　蓝溪曾是玉矿。溪水里翻出的，不只是石块，还有玉。

　　采玉者昼夜不息，将青白的矿石凿下，打磨成佛像眼睛里的光。

　　可玉坚硬，工人柔脆。溪岸残留的石阶便是当年运玉的路。

　　如今石阶塌陷，半数沉入泥沙，剩下的只够一只脚踩。魏舟拾级而下，每一步都像踩在谁的肩背上。

　　他停在断桩前。木桩半截埋入溪泥，桩头生满铁圈，铁圈早被锈死，里面嵌着几根断绳。

　　桩曾系过运玉的木船，溪水翻涌时，船只在圈中哀鸣。

　　如今船没了，铁圈还在，圈着空空气，也圈着未散的怨气。

　　魏舟俯身，听见铁圈叮咚一声，像是谁在水下敲击石钵。

　　对岸有一块碑。碑身折断，只剩半截斜插在泥沙里。

　　依稀认得两个字：“采玉”。余下的字都被溪水冲刷掉，碑纹像风雨刻下的旧皱纹。

　　碑脚散着碎瓦，残红剥落，似乎是庙宇遗迹。

　　老人们说过，溪边原有一小庙，供奉所谓“玉神”。庙毁之后，神像被洪水卷走，从此蓝溪夜夜有歌。

　　风自北面吹下，吹得溪水泛起涟漪。涟漪里反出光，光并非日色，而是水底隐隐透出的玉影。

　　那光冷而锐利，像一枚眼睛，瞳仁深埋，眼白却在水里游走。魏舟盯久了，胸口一紧，忍不住咳出血来。

　　血丝在唇边一挂，很快被风吹干，仿佛从未存在。

　　他想起途经的石窟。石窟壁画残缺，佛像的眼睛却安然，眼窝里嵌着青玉。

　　青玉来自蓝溪。工匠说，那是佛光。可他看时，只见寒意。佛眼俯视，既不慈悲，也不愤怒，只冷冷看着人命一点点凋零。

　　魏舟的脚步移到溪心石前。那石头光滑异常，石面布满斑驳的痕，像无数手掌反复抚过。

　　他知道，那是采玉者的“考石”。每一个挑夫下水前，都要按石立誓，愿自己平安上岸。

　　可石头记下的誓言太多，反而变得冰冷。手掌一贴上去，就会觉得石心微微颤动，像在笑。

　　他不再碰石。目光落在水上，水面映出天色，天色灰白，像一张未曾落款的纸。

　　水底隐隐浮起一片影子，影子像衣裳，又像雾，聚而不散。魏舟心头一紧，剑柄在手心里发凉。

　　他看见那影子缓缓伸展，仿佛一只手，从水底往上托。他忍不住退半步，脚后跟踢到一截石桩，石桩一声低鸣，像哭。

　　忽然，溪声停了一瞬。

　　他听见低低的人声，从水下传来。不是一句完整的话，而是一段残调，拖长，像从喉管里磨出来的音：“……身死千年，恨入溪水……”

　　魏舟屏住呼吸。风在耳边绕，像无数鬼魂同时嘘气。下一刻，水声重新涨起，比先前更沉重，仿佛吞下了他的心跳。

　　他抬眼望天。天仍旧灰，云层压得极低。胸口那股压抑的痛让他再次弯下身。

　　咳声打碎了寂静，他看见自己的一滴血落进水里。血一触即散，红色在水面一瞬，就被青光吞没，像被谁喝下。

　　魏舟定定站着。手里的剑重得像石。他知道，传说并非虚言。

　　溪里的怨气还活着，像一群未眠的亡魂。夜幕未至，它们已开始歌唱。

　　溪风吹来，吹动碑旁的残瓦，瓦片彼此碰撞，发出清脆声。

　　那声音清冷，却透着喜悲交杂，仿佛有人在笑，又仿佛有人在哭。

　　魏舟回头望，石阶尽头，雾气重重。雾里似乎有影子晃动，忽近忽远，像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