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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医学院实验室里福尔马林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渗进鼻腔,冰冷地提醒着每一个在此的人:这里的一切都与死亡有关。江郁站在一排浸泡着器官标本的玻璃罐前,白大褂纤尘不染,衬得他侧脸线条如同冰雕。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

      三天了。白屿去世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校园每个角落蔓延,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人们看他时眼神里带着一种过分的谨慎,怜悯,还有一丝…好奇。好奇这位公认的高岭之花,是否会为那个曾经与他形影不离、如今已化为灰烬的挚友,露出一丝裂痕。

      他没有。至少表面没有。他依旧上课,做笔记,在实验室记录数据,精确得如同机器。只是那双向来沉静的黑眸,此刻空茫得吓人,映不出任何光亮。

      “江郁……”同组的女生怯怯地递过一份报告,“这里,需要你签个字。”

      他接过,笔尖落下前,视线在签名栏停顿了零点一秒。纸张的纹理刺痛了指腹。曾经有个聒噪的家伙,总会抢过这种琐碎的活儿,笑嘻嘻地说:“我来我来,别脏了我们江大学神的手。”

      那声音似乎还在空气里残留着一点嗡嗡的回响,抓不住,摸不着。

      他签下名字,笔锋凌厉,毫无滞涩。

      放下笔,他转身走向门口,白大褂下摆划开一道冷漠的弧线。他需要一点空气,离开这充斥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地方。

      然后,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尖锐的刹车声撕裂校园午后的沉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拉扯每个人的神经。重物撞击的闷响,惊起远处林荫道上一片飞鸟。

      江郁倒下去的时候,看见的是车轮摩擦地面扬起的细微尘埃,还有天际那一片凝固了的、令人窒息的灰。

      世界在他眼前碎裂,陷入无边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变了,不再是实验室那种冰冷刺骨的类型,而是混杂着一丝柔软的暖意,和……若有似无的甜香。

      江郁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纯白的天花板,以及一滴正缓缓滴落的透明药液。视线缓慢移动,落在床边。

      一个男生趴在床沿,像是累极了睡着。柔软的黑发遮住了部分额头,露出底下浓密的睫毛,此刻正不安地轻颤着。男生的手紧紧抓着他病号服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静,男生猛地惊醒,抬起头。

      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湿漉漉的,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狂喜?那情绪太浓烈,太直白,烫得江郁下意识想避开。

      “你醒了?”男生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小心翼翼到极致的颤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医生!医生他醒了!”

      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按呼叫铃,另一只手却依旧固执地抓着江郁的袖子,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江郁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这张脸……是熟悉的,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可当他试图去捕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具体信息时,太阳穴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是谁?

      他们……是什么关系?

      男生似乎看出了他的茫然与痛苦,那双发红的眼睛里迅速积起一层水光,声音哽咽下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委屈和后怕:“江郁……你吓死我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抖着、无比清晰地吐出那句话:“你怎么能……怎么能忘了我是谁?”

      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滴在江郁的手背上,滚烫。

      “我是林砚啊,”他俯身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般的魔力,又浸满了悲伤,“你的……男朋友。”

      “男朋友”三个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江郁空茫的脑海里激起微弱的涟漪。他蹙眉,试图从那剧烈的头痛和庞大的虚无中打捞起任何能佐证这惊世骇俗之言的碎片。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个自称林砚的男生,抓着他的袖子,哭得真情实感,眼里的担忧和爱恋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那眼泪的温度烙印在皮肤上,诡异地带给他一丝虚幻的踏实感。

      “……男朋友?”江郁的声音干涩沙哑,陌生得不像他自己。

      “不然呢?”林砚抬起泪眼,语气里带着点嗔怪,更多的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我们吵了一架,你生气跑出去,然后就……”他抿住唇,说不下去了,只是轻轻把额头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边,肩膀细微地颤抖着。

      一套逻辑古怪却暂时无从反驳的说辞。

      医生进来做了检查,确认江郁身体无大碍,只是头部受创导致选择性失忆,恢复时间不定。期间需要静养,避免刺激。

      “家属多陪陪他,熟悉的人和事有助于记忆恢复。”医生公式化地嘱咐。

      林砚站在一旁,乖巧地点头,在医生看不见的角度,手指却更紧地攥住了江郁的衣角,像是怕他被这句话带走。

      江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林砚熟练地替他调整枕头的高度,试水温,将吸管凑到他唇边,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亲昵,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那种亲昵,自然而然,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

      心底有个模糊的声音在质疑,太突兀,太奇怪。可大脑拒绝工作,剧烈的头痛和庞大的空白吞噬了一切理性的思考。而林砚的眼泪,那份毫不作伪的“恐惧失去”,成了这片混沌中唯一可触摸的浮木。

      他迟疑地,终于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极其僵硬地,轻轻回握了一下林砚的手指。

      林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通红的眼睛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馈赠。那光芒亮得几乎刺痛了江郁的眼睛。

      “你……”江郁艰难地开口,试图说点什么。

      “没关系,”林砚飞快地打断他,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嘴角努力向上扬起一个笑容,尽管眼眶还是红的,“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里。你只要记得,我是林砚,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谎言一旦开始,就必须用更多的细节来填补。

      林砚搬出了江郁公寓里所有属于白屿的痕迹。那件挂在门后、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毛衣,书架上层那几本有着共同批注的文学小说,甚至手机相册里那些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的合影——所有能证明那个真正“挚友”存在过的证据,都被悄无声息地封存、丢弃。

      取而代之的,是林砚精心编织的“恋爱” narrative。

      “你看,这是去年冬天,非拉着我去看初雪,结果两个人都冻感冒了。”林砚指着手机上那张他偷偷P过的照片——原本是江郁和白屿并肩站在雪地里的画面,此刻白屿的身影被拙劣地替换成了他自己。江郁看着照片里“自己”脸上那抹被PS上去的、略显僵硬的笑容,以及“林砚”靠在他肩头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陌生。强烈的陌生感。

      但林砚的语气那么肯定,眼神那么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怀念的甜蜜。

      “还有这个,”林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廉价的银色尾戒,穿了一根细绳,挂在自己脖子上,“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地摊货,你说丑死了,不肯戴,我就自己戴着了。为这个还跟我生了一下午气,说我品味差。”

      江郁的目光落在那枚粗糙的尾戒上。心底那点疑虑又开始蠕动。他的审美……似乎确实无法接受这种东西。

      “我……会为这个生气?”他迟疑地问。

      “当然啊,”林砚理直气壮地点头,随即又露出一点狡黠的、带着宠溺的笑意,“你难搞死了,洁癖,强迫症,品味还挑剔。也就是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柔了,“也就是我,受得了你。”

      他伸出手,轻轻替江郁掖好被角,指尖“无意”地擦过江郁的下颌。江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没有避开。

      那点疑虑,在林砚无比自然的态度和滴水不漏的“回忆”里,再一次被强行压了下去。

      出院那天,天气好得出奇。阳光刺眼,江郁站在医院门口,微微眯起了眼。世界熟悉又陌生。

      林砚忙前忙后办完手续,跑到他面前,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他很自然地伸出手,要去牵江郁。

      江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空气瞬间凝滞。

      林砚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看着他,眼睛里一点点弥漫起水汽,那不是刻意表演的委屈,而是某种真实的、尖锐的受伤,还有一丝迅速掠过、几乎捕捉不到的恐慌。

      “……牵一下都不行吗?”他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以前……你都会主动牵我的。”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湿润的眼睛像蒙尘的琉璃,清晰地映出江郁带着迟疑和陌生的脸。

      江郁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奇异的酸胀。他看着林砚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几秒,终于极其缓慢地,主动伸出手,握住了那只比他稍小一些、指尖冰凉的手。

      林砚的手指立刻收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地缠住他的手指,力度大得几乎弄疼了他。

      但江郁没有挣开。

      他任由林砚牵着他,一步步走入那片过分灿烂的阳光里,走入那个由谎言精心构筑的世界。

      回到学校,投向他们的目光复杂得令人窒息。震惊、鄙夷、同情、还有赤裸裸的看戏意味。

      曾经的江郁,是云端上的冰雪,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是白屿身边最匹配的、同样耀眼的存在。而现在,他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据说风评并不怎么样的林砚牵着手,亦步亦趋,脸上带着某种失忆后特有的、易于操控的空白。

      “我靠……真的假的?江郁?和林砚?”

      “失忆把脑子也失坏了?他怎么可能看得上林砚那种……”

      “听说林砚以前就老是偷偷看江郁,这是趁虚而入啊?”

      “嘘!小声点!他们过来了……”

      窃窃私语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无孔不入。

      江郁的眉头越皱越紧。那些话语碎片一样刺过来,虽然听不分明,但其中的恶意和质疑显而易见。他本能地感到不适,想要抽回手,身边林砚的气息却瞬间变得紧绷而脆弱。

      林砚握紧他的手,挺直了背,迎向那些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漠然,唯独指尖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一下,像是在寻求安慰,又像是在无声地宣誓主权。

      “别理他们,”林砚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江郁能听见,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疲惫,“我们之前在一起……很多人都不看好的。你忘了,你当时还说,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是吗?他会说这种话?江郁审视着林砚的侧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破绽。

      林砚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直面那些窥探的视线。他的目光扫过几个正指着他们交头接耳的女生,她们立刻噤声,尴尬地移开视线。

      “看什么看?”林砚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出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没看过谈恋爱?”

      那一刻,他身上流露出一种与平时那种柔软、甚至有些卑微的姿态截然不同的气势,像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江郁怔住了。这样的林砚,陌生,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见过这人露出这般……不管不顾的模样。

      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保护这段……“感情”?

      心底的疑虑和外界的声音交织成一张混乱的网,而他被困在网中央,无处可逃。最终,他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林砚的手。

      无论真相如何,此刻,这只手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流言愈演愈烈。论坛上的帖子盖起高楼,用词越来越不堪入目。“心机婊”、“趁人之危”、“替身文学照进现实”……甚至有人翻出林砚以前和一些混混走得近的照片,与白月光般清白耀眼的白屿放在一起对比,极尽嘲讽之能事。

      “你看看这个!”学生会办公室里,江郁最好的朋友陈桉终于忍不住,把手机猛地拍在江郁面前,屏幕上正是那个热议的帖子,“江郁你醒醒!他林砚是个什么东西?他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他就是在骗你!白屿才走了几天?他就……”

      “够了。”江郁打断他,声音冷沉。他扫过屏幕上那些恶毒的词汇,目光最后落在“替身”两个字上,停顿了一瞬。

      替身?谁的替身?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对我很好。”江郁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是一片沉寂的疲惫,“我现在……很乱。”

      “那是装的!他在利用你!”陈桉急得口不择言,“白屿要是知道……”

      “别提他!”江郁猛地抬高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耐与烦躁。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陈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江郁自己也愣住了。为什么听到那个名字……会这样失控?那个据说和他一起长大、是他最好朋友的名字。

      林砚的身影适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捧着杯热奶茶,小心翼翼地看着里面的情形,像是被江郁刚才那一声吓到了,怯生生地叫了一句:“江郁?”

      江郁看过去。

      林砚走进来,无视了陈桉杀人般的目光,将温热的奶茶塞进江郁手里,小声说:“你胃不好,不能饿着。先喝点热的。”

      然后他才像是刚看到陈桉,抿了抿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又往江郁身边靠了靠,低声问:“你们……在吵架吗?是因为我吗?”

      他仰起脸看江郁,眼睛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只有全然的依赖和担忧。

      江郁看着他的眼睛,又感受着手心奶茶温热的温度,心底那点因“白屿”这个名字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奇异地被抚平了。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林砚的头发,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惯性的亲昵。

      “没有,”他说,声音缓和下来,“不是在吵你。”

      陈桉看着这一幕,眼神从愤怒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片彻底的失望和冰寒。他冷笑一声,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声响震得空气都在颤动。

      林砚似乎被吓到了,轻轻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江郁怀里缩。

      江郁顿了顿,手臂迟疑地、最终缓缓抬起,环住了他单薄的肩膀。

      怀里的身体温热,带着淡淡的、属于林砚的甜香气息,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段可能的空白都无法重合,却诡异地驱散了那阵因“白屿”而起的、莫名的焦躁和空洞。

      他好像……开始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了。

      习惯他无微不至、甚至有些黏人的照顾,习惯他看着自己时那双盛满“爱意”的眼睛,习惯在每一个头痛欲裂、记忆碎片混乱撞击的时刻,抓住这只递过来的、温热的手。

      谎言重复一千次,是否就能变成真实?

      江郁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叫林砚的男生,正以一种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姿态,挤占了他生命里全部的现在进行时。

      深秋的夜晚,寒风已经有了刺骨的力道。天台的风更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不稳。

      林砚拉着江郁跑上来,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着红晕。他指着远处夜幕中零星亮起的灯火,呼吸间带着白气:“看!我就说这里视野最好!”

      江郁看着他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和亮得惊人的眼睛,问:“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庆祝啊!”林砚转过身,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晃花人的眼,那笑容底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注一掷,“庆祝你今天实验拿了第一!庆祝……我们在一起……嗯,反正就是庆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罐啤酒,献宝似的递过来一罐。

      江郁皱眉:“我不喝酒。”他的自律和洁癖是刻在骨子里的。

      “就喝一点嘛,”林砚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语气软得像撒娇,眼里却闪着倔强的光,“就今天,破例一次,好不好?陪我一次,江郁……”

      风吹起林砚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仰望着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的星光,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江郁的心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那罐啤酒,看了很久。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可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接过了那罐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辛辣苦涩的刺激感,并不好喝。但他看着身边因为他的妥协而笑得越发开心的林砚,那点不适似乎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林砚喝得很快,半罐下去,眼神就开始有些迷蒙。他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江郁颈侧,温热而潮湿。

      “江郁……”他喃喃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软,像梦呓,“你喜欢我吗?”

      江郁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一紧。这个问题,林砚问过很多次,在他那些精心编织的“恋爱回忆”里,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此刻,在此地,迎着这双醉意朦胧却又异常执着的眼睛,他竟一时失语。

      喜欢?什么样的感觉才算喜欢?他对这个突然闯入他空白世界的、自称是他恋人的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依赖?是习惯?还是……

      见他久久不答,林砚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算了……不用说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就在他准备退开的瞬间,江郁却忽然开口了。

      “我不知道。”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却异常清晰,“我不记得……你说的那种‘喜欢’。”

      林砚猛地抬头看他。

      “但是,”江郁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分辨自己内心那些混乱的情绪,目光落在林砚骤然亮起的眼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继续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会觉得……不太对劲。”

      这大概是他失忆以来,说过的最接近某种真实感受的话。

      林砚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情绪翻涌,震惊,狂喜,不敢置信,还有更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猛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江郁,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对方的骨血里。

      “够了……这就够了……”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眼泪迅速浸湿了江郁肩头的衣料,“江郁……这就够了……”

      他的哭泣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小心翼翼的啜泣,而是某种压抑到了极致后的彻底崩溃,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绝望般的喜悦。

      江郁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抱着。肩头的湿热和怀里身体的颤抖如此真实,真实到盖过了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疑虑和流言。

      他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拍着林砚瘦削的脊背。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安抚自己那片荒芜的记忆。

      风还在呼啸,吹动着两个相拥的人。一罐喝空了的啤酒罐被风吹倒,在天台上咕噜噜地滚远,发出空旷而寂寥的回响。

      那一刻,江郁几乎真的要相信了。

      相信他们或许真的相爱过。

      时间成了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虚假与现实之间的界限。

      江郁开始逐渐“恢复”一些记忆碎片。当然是经由林砚之手“还原”的版本。图书馆角落里那个“他们”常坐的位置,小卖部里那种“他”爱买给林砚的糖果,甚至某首流行歌曲,林砚会说:“这是我们定情的那首歌,你当时还唱跑调了。”

      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林砚期待而紧张的眼神。江郁看着他那副样子,那些到了嘴边的质疑,最终总会无声地咽回去,然后变成一个淡淡的、甚至带着些微纵容的“嗯”。

      他变得越来越“习惯”林砚的存在。允许他挽着自己的手臂穿梭在校园,习惯他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等他下课,甚至在他熬夜看书时,会默许林砚抱着一本漫画书,蜷在他宿舍的椅子上安静地陪着,直到睡着。

      周围的目光从未停止,但他似乎真的渐渐学会了“不在乎”。高岭之花被拉下神坛,沾染上世俗的烟火气,甚至偶尔,会在林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些弧度,像细小的火花,短暂地照亮林砚眼底深藏的、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疯狂和贪恋。

      他沉溺其中,扮演得越发卖力,将这场虚假的戏剧推向高潮,仿佛这样就能真的骗过自己,骗过所有人,骗过……命运。

      直到那个消息毫无预兆地炸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瞬间淹没了所有精心构筑的假象。

      白屿要回来了。

      那个传说中飞机失事、尸骨无存的白月光,竟然奇迹生还,即将归校。

      消息像野火燎原,瞬间烧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在议论,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林砚和江郁,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看戏的激动。

      “正主回来了,替身该下场了吧?” “我就说江郁怎么可能真喜欢他,等着看怎么收场。” “白屿回来看到这情形……啧啧,修罗场啊。”

      林砚听到消息时,正把一颗剥好的柚子糖递到江郁唇边。他的手指猛地一颤,那颗白色的糖丸掉落在课桌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

      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那张糖纸还要白。瞳孔急剧收缩,里面是赤裸裸的、无法掩饰的恐慌和……毁灭般的绝望。

      江郁清晰地看到了他所有的反应。那颗糖的坠落,像是一个慢镜头,在他空茫的脑海里砸出巨大的回声。一直以来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违和感,那些碎片式的质疑,那些深藏在林砚完美表演下的细微裂痕,在这一刻,如同被解开了最后一道封印,轰然涌上心头。

      替身……

      原来,真的是替身。

      他猛地挥开林砚还僵在半空的手,站起身。动作太大,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低头看着林砚,那个在他失忆后第一个闯入他世界、给了他全部依赖和虚假温暖的人。此刻的林砚,仰着脸,眼睛里所有的光彩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和摇摇欲坠的、乞求般的哀恸。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继续编织最后一个谎言。

      但江郁没有给他机会。

      所有的欺骗,所有的摆布,所有那些被当作傻子一样愚弄的时光,在这一刻凝聚成冰冷的、足以将人冻僵的怒火和……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

      他俯视着林砚,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玩玩而已,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砚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失,比纸还白。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江郁,像是没听懂这句话,又像是被这句话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那双总是盛着水光、或嗔或喜或委屈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映不出任何东西。

      几秒的死寂。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诡异的、扭曲的弧度,在他苍白的嘴角绽开。那不像笑,比哭更难看,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飘散在凝固的空气里:

      “……好啊。”

      ……

      机场大厅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江郁站在接机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下都带着莫名的空洞和回响。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只有林砚最后那个空洞的眼神,和那句轻飘飘的“好啊”。

      周围来接机的人脸上洋溢着期待和喜悦,只有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航班信息提示音响起。

      人群开始骚动。

      江郁抬眼望去。

      出口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推着行李箱,缓缓走了出来。

      是白屿。清瘦了一些,脸色有些苍白,但眉眼依旧温润,带着他记忆中那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柔和气质。他也在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四目相对。

      白屿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切而温暖的笑容,加快脚步朝他走来。

      那一刻,江郁以为自己会激动,会狂喜,会找回所有丢失的重要东西。毕竟,这是白屿,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挚友。

      可是没有。

      心里那片巨大的空洞,并没有因为白屿的出现而被填满。反而呼啸着刮起更冷的风。眼前温暖笑着的白屿,无法覆盖另一张苍白绝望、带着诡异笑意的脸。

      白屿走到了他面前,放下行李箱,张开手臂,似乎想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江郁,我……”白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就在白屿即将抱住他的那一刻,江郁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个拥抱。

      动作突兀而失礼。

      白屿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转为一丝错愕和不解:“江郁?”

      江郁看着他,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莫名隔了一层纱的脸,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脏跳得越来越慌,越来越乱,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对劲。

      一切都不对劲。

      他为什么会避开?

      他明明应该……

      眼前开始发黑,太阳穴传来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无数混乱的画面碎片再次开始疯狂撞击他的大脑,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实验室福尔马林的气味……车轮摩擦地面的尖叫……病床旁滴落的滚烫眼泪……天台呼啸的风和冰凉的啤酒……剥好的柚子糖掉在地上……还有那句冰冷的“玩玩而已”……

      和最后那个,绝望到极致、扭曲的笑容。

      ——“玩玩而已,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好啊。”

      噗通——噗通——

      心跳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机场所有的嘈杂。

      在那一片毁灭般的轰鸣和剧痛中,一个模糊的、被刻意尘封的画面,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车祸发生前的一瞬。

      他站在马路中间,不是因为生气跑出去,而是因为……他收到了白屿乘坐的航班失联的最后消息。他僵在原地,世界一片轰鸣。

      然后,有人从身后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推了他一把。

      把他推开了致命撞击的轨迹。

      推他的那个人,被车轮撞飞了出去,像一只破碎的蝴蝶。

      时间在那一帧被无限拉长。

      他看清了那张脸。

      是林砚。

      那张总是带着或讨好或委屈或狡黠表情的脸,在那一刻,只剩下全然的惊恐和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世界寂静无声,只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江郁猛地捂住了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低吼,整个人蜷缩下去,跪倒在了冰冷光滑的机场地板上。

      “江郁!”白屿惊慌失措地蹲下身想去扶他。

      可江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整个世界,都在那记起的、石破天惊的真相里,分崩离析,碎成齑粉。

      原来,不是替身。

      原来,他才是那个被豁出性命爱着、却又被他亲手碾碎的人。

      他想起了一切。

      却永远失去了挽回的资格。

      ……

      一个月后。

      初冬的下午,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旧的抹布。江郁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枯枝划拉着灰色的天空,发出单调乏味的声响。

      自机场那天后,他再也没见过林砚。那个人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校园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他留在江郁公寓里那点少得可怜的痕迹,一起被抹去了。

      白屿尝试过和他交谈,试图理清这混乱的一切,但江郁拒绝了。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日复一日地坐在同样的位置,像一尊逐渐风干的雕塑。只有偶尔指尖无意识摩挲过曾经被林砚紧紧抓过的袖口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几乎以为是错觉的痛楚。

      快递员按响门铃的时候,他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是一个很薄的文件袋,没有寄件人信息。

      他拆开。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两张照片。

      第一张:背景是熟悉的校园咖啡馆窗边。白屿和一个低着头的男生相对而坐,白屿的手正关切地搭在那个男生的肩膀上,姿态亲近。那男生的侧脸轮廓,模糊,却熟悉到刺眼。

      是林砚。

      他们……见面了?

      第二张:特写。一只冷白瘦削的手腕,搭在冰冷的浴室边缘。腕间,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狰狞地绽开,鲜血淋漓,蜿蜒流淌,浸红了苍白的皮肤和底下的瓷砖地面,浓艳得刺目。那手腕的骨节线条,和无名指侧一颗极淡的小痣……

      江郁的呼吸骤然停止!

      瞳孔疯狂收缩,又急剧放大!

      他认得那只手!那只曾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热奶茶递给他、曾固执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曾颤抖着替他剥开一颗柚子糖的手!

      冰冷的、灭顶的恐惧像无数只黑色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碾碎!

      他的目光死死粘在那张血腥的照片上,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血丝迅速蔓延。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得他耳蜗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

      他颤抖着,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枯枝,翻过照片。

      背面,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冰冷无机的宋体字:

      ——如你所愿,把他还给你,也把我自己还给你。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砸落在照片上,晕开了那行冰冷的字迹。

      江郁僵硬地抬手,摸到自己满脸冰凉的湿意。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抽气声。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碎裂、崩塌、化为虚无的黑暗。

      只剩下照片上那一片淋漓的、绝望的鲜红。

      不断地。

      不断地。

      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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