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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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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鳏夫。他的爱人还活……也不算活着,但总之他的爱人还存在,只是见不到面而已。
活人不能进阴曹地府,这是天规,曾经有牛头马面不小心勾错了魂,生魂在界碑处就被撞出去了。死人不能出阴曹地府,这是铁律,李倓为了预支“工资”来赎他的命数,当了地府公务员,万万不能知法犯法,所以也出不来。
当然,偶尔还是能在梦里见一下的:他死后李倓入梦和他讲了长生之事,用预支来的功德换了他一具半仙之躯。
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李倓。
长生,多少人的期盼,被李俶轻飘飘地实现了——怎么可能真的轻飘飘呢?李倓入梦的时候语焉不详,只说自己在地府找了份工作,用报酬给他换的。但如果轻易便能与神鬼换来长生,那长生也不会是自古以来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了。这个道理,李俶怎么会想不明白?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结发在文学中有太多的意象,于是已经被盖棺定论的唐世宗皇帝不知道,此番际遇是否是他与早逝的弟弟当初结发的副作用。他夹在时间的罅隙里,用着“结发之人”为他换来的半仙之躯,不老不死。时间对他失去了意义,也失去了慈爱的面目。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大明宫的花开了又谢,直到再也不会开。
李俶有时候会无奈地想,这到底是李倓给他换来的奖赏,还是他弟弟给他的惩罚。但李倓也说了,他们会有重逢的那一天的。前皇帝陛下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胡萝卜吊着的驴,只靠李倓的一句话就在世间碌碌地往前跑。
李倓懒洋洋地躺在院子中的躺椅上,听闻之后抱着猫笑出声,手下薅了一把猫毛:“我的陛下,哪有人把自己比喻成驴的。”
此时正逢李俶学校的春假,李倓便又带着李俶回西安小住了几日。
李俶原本和鬼屋一样的祖宅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明亮,假山流水里还游着漂亮的不知名的鱼——听说价格不菲,是小李总高价买来的。火药坛儿也被带了来,它不认生,在院子里玩翻了天,还差点翻墙出去,被李倓按着打了一顿才老实。
在五代十国的乱世里,李俶有时会在长安的废墟之上辨认着早已湮灭了的旧址。有城北的山崖,有李倓刚回长安时住的院子,有东宫,还有长安一条条巷陌。
这片废墟上,他曾与李倓一同埋酒看花,一同种树养鹰,一同许给天下一个盛世。如今那约定又不知过去了几十个、几百个轮回,当初的花与酒也都烂在了泥里。
“到最后只留下这一屋子东西,和这棵树。”李俶正站在一边喂鱼,一把鱼食撒下去便能看到这些鲜艳的鱼儿拥挤着探出头。
如今院子里的银杏还未重新长到亭亭如盖,叶子嫩生生的。
李倓拂去落在面上的花瓣,两手托着猫屁股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懒懒地往他伸手一倚,难得黏糊道:“这不是还有我吗?”
李俶斜睨了他一眼:“差点就没有了。”
瞒着他兑换功德、擅自跑去追捕王毛仲的小李总噎了一下,表情少见地露出一点心虚:“皇兄——”
“下不为例。”李俶从鼻腔里溢出一声不满的轻哼,把喂了一半的鱼食塞到李倓手里,又顺手接过猫。其实为了这几起事儿,李俶已经和弟弟明着暗着挂了好几次脸,但犹嫌不足。
他抱着猫,转身就往屋里走,只留给李倓一个散发着“我又开始翻旧账了”气息的后脑勺。
李倓捧着那半袋鱼食,看着怀里突然空落落的位置,再看看他哥决绝的背影,嗤笑了一声,对着池子里还在张着嘴等投喂的鱼们小声嘀咕:“看什么看,没听见吗?下不为例!你们也没份了!”
说着,作势要把鱼食收了起来。
鱼儿们:……
喂完鱼,李倓拍拍手上的碎屑,慢悠悠踱回屋里。一层的客厅和厨房都没人,李倓又一把抓起正在沙发上舔毛的火药坛儿,准备上楼找。
李俶从楼梯上转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一看就是新复印的本子:“刚做好的复刻本,要不要看看?”
李倓正在习惯性地逆着毛撸猫,火药坛儿被撸得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爪子都亮出来了。闻言疑惑道:“什么本?”自恢复记忆之后,很多人觉得李倓性格巨变,只有火药坛儿觉得这人的手欠没有任何变化。
“我这些年的笔记……”李俶走过去,眼疾手快地从他怀里把已经准备亮爪子的猫“解救”出来,轻轻放到地上,“原件已经很脆弱了,经不起翻阅。”
他晃了晃手里那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复印本。
李倓立刻来了兴趣:“笔记?”
他接过本子,沉甸甸的,封面是朴素的牛皮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飘逸的字:《人间手札》。
他翻开第一页,纸张是新的,但内容显然是扫描的旧稿。字迹是熟悉的李俶的字,清隽有力。开头几页记载着一些中晚唐的风物人情,长安城的变迁,夹杂着对某场宫廷政变的冷眼旁观,笔调冷静克制,带着点史官的疏离感。
再往后翻,画风逐渐变得丰富起来。
“……汴梁瓦舍,喧嚣鼎沸。试‘点茶’之技,击拂茶末,白沫浮盈若云。按:此城狸奴甚多,踞食肆檐脊,睥睨如评馔。余投以鱼脍,一橘奴睨而弗食,惭甚。”(旁注:若倓儿在,必嗤余拙。)
李倓边读边笑,笑着笑着又感觉到一点难受,抿了抿唇道:“回头陪你去开封。”
“……黄州偶遇一苏姓文人,于赤壁边醉酒吟诗,词句豪迈。欲上前攀谈,未料其醉眼朦胧,拍余肩,赠烈酒。余不胜酒力,婉拒。其怅然若失,踉跄而去。”(旁注:醉鬼不少。再注:此君名显?又注:好像是苏轼。)
“你见过苏轼?”李倓讶然。
李俶笑道:“当时也没问名字,只是后来回忆,应当是他。”
“……大都风沙蔽日。试乘骏马,马性桀骜,掀余坠泥淖。垢面归寓,房东媪疑为劫掠,欲报官,费辞良久。按:闾巷深处,睹玄狸捕鼠,矫捷一击而中,观之久,自叹弗如。”(旁注:若倓儿在,必笑余驭术不精。又注:此狸捕鼠,肖倓儿。)
李倓蹙眉:“你怎么还能摔马?”
李俶对着本子回忆了一下,才道:“当时武功和内力刚开始恢复,应当是力有不逮。”
“……郑和舟师返,携异兽归。有麒麟者,观者如堵“(旁注:喧阗属彼,余但观可矣。)
“……徙居燕京。紫禁巍峨,然宫苑狸踪稀,憾甚。偶见雪狸踱宫墙夹道,睥睨如巡疆。余投小鱼干,其矜受,食毕舔爪去,片语不留。帝王气度,不过尔尔。”(旁注:此狸目色,略肖倓儿幼时)
李倓又翻了几页,怒目而视:“不许猫塑我!”
这还是他和弘义君新学的词。
李俶略略估计了一下本子里猫塑李倓的含量,没敢说话。
“……烟馆林立,瘴气氤氲。见一青年形销骨立,质家传玉佩易烟土。玉质尚佳,弃之可惜,遂购得。”
“……沪上洋场,光怪陆离。试饮‘咖啡’,味若焦炭,惑其妙。”
“烽火连天,萍踪靡定。西南僻镇,遇饥馁稚子,倾余粮贻之。童以草织蚱蜢为报,工虽稚,形神毕肖。”(旁注:草虫宛然,忆倓儿少时……然韶华易逝。)
“……前日避兵燹,仓皇奔徙于野。道阻且艰,暮投荒祠暂栖。拂晓启行时,忽觉襟怀空荡,腰间所佩倓儿旧玉竟失矣。今烽火连天,浊尘蔽道,此玉落草泽耶?没焦土耶?或为流民拾去,抑陷泥淖永埋?思之恻恻。”
李俶其实并没有太频繁地记笔记,但是架不住一千年的跨度太长,复印出来的本子依然厚厚一摞。
大概是原件也在历史里滚了太久,许多页都有不干净的痕迹,土痕、焦痕,又或者涂抹的痕迹,跨越了时间的长河,都被诚实地复印了下来。
翻着翻着,李倓慢慢笑不出来了。
李俶的字迹从毛笔变成钢笔,从繁体竖排到间杂着英语、法语,再到变成简体字写的白话文。时移世易,人间仓皇而过的绵绵青史化作长生者掌中的一沓新纸。
“倓儿若在……”“忆倓儿……”“……肖倓儿”李倓翻过一千年的笔迹,从中捡起了无数个自己。
在沉默里,李俶覆住了李倓的眼睛:“要不别看了,是不是太沉重了。”
李倓握住他的手腕,道:“要看。”
他略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绪换了一个话题,好奇道:“你还见过什么名人吗?”
李俶想了想,把笔记翻到最后几页:“前面是随笔,后面有几篇比较长的。”
他手指点在一页上:“清朝时,见过……唔,曹雪芹。这个是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此人不凡。”
李倓大惊,下意识问:“你看过后四十回吗!”
李俶笑笑:“很遗憾,没有。早知今日,当时应当抢一份的。”
——腊月深寒,客居京郊。是夜雪紧,拥毳衣炉火,闻村西有书生,嗜酒工诗,潦倒寄居废寺。奇而往访。室无余凳,遂倚门立。见其伏案疾书,秃笔如飞。窥纸间字迹,问所著何书,答曰:“记些闺阁闲情、家族旧梦,不值一哂。”言罢掷笔。更深入定,炉炭将烬。其忽推窗,指院中老树:“客且看此树——春发新枝,冬余枯骨,荣枯皆幻相。吾书亦如是。”语毕竟伏案酣睡。归途雪没胫,忆其醉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纵传后世,不过添几许茶余谈资耳。
——旁注:今人谓其书为《红楼梦》。然彼时寒夜,陋室昏灯下,唯见一醉叟抱稿如抱薪,瑟瑟畏寒。今每见纸鸢裁霞、画舫分波,辄忆烟云模糊,非石非花,恍然惊心。千年一梦,孰真孰幻?蓬牖茅椽下,早有人道尽矣。
托恢复记忆和李教授的福,如今李倓既掌握文言文繁体字的阅读能力,也有简体字的阅读能力,草草一扫就读完了整篇手札。
李倓敏锐地注意到“旁注”并非当年手笔,已是简体横书的字,像是当代了。他从这段文字里暗自品出一点心惊,反手抓住李俶:“你……”
李俶一手攥着他的手腕,安抚似的摩挲了两下,另一手轻轻合上复印本:“一时遐思,别当真。”
李倓不依不饶,又把本子打开往后翻,却只看一页被撕掉的痕迹。
“撕了什么?”李倓似有所感,问,“前面还有好多涂黑的,你把什么涂了?”
这当然是李俶故意撕掉的,他不想给李倓看:“过去的事。”
李倓正欲追问,电话却响了,他只能先撂下本子接了电话。
“老板老板。”
李倓一听,是弘义君,当即要挂电话。
“别挂——”弘义君预判了他的预判,“之前李教授答应了陪我去漫展的!给你们安利的游戏玩了吗!”
李倓皱眉:“什么?”
李俶趁机把本子揣到怀里,接过电话:“我知道了,周末吗?”
弘义君:“嗯嗯记得来,定制好的衣服我给你们寄过去了。”
李俶挂了电话,李倓问:“什么游戏?什么漫展?”
李俶指了指装修好的电竞房:“弘义君说有个很有意思的游戏,让我们试试,我就玩了两天。他还让我们去漫展陪他出cos,又拉上了十三。这次到底欠个人情,所以我就答应了。”
李倓依然皱眉:“你确定他不是准备陷害我们?”
“难说。”
李俶走到大门口把两个装着cos服的箱子抱进来,这是李教授定制的,用的都是真材实料,穿着也舒服。
李倓问:“cos什么?”
“李豫和李倓。”
李倓:“啊?”
“游戏里的,演一演自己。”李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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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撕毁的一页:
腊月廿三,小年既至。推窗凝睇,见庭梅数蕊,破寒萼而新发。昔年倓少,性急何似,雪未消而攀柯,琼霰沾裘,但笑袖湿。然今晨立于梅前,竟恍惚不能忆其折梅时眉眼。
欲摹故貌,思溯旧容。含笑耶?颦蹙耶?思之再三,脑中唯余虚影,面目竟如隔雾观花,朦胧不可辨矣。
折梅枝,理书箧,得旧时画卷一轴。然笔痕虽在,墨彩未凋,观其眉目,顿觉陌生。墨迹如旧,然心中眉目竟与纸上丹青渐不能重合。
夜漏将残,烛泪初烬。伏案欲录所感。墨研就,腕悬于纸上半晌,竟不知从何落笔。
余读后赤壁赋,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光阴如长河淘沙,竟将最珍视之容颜磋磨至斯。
终掷笔长叹,录曰:腊月廿三,梅开。展旧画,思故人,音容愈渺。岁月滔滔,蚀骨销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