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的暗恋》水杲杲

30、夏至

　　六月二十一日，夏至。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黏稠而灼热地透过教室窗户的玻璃，泼洒在堆满课本和试卷的课桌上。

　　我趴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鼻尖是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属于青春期特有的疲惫气息。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刘海，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意识在热浪和倦意中沉沉浮浮，最终滑入了一片朦胧。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地扫过熟悉的教室，空了大半的座位，以及黑板上残留的粉笔字迹。一切都和无数个高三午后一样，疲惫、安静，带着备考特有的压抑。

　　然而，下一秒，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教室门口，逆着走廊外强烈得刺眼的光，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我朝思暮想，以为早已被时间封存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光线太强，将他周身都勾勒出一圈模糊而耀眼的光晕，面容有些看不真切。可那身形，那轮廓，我绝不会认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失控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

　　隔着大半个教室，隔着氤氲的热浪和浮动的尘埃，我们的目光，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他像是静止了一瞬，然后，迈开了步子。

　　他背对着光，朝我走来。光芒在他身后流淌，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从一片光海中走出，那么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这片炽热的光晕里。

　　我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他越走越近，轮廓逐渐清晰。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只是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明亮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直到他走到我的课桌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其中。我依旧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低下头，看着我因为趴着睡觉而压得有些蓬乱的头发。然后，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发顶。

　　掌心带着阳光的温度，透过发丝，熨帖在头皮上。

　　“池嫣，”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夏日傍晚拂过麦田的微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不是被热醒了？”

　　我没有回答。

　　见我不说话，他也没有在意，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起来，语气熟稔得仿佛我们昨天才刚刚见过面。

　　“这鬼天气，教室里跟蒸笼一样。风扇也没什么用，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你呀，还是这么喜欢趴着睡觉，手麻不麻？”

　　“我刚才路过你们班，看里面没什么人，还以为你回宿舍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底那片沉寂已久的湖泊，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贪婪地掠过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试图将这份虚幻的清晰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因为……太不真实了。

　　这份突如其来的相遇，他自然而亲昵的动作，他温柔含笑的语气……这一切，都只可能发生在梦里。现实中的我们，早已在毕业那天，用一张生疏的合照和一句客气的“前程似锦”，为彼此的故事画上了句点。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毫不留情的铃声，猛地撕裂了这片朦胧而美好的静谧！

　　周围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变得模糊。教室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流淌，周围的座椅化作模糊的色块，连窗外刺眼的阳光都开始闪烁不定。

　　他的声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干扰、覆盖，变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只看到他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掠过一丝遗憾，嘴唇开合着，在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的铃声中，我努力集中精神，只捕捉到最后几个模糊的音节：“……上课铃……我得……走了……”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水中倒影被投入石子般荡漾开来，最终都融化在了逐渐消散的光晕里。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

　　梦醒了。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残留着梦里的悸动和酸涩。

　　池嫣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寝室床帘，而不是教室那面刷着白漆的斑驳旧顶。窗外，是洒满大学校园的清冽的晨光，并非梦中夏日午后那灼热刺目的太阳。

　　耳边，手机闹钟还在不依不饶地响着，“叮铃铃铃”的声音与梦中那催命般的上课铃完美重合。

　　原来……真的是梦。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般瞬间将池嫣淹没。

　　她伸出手，有些无力地按掉了吵闹的闹钟。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她尚未平息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没有立刻起床，只是呆呆地躺着，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床帘顶部。

　　梦里那种心跳突然漏掉一拍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此刻还在胸腔里隐隐回荡。

　　池嫣觉得，席卷她的不仅仅是梦境带来的恍惚，还有一种遥远而熟悉的冲击感。

　　那感觉……和几年前，她见到江弈灼时一样。

　　那种瞬间的、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悸动，是青春里最鲜明的烙印。

　　可是，梦终究是梦。

　　池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闷胀的情绪，伸手重新拿起了床边的手机。

　　屏幕解锁，熟悉的应用界面映入眼帘。她下意识地点开了通讯录，手指滑动着，那个曾经倒背如流的名字，如今早已不在列表之中。

　　她愣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

　　是啊，他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开学时，她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微信、□□、手机号……全都换了新的。

　　在重新添加好友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狠心地、刻意地，没有去搜寻他的账号。

　　是池嫣自己想要忘记的。

　　是她觉得，那段暗恋，应该被留在过去。是她觉得，他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就像两条相交后的直线，理应越走越远。

　　她以为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

　　可是……

　　池嫣放下手机，重新躺平，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夏至了，白昼最长的一天。

　　窗外的树叶已经绿得深沉，知了还没开始拼命嘶叫，但夏天的气息已经无处不在。

　　从毕业那个夏天，到如今这个夏至。中间隔了多少个春秋冬夏？校园里的梧桐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时间推着所有人往前走，经历了新的环境，认识了新的人，拥有了新的生活圈。

　　池嫣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

　　可为什么，只是一个梦，就能如此轻易地击溃这些年努力筑起的堤坝？梦里他的身影、他的触碰、他的声音，怎么会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那股因为他而涌起的悸动和酸涩，怎么会鲜明得如同从未褪色？

　　原来，刻意不去联系，刻意不去打听，刻意想要遗忘……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四季更迭了好几遍，我还是忘不了他。”

　　这个认知，像清晨最后一丝凉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四肢百骸。

　　池嫣再次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几乎从不使用的备忘录，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下两行字。

　　这两行字，不为给谁看，只为记录下这个清晨，这场过于真实，以至于醒来后依旧让人心绪难平的梦。也记录下这个，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没能变得云淡风轻的事实。

　　20XX年，6月21日，夏至。
　　见到他了，在梦里。

　　“不过，江弈灼，别再出现在我梦里了，我负担不起醒来的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