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语》氷凌江煦

1、活阎王入学

　　六月，风里裹着花的香甜，却吹不散柳棠心头的阴霾。她趴在孤儿院阁楼的窗台上，小脸挤在冰凉的木框边，眼巴巴望着街对面。

　　一个胖墩墩的男孩正得意地咧着嘴，一只羽翼流淌着金色光晕的大鹏鸟稳稳落在他肩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男孩接过金翅鹏衔来的烫金函件，高高举起，引来周围小伙伴一片羡慕的惊呼。

　　这是年满十二岁、有资格成为驭兽师的孩子才会收到的“成长礼物”——御兽学院的入院帖。再过四年，通过测评，他们就能参加考核，成为真正的驭兽师。

　　柳棠看得入了神，指尖抠着窗棂上的旧漆皮。

　　“灾星”的称呼，从她记事起就没断过。孤儿院养的金鱼、鹦鹉，甚至院长精心照料的多肉，只要经她手，不出三天准会枯萎或死亡。

　　哪怕是老不死的仙人掌和乌龟。她只是稍微呼吸，便能让它们倒地不起。

　　幸好她这个能力只对除了人以外的生物使用，不然死神得猝死在工位上。

　　“小棠！快下来！”

　　楼下忽然传来院长妈妈急促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喊声。柳棠回过神，探头往下看。

　　一只神骏非凡的金翅鹏，正用喙轻轻夹着一封眼熟的烫金函件，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函面上，“御兽七院”的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愣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

　　树上的金翅鹏忽然展开翅膀，轻盈地落在窗沿，歪着脑袋打量她。它的嗓音清亮，带着少年般的朗润：“柳棠，御兽七院入院帖。请接。”

　　柳棠往后缩了缩，摆了摆手：“你、你送错了吧？我今年才七岁，不是十二岁……”

　　她盯着金翅鹏爪子边那封烫金函件，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角。十二岁才有的测评函，怎么会送到七岁的“灾星”手里？

　　而且她连院里的仙人掌都能“克”死，御兽学院怎么会要她？让她去给小动物们做安乐死吗？

　　金翅鹏像是看穿了她的疑虑，翅膀轻轻一振，一枚莹白温润的灵石从羽翼下飘出，悬浮在柳棠面前，表面泛着淡淡光晕。

　　柳棠没敢碰，只睁大眼睛看着。金翅鹏用喙轻轻推着灵石往她面前送了送：“这是‘兽灵感应石’，能测出人与异兽的契合度。你靠近试试。”

　　犹豫了好一会儿，柳棠才慢慢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灵石，原本莹白的石头突然亮起翠绿的光，光芒越来越盛，直接闪瞎了金翅鹏的鸟眼。

　　“看，没送错吧？”金翅鹏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你的兽灵之力纯度远超常人，普通异兽承受不住，所以院长特意让我提前来接你，去学院寻找能与你真正共鸣的伙伴。”

　　信封里装着两页纸，第一页入院贴，第二页印着七院的介绍：沧溟院（海洋，属水）、沙棘院（沙漠，属金）、青芜院（森林，属木）、凛冬院（冰川，属冰）、赤焰院（火山，属火）、厚土院（陆地，属土）、凌霄院（天空，属雷） ，每个学院后都标注着对应的属性异兽与院长姓名。

　　阁楼门“吱呀”一声开了。院长妈妈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光，手里拎着个小小的蓝色碎花布包袱。

　　她走到柳棠面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早就偷偷给你收拾好啦，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到了学院，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是……要是过得不开心了，随时回来。”

　　“院长……”柳棠刚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院长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用油纸包好的芝麻糖，塞进柳棠手里：“你爱吃的，路上饿了吃。别哭，这是大好事儿，我们小棠是有大出息的孩子……”

　　直到金翅鹏轻轻啼鸣催促，柳棠才慢慢松开紧紧抓着院长衣角的手。院长把蓝布包袱递到她怀里，仔细帮她理好衣领。

　　“走吧，别让鹏鸟等急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力挥着手，声音有些哽咽，“记得……记得常写信回来！”

　　柳棠攥紧怀里小小的包袱，跟着金翅鹏走到院中空地。鹏鸟展开巨大的羽翼，金色的翎羽在阳光下流淌着华丽的光泽。

　　“别怕，抓好我的羽毛。”金翅鹏的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它微微俯低身体，方便柳棠爬上来。

　　柳棠深吸一口气，笨拙地爬上去，把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小声说了句：“麻、麻烦你了。”

　　金翅鹏清亮地鸣叫一声，双翼一振，带着柳棠缓缓升空。离地面越来越远，柳棠忍不住低头，看见院长妈妈还站在孤儿院门口，仰着头，使劲朝天空的方向挥手，身影越来越小，却固执地没有动弹。

　　“院长妈妈——”柳棠忍不住喊了一声，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金翅鹏飞得很稳，还特意放慢了速度，让她能最后多看几眼熟悉的街道和越来越小的孤儿院。

　　飞行平稳，羽翼下有节奏的轻微颠簸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柳棠抱着包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渐渐放松，眼皮越来越沉。

　　此刻，在这安稳的颠簸里，她终于抵不住困意，脑袋轻轻靠在鹏鸟温暖柔软的羽翼上，渐渐睡了过去。

　　梦里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和她刚被院长妈妈捡到那天一样。

　　她缩在孤儿院阁楼的旧藤椅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旧布偶猫，那是院长妈妈用零碎布料给她缝的，没有温度，却陪了她整整五年。

　　院长妈妈就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针线，就着窗外的天光，给她缝补磨破的袖口。

　　“院长妈妈，”她拽着院长的衣角，声音小小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我呀？是不是我不好？”

　　院长妈妈的手顿了顿，放下针线，温暖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很轻：“不是的，小棠最乖了。爸爸妈妈……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那苦衷是什么呀？”柳棠仰起头，眼里蓄满了泪，“是不是因为我是灾星？他们怕我克死家里的东西，才不要我的？”

　　“醒醒，我们到了。”

　　金翅鹏的声音将她从朦胧的梦境中唤醒。柳棠睁开眼，先闻到一阵清润悠远的檀香，抬头望去。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古典建筑群，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檐角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异兽纹样。朱红的梁柱间缠绕着翠绿欲滴的灵藤，连石阶缝隙里都冒出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最令人震撼的是广场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石雕。通体由温润的白玉雕成，上面站着一位衣袂飘飘、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左手托着一只展翅欲飞、羽翼细节纤毫毕现的大鹏鸟；右手轻轻搭在一只威严匍匐、眼神却温顺的剑齿虎头顶；一条青鳞小蛇亲昵地缠绕在她腰间，蛇头搭在她肩头，温和地吐着信子。

　　“这是‘兽灵始祖’石雕，是御兽七院的象征。”金翅鹏落在广场上，声音里充满敬畏，“传说始祖是第一位能与所有属性异兽共情的驭兽师，这座石雕便是按她当年与伙伴们相伴的模样刻画的。”

　　柳棠还没从石雕的震撼里缓过神，就见朱红大门那边走来位身着浅绿襦裙的女子。

　　她发间簪着支藤蔓玉钗，裙摆绣着细碎的绿萝纹，手里牵着只通体翠绿的小兽。

　　那小兽长着圆叶片似的耳朵，尾巴软乎乎的像团绿绒，一看见柳棠，就挣着往前跑，用尾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鞋面。

　　“一路辛苦了。”女子走到近前，声音温得像春日溪水，“我是青芜院院长苏清和，这是我的契约兽绿绒。”

　　绿绒仰头对着柳棠“唔”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还伸出小爪子，轻轻碰了碰她垂在身侧的手。

　　柳棠下意识想缩，却见绿绒不仅没倒下，反而用爪子勾了勾她的指尖，像是在邀她牵手。

　　“别怕，绿绒是木属性高阶异兽，别看它小，它打起架来可猛了。”

　　苏院长笑着蹲下身，指了指绿绒，“它昨天还跟我念叨，说要见见‘能让感应石亮到晃眼’的小友呢。”

　　苏清和牵着绿绒走在前面，柳棠攥着包袱紧紧跟上，目光忍不住在沿途的景致上打转。

　　朱红廊柱上缠满会发光的绿萝，廊下挂着的灯笼是用萤火虫兽做的，昏黄的光里还能看见小虫轻轻扇动翅膀；

　　路过厚土院的方向时，隐约能听见沉重的兽蹄声，苏院长说那是厚土院的师兄师姐们在练习骑乘石甲兽。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一座恢弘大气、古色古香的大礼堂出现在眼前。礼堂的大门是整块楠木雕刻而成，上面镶嵌着七块不同颜色的琉璃，分别对应七所学院的属性色彩。阳光透过琉璃，在地面投下斑斓流动的光斑。

　　“这里是七院的‘合灵堂’，所有新生的分班测试都在这里进行。”苏清和推开沉重的大门，引着柳棠走进礼堂。

　　柳棠刚迈进去，就被里面的景象惊住了。礼堂内部极为宽阔，两侧摆放着七排雕花长椅，已经坐了不少年纪相仿的孩子，脸上都带着紧张与期待。

　　最前方的高台上，放置着一面巨大的圆形石盘，石盘表面刻着七所学院的徽记，每个徽记旁都嵌着一枚对应颜色的宝石，与她入院帖上看到的七院属性一一对应。

　　“分班测试很简单，”苏清和轻声解释，指了指石盘，“只需将手放在中央的‘分院石盘’上，静心感应。石盘会根据你的兽灵属性，亮起对应学院的光芒。”

　　柳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孩走到石盘前，深吸一口气，将手放了上去。

　　下一秒，石盘上代表沧溟院的蓝色宝石骤然亮起，一道柔和的蓝光顺着男孩的手臂缠绕而上，在他袖口处形成一个浅浅的水波纹样。高台上立刻传来清晰的声音：“沧溟院，林舟！”

　　男孩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跑下台，沧溟院的方向立刻有人笑着朝他招手。

　　“别怕，放轻松就好。”苏清和轻轻拍了拍柳棠的肩膀，眼神鼓励，“我就在这边等你。”

　　柳棠点点头，忐忑不安地走向高台。她个子小，踮起脚尖才勉强将小手按在冰凉的的石盘中央。

　　起初，石盘毫无反应，柳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自己连分院测试都无法通过？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石盘上代表青芜院的绿色宝石突然毫光大放！光芒越来越盛，翠绿欲滴，甚至比她之前触碰感应石时还要耀眼夺目。那道绿光顺着她的手臂蔓延而上，最后在她浅色的袖口处，凝成一片栩栩如生的小巧绿萝叶纹样。

　　“青芜院，柳棠！”高台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柳棠猛地抬头，看见台下的苏清和院长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她脚边的绿绒也朝着自己使劲摇晃着蓬松的尾巴。

　　她慢慢走下台，苏清和迎上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就知道，你与生命之力最为亲和，与我们青芜院最是契合。”

　　柳棠还下意识地攥着袖口那片刚凝成的绿萝叶纹样，目光却被台上新出现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走上前的少女身材高挑纤细，墨色长发如瀑垂落肩头，一身素白襦裙衬得她肤色冷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她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尾坠着一片小巧精致的木质叶子——看样式，竟与青芜院的徽记有几分相似。

　　“下一位，谢芷晴。”高台上的声音落下。

　　少女抬手，平静地将手放在石盘中央，动作干脆利落。她的指尖刚碰到石面，原本暗淡的青芜院宝石再次爆发出强烈的翠绿色光芒！

　　这光芒的耀眼程度，与柳棠方才不相上下。绿光顺着她白皙的手腕缠绕而上，同样在她素白的袖口凝成一片叶脉清晰、精致无比的绿萝叶纹样。

　　“青芜院，谢芷晴！”

　　少女收回手，目光淡淡扫过台下，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就朝着青芜院的长椅区走去。路过柳棠身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轻轻敲进柳棠的耳膜：“麻烦让一下。”

　　柳棠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愣神间挡了路，脸颊瞬间涨红，赶紧往旁边缩了缩，小声嗫嚅：“对、对不起。”

　　谢芷晴没有回应，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只是淡淡扫过她袖口那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绿萝叶纹样，随即快速移开，径直走到青芜院长椅区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柳棠往旁边挪开后，目光还是忍不住黏在谢芷晴身上。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墨发如云，身姿挺拔，安静地坐在角落，像是一幅清冷出尘的水墨画，与周遭略带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柳棠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心里偷偷地想：这个大姐姐真好看呀，比图画书里的仙女还要好看。

　　虽然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笑，看起来冷冷的，像冬天结了冰的小河，但柳棠就是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看她低垂的纤长睫毛，看她清澈却疏离的眼眸，连她走路时裙摆微微飘起的样子，都觉得好看极了。

　　她踮了踮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些，嘴里还无意识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姐姐的裙子真白……”说完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巴，脸颊更红了，生怕被旁人听见。

　　那身素白的襦裙和垂落的墨发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可不知怎么，柳棠心底总好奇，这层清冷模样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世界。

　　没等她收回目光，谢芷晴像是感应到什么般，突然侧过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柳棠忙想低头躲闪，却被谢芷晴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谢芷晴没有说话，原本就清冷的眸子瞬间沉静下来，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她的目光落在柳棠脸上，没有明显的怒意，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淡漠，看得柳棠心里发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柳棠抿着嘴，不敢再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几秒后，谢芷晴才漠然地移开视线，重新望向高台，连坐姿都没有变换一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苏清和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低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声音放得更轻：“咱们御兽七院每年招收的学生极为严格，总数也不过三十人，要的是真正能与异兽共鸣、心性天赋俱佳的孩子。今年我们青芜院，更是只招到了你和芷晴两人。”

　　柳棠听完，眼睛一下子睁得圆溜溜的。整个青芜院，今年就只有她和谢芷晴两个人？

　　她忍不住又偷偷瞟了眼不远处的谢芷晴，对方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样子，连指尖都透着凉意，仿佛周遭的热闹与她毫无关系。

　　她小声扯了扯苏清和的衣袖，仰着脸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苏院长，就、就我们两个吗？没有别的同学了吗？”

　　苏清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耐心解释：“青芜院收徒，最看重与木属性灵兽的契合度以及对生命力量的感知，条件苛刻，往年有时甚至一个合适的苗子都招不到。今年能同时遇到你和芷晴，已经是难得的缘分了。”

　　柳棠心里瞬间慌了神：以后每天都要跟这么一座移动冰山待在一起？她往那儿一坐，周遭的温度都能直降三尺。

　　简直比故事里“卧冰求鲤”的河面还要冷上几分。我都怕自己不小心把她惹生气了，她会像河面上的冰似的，轻轻一碰就“咔嚓”裂开，把我吞进去冻成冰坨子！

　　苏清和刚解释完，一位侍从便捧着一个小巧的木盒走了过来，笑着对新生们说：“各位小友，接下来进行抽签分舍。木盒中的竹签标有宿舍编号，抽到几号，便入住几号舍房。”

　　柳棠跟着其他新生排队，心里还在嗡嗡作响地琢磨着“以后要和谢芷晴独处”这件可怕又莫名让人有点在意的事。轮到她时，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随手抽了一根竹签。可竹签上空空如也，并未标注任何数字。

　　她正疑惑着，怀里贴身放着的兽灵感应石突然微微发烫，亮起柔和的光芒，石头上浮现出“二零一”三个浅绿色的字迹。

　　苏清和凑过来看了一眼，笑着对她说：“感应石显现的，便是你的宿舍号。快去吧，好好休息。”

　　柳棠攥紧微微发烫的感应石，依言往宿舍区走。等找到二零一宿舍门口，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战场般，用力推开了房门——

　　下一秒，她瞬间僵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