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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囚牢·异国的冰冷与电击的烙印 ...

  •   出院手续是如何办理的,羌渝毫无印象。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被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陈家辉,以及两个面无表情、像是随从的人,半搀半架地弄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

      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决绝,隔绝了医院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过去那个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车子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是与他生长的小城截然不同的繁华与疏离。

      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反射着冷冽的阳光,风格各异的建筑,金发碧眼的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扭曲,缺乏真实感。

      羌渝靠在椅背上,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

      他没有好奇,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身处异国的茫然。

      他的内心是一片死寂的荒原,外在的任何刺激,都无法在这片荒原上激起半点回响。

      陈家辉坐在他旁边,打着电话,语气时而恭敬,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似乎是在安排行程和落脚点。

      他偶尔会瞥一眼身边这个如同活死人般的儿子,眼神里没有丝毫父子重逢应有的温情,只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烦躁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品相不佳、却又不得不处理的麻烦资产。

      “我跟你说话呢,”挂了电话,陈家辉转过头,声音冷硬地砸向羌渝,“我不管你现在是真傻还是装傻,到了地方,给我安分点。你妈死了,没人再惯着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毛病。以后,得按我的规矩来。”

      羌渝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惯着?毛病?这些词语与他记忆中和母亲相关的任何片段都无法对应。

      他只觉得车窗外的光线有些刺眼,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彻底沉入内部的黑暗。

      这样更好,黑暗让人感到安全。

      他们最终没有去往某个像家的住所,而是停在了一栋位于市郊、看起来戒备森严、风格冷硬的建筑前。

      铁门高耸,墙上围着带刺的铁丝网,窗户窄小,像一只只窥探外界的冷漠眼睛。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一段羌渝看不懂的外文,但那个国际通用的、类似蛇杖的医学标志,隐隐透露出这里的性质。

      “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给你‘检查检查’。”陈家辉语气平淡,像是在安排一件物品的寄存,“等你脑子清楚了,再说以后的事。”

      羌渝被带下了车。

      初春的异国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着他单薄的病号服外套(出院时临时换上的),但他感觉不到冷。

      他被那两个人架着,步履蹒跚地走进那栋建筑。

      内部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消毒水、漂白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旧药物的气味,比医院的味道更令人窒息。

      长长的走廊墙壁被刷成一种毫无生气的淡绿色,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惨白,照得人脸色发青。

      登记、填写表格(全部由陈家辉代劳)、简单的交接……过程机械而冰冷。

      工作人员说着他不太能听懂的语言,表情麻木,动作程式化。

      羌渝像一件物品一样,被移交了出去。

      自始至终,陈家辉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或担忧,甚至在离开前,还对接待的人低声交代了几句,眼神意味深长地扫了羌渝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一刻,羌渝恍惚间觉得,被关上的不仅仅是一扇门,而是他整个未来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光亮。

      他被带到一个狭小的房间。

      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铁床,上面铺着薄薄的、印有编号的床垫和一条看起来并不干净的毯子。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方有一个小小的、装着铁丝网的透气窗。

      顶灯是彻夜不灭的,发出惨白的光。

      这里不像病房,更像牢房。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一段失去时间维度、只有无尽重复的噩梦。

      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铁门上的小窗会被打开,递进来寡淡无味、勉强果腹的食物和水。

      偶尔,会有穿着白大褂、表情漠然的医生进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问一些问题,或者进行一些简单的身体检查。

      羌渝始终保持着沉默和木僵的状态,对任何外界刺激不予回应。

      起初,医生尝试了各种药物治疗。

      五颜六色的药片被强行喂下,或者通过注射进入他的身体。

      这些药物带来了各种强烈的副作用:有时是昏昏欲睡,头脑像一团浆糊;有时是莫名的焦躁,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有时是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他的内心,那片核心的黑暗与麻木,却像被厚厚的冰层包裹着,药物无法穿透。

      于是,更“有效”的“治疗”手段被提上了日程。

      第一次被带进那间被称为“治疗室”的房间时,羌渝并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奇怪的、皮革束缚带突出的床。

      几个身材高大的护工站在那里,眼神冰冷。

      当那些护工试图将他按到床上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束缚和伤害的恐惧,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外壳,让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无声的嘶吼(他的声带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用尽全身力气踢打、反抗。

      但这反抗是徒劳的。

      力量悬殊太大。

      他被轻易地制服,冰冷的皮革束缚带牢牢地固定住了他的手腕、脚踝和腰部。

      他仰面躺着,眼睁睁看着医生拿起两个连着电线的、湿漉漉的电极片,向他的头部两侧靠近。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

      电击治疗。

      他在一些模糊的传闻或阅读碎片中听说过这个词,与之相关的是极致的痛苦和无法控制。

      “不……”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终于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

      但没有人理会。

      电极片带着冰冷的黏腻感,贴上了他的太阳穴。

      然后,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大脑,撕裂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剧烈地反张、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只剩下灼烧般的白光和飞溅的金星。

      意识在那一刻被彻底炸碎,变成纷纷扬扬的碎片。

      时间感消失了,只剩下永恒的、炼狱般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电流停止。

      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束缚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口水混合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大脑里一片空白,连刚才那极致的痛苦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摧毁后的虚无感。

      他被解下束缚,像拖死狗一样拖回那个狭小的房间,扔在冰冷的铁床上。

      他蜷缩起来,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那种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对意志和人格的彻底摧毁。

      它用一种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你,你连对自己身体的基本控制权都没有,你只是一块可以随意处置的肉。

      这样的“治疗”,每周会进行两到三次。

      每次被带往治疗室的路上,羌渝都会产生剧烈的生理性恐惧,呕吐。

      但反抗是无效的,只会招致更粗暴的对待和可能加大的电流。

      他学会了麻木地接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被安置在治疗床上,承受那一次次足以让灵魂出窍的电击。

      电击带来的后遗症是明显的。

      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偶尔会模糊掉一些过去的片段,尤其是那些关于温暖和美好的记忆,仿佛被电流特意灼烧过,变得焦黑难辨。

      他的反应更加迟钝,眼神更加空洞。

      但同时,那种极致的痛苦,也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暂时压制了内心那些关于母亲、关于严衍、关于负罪感的尖锐刺痛。

      当□□承受着无法想象的折磨时,精神的痛苦似乎就退居次席了。

      他不再试图与外界沟通,甚至不再尝试思考。

      他活着,仅仅是因为生理机能还没有停止。

      他像一株被遗弃在黑暗角落里的植物,逐渐枯萎,失去所有颜色和生机。

      偶尔,在电击后意识模糊的短暂间隙,或者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噩梦的内容通常是母亲在火中扭曲的脸,或者严衍满脸鲜血地看着他)时,他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能听到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钢琴声,像是那首《月光》。

      但那声音太缥缈了,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会被现实的冰冷和头脑中的嗡鸣所吞没。

      他分不清那是记忆的碎片,还是大脑在极度痛苦下产生的错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仅在于走廊里脚步声的频率和送饭间隔的长短。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几个月?还是已经一年?外界发生了什么,严衍是生是死,对他而言,都变成了另一个宇宙的故事。

      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自身存在感的日益稀薄。

      他正在变成这间苍白囚室里的一部分,变成墙壁的颜色,变成铁床的冰冷,变成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

      他不再是人,只是一个编号,一个需要被“矫正”的病例,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幽灵。

      而那个将他送进这里的、名为父亲的男人,在他入院后,只出现过一次。

      那次,陈家辉隔着探视间的玻璃(为了防止病人攻击),冷冷地打量了他几分钟,似乎对他的“病情”毫无起色感到不满,对医生说了几句类似“加大治疗力度”的话,便匆匆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希望,早已在第一次电击时就被彻底摧毁。

      如今,连绝望本身,也渐渐变得麻木。

      他沉没在无光的海底,水压巨大,寂静无声,只有永恒的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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