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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余震·旧伤与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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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间,最后一点属于外界的声音也被厚重的木门吞噬。
工作室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盏旧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夏虫,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空间里徒劳地鸣叫。
羌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这个姿势让他感到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仿佛能将所有外界的侵扰都隔绝在外。
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威士忌残留在舌尖的灼烧感,空气中弥漫的松节油和湿润黏土混合的、属于他个人牢笼的气息,还有……严衍离开时,那低沉而带着某种无力感的“早点休息”四个字,像幽灵一样在耳边盘旋。
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维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一尊被遗弃在角落的雕塑。大脑却像一部失控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门口发生的一切。
严衍被夜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他深邃眼眸中那不容错辨的痛楚与执拗,他伸手抵住门时那不容拒绝的力道,以及最后那句近乎无奈的告别。
“我们之间,真的只剩下‘没关系’这三个字了吗?”
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扯,带来一阵阵沉闷而持久的痛楚。他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些在音乐教室被阳光和琴声包裹的午后,那些分享着秘密和零食的短暂时刻,那个鼓起勇气说出“喜欢”的黄昏,以及紧随其后的,那个将一切美好彻底粉碎的、充斥着火灾、死亡、鲜血和分离的雨夜。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痛苦的洪流便汹涌而至。
母亲纵火自杀后医院里冰冷的通知,严衍在车祸中为了保护他而满头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自己被那个所谓的“父亲”像处理垃圾一样带走、塞进异国精神病院的绝望,还有那些一次次将他意志摧毁的电击治疗…
这些被他用酒精、放纵和疯狂工作强行压抑在心底最黑暗角落的记忆,此刻因为严衍的出现,如同沉船般浮出水面,带着腐朽和血腥的气息,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的喘息着,像是即将窒息。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
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将那些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逼了回去。不能哭。他没有资格哭。
所有的苦难,都是他应得的报应。是他害死了母亲,是他连累了严衍,是他自己不够坚强,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有些虚浮。
走到工作台前,他看着那杯还剩不少的威士忌,没有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
烈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般的暖意,却无法温暖他那颗如同浸泡在冰水中的心脏。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湿布半盖着的雕塑上。
那扭曲挣扎的形态,在此刻看来,更像是对他自身命运的一种残酷写照。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过那冰冷粗糙的黏土表面,仿佛在触摸自己布满裂痕的灵魂。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对这件作品,对自己,对这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羌渝将自己彻底封闭在工作室里。他取消了所有不太紧要的会面和活动,电话调成静音,食物靠外卖解决,几乎足不出户。
他试图用更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但效率极其低下。
常常是对着一块黏土发呆几个小时,却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塑造。
严衍的出现,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不断扩散,扰乱了他赖以维持表面平静的所有节奏。
他变得异常警觉。
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楼下的汽车鸣笛声、隔壁隐约的音乐声、甚至风吹动窗户的细微响动——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以为是敲门声。
他几次在深夜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中交替出现母亲燃烧的画室、严衍染血的脸庞,以及精神病院里那令人恐惧的电击床。
他试图用酒精来换取短暂的睡眠,但往往适得其反,只能在半醉半醒间,承受更加混乱和痛苦的思绪煎熬。
他眼看着自己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差。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陌生而憔悴,仿佛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慢慢吞噬。
第四天的下午,门铃响了。
不是工作室的门,是楼下大门的门铃。羌渝正对着一团毫无进展的黏土烦躁不已,听到铃声,身体猛地一僵。
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楼下站着一位穿着某知名高端超市制服的外送员,手里提着一个印有超市logo的精致纸袋。
羌渝皱了皱眉,他没有订购任何东西。难道是艾瑞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开锁键。
几分钟后,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外送员礼貌地递上纸袋:“您好,羌渝先生吗?这是您的订单,已付清。”
羌渝接过袋子,分量不轻。
他关上门,带着疑惑打开。里面不是他预想中的酒或者什么日常用品,而是一些品质看起来很好的新鲜食材——嫩绿的芦笋,饱满的番茄,一块包装精致的鱼肉,还有一小盒新鲜的迷迭香。
除此之外,还有一盒……包装朴素的、印着中文的……伤烫膏?
羌渝愣住了。
他拿起那盒烫伤膏,熟悉的文字和图案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给他的?因为他手指上那个几乎已经快好了的烫伤?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会注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会用这种……不直接露面,却又无处不在的方式,提醒着他的存在。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涌上心头。他将那盒烫伤膏扔回袋子里,连同那些食材一起,打算直接扔进垃圾桶。
这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在照顾什么易碎品般的关怀,让他感到无比难堪。
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来自严衍的怜悯。
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那些冰凉新鲜的芦笋时,动作却顿住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外卖总是油腻而敷衍,酒成了主食。
这些散发着自然清香的食材,像是一个来自正常世界的、微弱的呼唤。
最终,他没有扔掉它们。他将袋子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没有去动,也没有再去看。
但那盒烫伤膏的存在,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意识里。
第二天,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次送来的是一套顶级的雕塑工具保养油和几本关于欧洲古典雕塑技法的原版书籍,书籍的扉页上,没有任何留言。
东西同样精致,同样直接戳中他的专业需求,也同样……付清了款项。
羌渝看着这些东西,心情复杂。
严衍在试图用他的方式靠近,不激烈,不强迫,只是持续地、不容忽视地,在他的生活周围布下痕迹。
这种方式,比直接上门对峙更让他感到无力。他就像被困在了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里,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徒劳无功。
他拿起手机,几次点开那个因为展会事宜而不得不存下的、属于严衍的号码,想要发一条信息,让他停止这些行为。
但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严厉的斥责显得自己反应过度,冷漠的忽略又仿佛是一种默许。
他烦躁地扔开手机,感觉自己像个被围困的猎物,而猎人正耐心地、用他最无法抗拒的方式,一点点收紧包围圈。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羌渝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听着窗外巴黎渐渐响起的夜生活前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以往,这种孤独是他熟悉的,甚至是他用来惩罚自己的工具。
但此刻,这种孤独里,却掺杂了一种因为被“注视”着而产生的、微妙的焦躁和不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来自那个他盯了一下午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这里的医生推荐了一种对耳鸣有帮助的物理疗法,你需要相关资料吗?」
羌渝的呼吸骤然停滞。
耳鸣。
这个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自从那场车祸和精神创伤后就如影随形的症状。
严衍怎么会知道。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性闪过脑海。
是艾瑞克?不,艾瑞克虽然察觉他状态不好,但从未知晓如此具体的症状。是他在某个意识不清的场合无意中透露的?还是……严衍仅仅是凭借观察和推测?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羌渝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赤裸裸的恐慌。
严衍不仅找到了他,不仅在试图介入他的现在,甚至……可能已经窥见了他过去六年留下的、深藏在体内的伤痕。
他拿着手机,手指冰凉,久久没有回复。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严衍没有催促,仿佛那条短信只是石沉大海,他并不期待回应。
但羌渝知道,这又是一次试探。
一次比送东西更深入、更精准的试探。
严衍在告诉他: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隐藏的伤口,而我,在这里。
羌渝连摔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颓然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感觉那张无形的网,又收紧了一些。
而这一次,网住的似乎不仅仅是他现在的生活,还有他拼命想要埋葬的、不堪回首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