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乱红颜【新版】》一夜轻舟

26、碽妃

　　云中渐透曙光，落照晨露濯濯、百花悠悠，时有清风轻拂幔帐，叫帐内一双熟睡人儿微微一动，浅浅呻/吟，顿生软玉温香，娇柔旖旎。

　　欣云徐睁丽眼，见竟还躺里屋床上，微一定神，才记起昨夜想等忆晗熟睡再回中屋，岂料一日奔波来回着实疲极，竟揽着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今幸而忆晗睡得香沉，若不然见了这光景，会何其尴尬？乃悄然起身，予她盖好被子，又取了换洗衣物外出栉沐。

　　待其走远，忆晗才用手指轻抚那盖在身上的被角，徐徐睁了眸子。回想昨夜床上缠绵，虽是酒后，却也有几分神定，想到自己竟借酒劲强占公子便宜，也是面红耳热，五味杂陈，暗自悔之。故早间醒来一时不知所措，又料公子素来面薄，若是早醒定会回避，遂故作不知，闭目佯睡。事实也确如她所料，公子果真默然起身，息事宁人，一场尴尬便戛然而止。

　　不多时，山清水秀四大丫鬟捧着洗盥盆壶进门，忆晗已起身复了常色，吩咐丫头换去衾枕、备水沐浴，待漱口沃盥毕，便栉沐梳妆，事事就章，不紊不乱。

　　她素来自带气华，着装清素，今换了粉绸罗裙，外罩红色轻纱，脚着粉底薄靴，又梳了飞天发髻，更是轻盈曼立，姿态欲仙。且她年纪比欣云略长，眉目间已添女子妩媚，往常还看不太出来，此时身上弥留出浴氤氲之息，生生带出弱态，那内媚之相便愈发明显。

　　欣云此刻也在启絮陪同下栉沐归来，入了中屋，启絮取了衣物伺候她穿戴。眼见她着上一袭云纹长衣，腰系云锦丝带，外披浅蓝薄纱，足蹬银白小剑靴，真个轻纱飘逸，玉立亭亭，加之她本就生得玉面长眉，肤白欺雪，此刻衣着衬之，愈显风流俊俏，秀逸不凡。

　　忆晗打扮伏贴出了里屋，欣云也刚回头，二人目光初抵，都不由自主为彼此形容所吸引。欣云原还怀揣不安，瞅了那般媚相人儿，却只觉脸红羞涩，无意识侧目回避。

　　忆晗则轻轻朝公子一礼，神色淡定，目光清澈，仿佛根本不知昨夜床间缱绻。如此淡漠如常，倒教欣云一半松心，一半失落。松心的是她不知二人已同床共枕，自不会恼羞生分；失落的是她昨夜多半醉得厉害，又不记得所作所为了。

　　欣云一想也罢：启絮说得有理儿，忆晗本就不晓得本宫是女儿身，若动真情，到头来恐生仇怨。且她对小晗用情极专，心无旁人，莫说本宫是女子，即便是男子，想得她青睐，也只是竹篮打水痴人说梦。前儿能博她一诺书信，昨儿又一场同眠，也算得偿所愿，无悔无憾了。想之，眉关一松，嘴角微扬，又回了一揖，请她一道外出请安。

　　忆晗见公子闲然自若，绝口不提昨夜，也是卸了心头石，又微一颔首，与他齐肩而出。

　　启絮在后头暗暗打量她二人，心中忖道：一个秀逸脱俗，一个温婉绝色，若是撇了那天家礼法、世俗公道，倒真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只可惜，这断袖之情本就背伦逆道、天理难容，加之又非两厢情愿，这般下去，必是不得好果了。

　　且说欣云二人刚行至厅堂，还未来得及与明家二老请安，梓轩便已迎头踏步而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匣子。他昨儿朝欣云大发雷霆，之后也觉过火，便暗暗自责，今儿有心和好，乃自给台阶，先与欣云打了招呼，又开了匣子，取了拜贴予他，道：“此乃京城第一镖头余中全拜贴，道午后将亲自替亲家送彩礼过府，你与那余镖头是有世交渊源？”

　　欣云知梓轩昨夜发火是有理有据，今他又有言和之意，自不当计较，乃接了拜贴，看了一眼，答道：“他是我姨娘远亲，也与我家中叔伯兄弟颇有交情，我唤他一声世叔的。”其实，这余中全外是叱咤风云余家镖总镖头，实不过欣云姨娘碽家扶植，亦是她胞弟燕王外头钱囊之一，以往欣云出宫，多半是他与四海钱庄庄主周景希亲身接待，这二人都是认了碽家作主儿，自视欣云、燕王为少主，凡事都替他二人操办妥帖，早已成了她姊弟心腹，这也是欣云早早让敬思传话余中全备礼之由。

　　梓轩不知内情，闻之剑眉一轩，笑道：“巧得紧，他是我听月楼常客，与我也算熟识。其人豪气干云，广交天下，连宫里头也有人脉，如此人物肯为你亲自登门，必是极看重这亲戚情分了。”

　　欣云似笑非笑，略一颔首。明家二老见亲家终于有了回应，且还是余中全那等风云人物亲自登门拜礼，也是给足金面，便是宽心悦然。时宁当下吩咐管家明杉洒扫庭除，郑氏也让惠嬷嬷佟嬷嬷赶紧准备纳征回礼，那三人不敢怠慢，应了声又各自安排人手打点，明府上下登时来了精神喜庆。

　　忆晗见厅堂嘈杂，乃退行至穿堂，又见公子也退出来，便轻轻问了句：“公子当真遣人去了故里？”

　　欣云眸中粲然，不似以往有问必答，嘴角一弯，边走边道：“你猜。”

　　忆晗啼笑皆非，长睫低垂，轻道：“我哪里猜得出公子心思？”

　　欣云笑意微敛，凝视她好一阵，又缓缓行了几步，才深切低语：“放心罢，不论是与否，年底必不误你自由身。”

　　忆晗本是驱步随行，闻之却是脚上一顿，乃抬眸凝望公子背影，心中骤然升起一片茫然惆怅。

　　午膳过后，明府已焕然一新。主家都换了正装于厅堂等候，梓轩欣云也携明杉、佟嬷嬷惠嬷嬷、敬思启絮早立门外守候。此时街上清净无人，不多时，渐有马蹄声响，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入了众人眼帘。为首的中年男子身骑宝骏，肩背宽实，曝眼浓眉，气色粗黑，一身侠气，叫人见之肃然，这便是京师赫赫有名的余家镖大当家余中全是也。其身后是四人抬轿，轿旁一妇人随行，轿后后生数名，个个挑着红绸礼担，井井而行。欣云定神见那随轿妇人，暗自吃惊：嬷嬷不在祖陵，来此作甚？又回视敬思启絮，见他二人也是一脸愕然，乃知事有意外，故心间一阵不安，暗自揣摩那轿中坐着何许人来。

　　余中全见得欣云门外等候，不敢慢待，赶紧策马先行，待得离近又翻身下骏，先是与梓轩抱拳作礼，相互寒暄，继而笑问欣云：“三郎可知此番还有谁来？”

　　欣云原想借他那显赫身份办个礼数周全，不想这厮竟扯了外人参杂，心中早已怫然不悦，面上便只淡淡敷衍了句：“莫不是婶婶？”

　　话才说完，那边四人抬轿已落，林嬷嬷躬身近前掀起轿帘，又一手轻扶里头人落轿。

　　众人好奇望去，只见那人手戴紫玉云珑手镯，身着锦边丝绦竹青罗裙、发挽宫髻，虽蒙面纱，却难掩柳眉风目、容光照人。她一双清澈目光缓缓由众人脸上掠过，最终落于欣云身上，樱唇于面纱中微微一弯，脉脉与她颔首。

　　欣云见是她来，顿是一惊，继而目中闪泪，又极力复了神色，乃恭恭敬敬近前作揖，道：“孩儿拜见姨娘！”

　　梓轩知姑爷是过了嫡母作子，被他唤作姨娘的，应是生母无疑，忙亦恭敬行了礼。

　　碽妃略一回礼，又挽欣云起身，四目相对，一个是温婉从容，却不乏暗中审视；一个是因假病避婚、欺瞒双亲，倍感羞愧，如今谎言被揭，又是无地自容。

　　碽妃见她有悔过之意，乃宛然一笑，轻拍她手，示意勿过担忧，又侧身吩咐林嬷嬷将礼单奉上。林嬷嬷躬身称是，明杉赶忙上前招呼，毕恭毕敬接过礼单，惠嬷嬷佟嬷嬷则眉开眼笑，边引众随行挑担入府，边私下暗自念叨：“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瞅瞅那位姨娘斯斯文文，一身气派，竟与咱家小姐一般无二！”“可不就是？我前头一看，就觉一家人是了！”

　　梓轩也恭请余中全与亲家姨娘进里，余中全哈哈大笑，拱手回礼，又先请碽妃欣云先进，待她二人启步，方驱步随行。敬思启絮却趁着大伙不留意，私下拉住林嬷嬷问怎生回事？娘娘和你为何忽然前来？

　　林嬷嬷低声答道：“娘娘不知殿下假病，忧思成疾，前些天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与燕王亲身探陵。偏巧殿下不在，我又去了护国寺祈福，他二人便晓了真相。昨儿本欲与你等道明此事，殿下却来去匆匆……”

　　她话未说完，启絮已抢着道：“既是如此，您更应在憩殿守着，以防万一。现下您走开，若有人再去了，小叶子怎应付得来？”

　　“那边娘娘已有安排。倒是殿下假婚涉及外府，若有半分/身份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殿下既请余中全出面，便是有心礼数周全，只那老余虽身份不俗，到底非自家亲长，即便来了，难免落人口舌。且娘娘本就思女心切，早盼着骨肉相见，今才借故前来，又寻了我充当那全福之人操持备礼。这有字有章的，自省了些嚼舌根的来。”

　　确实，依照俗礼，百姓人家大婚前，男家会请全福之人带聘金、礼金、聘礼过门，是为过大礼。所谓全福之人，即是有儿有女，有孙有伴，嬷嬷非叶棠笙嘴里那般无儿无女，她老伴、儿女早前卖身碽家为奴，易姓换名聚少离多，好歹齐全，碽妃不想牵扯外人进来，让她临时充当个全福之人再合适不过。敬思启絮互视一眼，虽觉嬷嬷闪烁其词，却也一时无话可说，又见管家和佟嬷嬷、惠嬷嬷已引随行走远，忙让林嬷嬷也跟了去打点安排。林嬷嬷也不续话，便寻着那群挑担后生而去。

　　且说碽妃入了明府便悄然取下面纱，欣云小心翼翼托着她手从旁服侍，一举一动都颇为孝顺贴心。

　　碽妃忧虑多日，今见亲儿无恙，自是安心不少。又见其身子长高了些，眉目也长开了些，五官更精致了不得，便又忍不住一路多看了几眼。

　　欣云本是目不斜视、恭恭敬敬，被看得多了，自然也发觉了，便轻轻一问：“姨娘，可是孩儿脸上没洗净？”

　　碽妃微微一笑，并不应话。

　　对于亲娘突然到访，欣云心中实在无底，总觉事情并不简单，如今开了话头，便顺势低声说道：“姨娘，其实补书礼之事交由世叔来办便可，您平素体弱，舟车劳顿，实无须亲自前来。”

　　欣云说得隐晦，碽妃也笑意颇深，她确实无须亲身前来，因听说那翰林千金盛名在外，又为私情抗婚，心中已生偏见，又闻晗儿竟对此人起了不伦心思，便以为是遇了狐媚子，再是放心不下，故趁着省亲之期特地前往。因笑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区区几日舟车又算得什么？且好奇我儿会娶个哪样儿天仙媳妇过门，便是无论如何，也要过来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