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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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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暗河的水流湍急而冰冷,木船在黑暗中起伏颠簸,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枯叶。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君妄紧紧抱着兰烬,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飞溅的冰冷水花和偶尔撞上船身的碎石。兰烬早已彻底昏迷,脸色白得透明,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着他还在顽强地活着。
君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兰烬微弱的咳嗽或痉挛,都让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他不停地低声唤着“哥哥”,声音嘶哑破碎,混杂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更像是一种绝望的祈祷。
他不懂医术,身上也没有带任何伤药。面对兰烬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深刻的无能为力。权势、地位、武力,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只能徒劳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生命如同指间流沙,一点点消逝。
“哥哥……别睡……看着我……求你了……”他将额头抵在兰烬冰凉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河水,滴落在兰烬苍白的脸颊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不知在黑暗中漂流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伴随着水流声也变得平缓开阔。木船被水流推着,晃晃悠悠地驶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
溶洞顶端有裂缝,天光(或许是月光)从中透下,虽不明亮,却足以视物。洞内空气不再那么阴冷潮湿,反而带着一丝草木的清新气息。河道在此处变得宽阔,形成了一片浅滩。
木船搁浅在浅滩上。
君妄抱着兰烬,踉跄着涉水上岸。他环顾四周,溶洞很大,一侧是幽深的河水,另一侧是嶙峋的石壁,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地上铺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
他找到一个相对干燥、背风的石凹处,小心翼翼地将兰烬放下。借着从洞顶裂缝透下的微光,他这才看清兰烬的状况有多糟。
衣衫褴褛,多处破损,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旧伤与新添的淤青。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的衣襟,已被呕出的鲜血浸透了一大片,暗红色凝固在月白色的布料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残梅。他双眼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唇色灰白,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君妄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要碰触他,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他徒劳地想用手掌去温暖他冰冷的脸颊和双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
“冷……”昏迷中的兰烬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
君妄猛地惊醒。他迅速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然后将那件厚重的、虽然也湿了但好歹能挡风的玄色貂裘紧紧裹在兰烬身上。他又冲到浅滩边,用自己那件湿外袍浸了冰冷的河水,拧得半干,笨拙而轻柔地擦拭着兰烬脸上和手上的血污与泥泞。
做完这一切,他守在兰烬身边,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困兽,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动静。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洞顶的光线渐渐发生了变化,从清冷的月白变成了熹微的晨光。
兰烬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君妄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没有食物,没有药物,没有御寒之物,他们撑不了多久。
他必须想办法生火,必须找到食物和干净的水源!
他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兰烬,咬了咬牙,起身在溶洞内搜寻。幸运的是,他在石壁下找到了一些干燥的枯枝和引火的绒草。更让他惊喜的是,在一处石缝里,他发现了一小股渗出的、清澈甘冽的山泉水!
他用手捧着水,快步回到兰烬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将清水喂入他干裂的唇中。昏迷中的兰烬似乎本能地吞咽了几下。
这微小的反应,却让君妄几乎喜极而泣!
他立刻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点燃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溶洞内的部分阴冷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将兰烬挪到靠近火堆的地方,自己则坐在风口,为他挡住残余的寒气。火光映照着兰烬苍白的面容,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生命色彩。
君妄就那样守着,添着柴火,时不时探探他的额头和鼻息。
夜幕再次降临,洞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后半夜,兰烬发起了高烧。身体滚烫,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蹙,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唇间溢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
“父亲……不……”
“糖……苦……”
“……妄……儿……”
当那声微弱的、带着泣音的“妄儿”从他唇间溢出时,君妄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妄儿……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不谙世事、只会缠着哥哥的小豆丁时,哥哥偶尔才会脱口而出的、带着无奈纵容的称呼。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
巨大的酸楚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俯下身,紧紧握住兰烬滚烫的手,声音哽咽破碎:“哥哥……我在……妄儿在这里……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兰烬,还是在凌迟自己。
高烧中的兰烬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无意识地向他手掌的方向靠了靠,寻求着那一点微弱的安全感。
君妄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兰烬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然后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为他擦拭额头和脖颈,试图物理降温。
这一夜,格外漫长。
君妄几乎未曾合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这个人身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变化,听着他紊乱的呼吸和呓语,心也随着他的痛苦而揪紧。
直到天光再次微熹,兰烬的高烧终于渐渐退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君妄这才松了口气,一股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他靠着石壁,依旧保持着环抱兰烬的姿势,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他难得的安眠。
晨光透过裂缝,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篝火已燃尽,只余灰烬。
溶洞内寂静无声。
君妄低头,看着兰烬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下的青影,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他极轻、极轻地,低下头,将一个带着无尽悔恨、痛苦和失而复得般小心的吻,印在了兰烬微蹙的眉间。
“哥哥……”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别再离开我了……”
“求你。”
溶洞内,晨光熹微,篝火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暖意。兰烬的高热已退,陷入沉睡,呼吸虽弱,却总算平稳。君妄维持着环抱他的姿势,背靠冰冷石壁,一夜未眠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却不敢闭眼。兰烬那声无意识的“妄儿”,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早已被尘埃覆盖的旧日涟漪。
记忆如同挣脱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只是宫墙内的雪,似乎总比宫外更冷些。年仅七岁的小君妄,因背不出太傅要求的文章,被父皇当着几位皇兄的面厉声斥责,罚跪在御书房的廊下。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单薄的皇子常服,膝盖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委屈、恐惧、还有被比较的难堪,让小小的他咬紧了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冻僵的时候,一件带着清冽梅香的、厚实的银狐裘氅衣,轻轻落在了他颤抖的肩上。
他愕然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的兰烬。那时的兰烬也不过十岁出头,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后来清冷孤绝的雏形,只是眉眼间尚存着几分属于少年的柔和。
“地上凉,殿下当心风寒。”兰烬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情绪,却动作利落地将氅衣为他系好,那带着体温的暖意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身体。
小君妄愣愣地看着他,忘了哭泣,也忘了行礼。
兰烬却没有再多言,只是在他身边撩袍坐下,并未跪,只是陪着他。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捂得温热的手炉,塞进君妄冻得通红的小手里,然后又拿出一本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山海经》,摊开在膝上,就着廊下昏暗的灯火,低声为他讲起了里面光怪陆离的精怪故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驱散了周遭的严寒和屈辱。小君妄渐渐被故事吸引,忘了罚跪的苦楚,悄悄往兰烬身边靠了靠,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和安宁。
后来,兰烬是怎么说服了前来查看的管事太监,将他提前“赦免”的,小君妄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兰烬牵着他的手,踏着厚厚的积雪,将他送回了寝宫。宫道很长,雪光映着兰烬清瘦的侧影,仿佛会发光。
临分别时,小君妄紧紧抓着兰烬的衣袖,不肯松开,眼圈又红了:“哥哥……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兰烬低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叹了口气,抬手,用指尖拂去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
“嗯。”
就这一个字,让小君妄破涕为笑,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从那天起,他便像个小尾巴似的,牢牢黏在了兰烬身后。兰烬练字,他就在旁边磨墨,弄得满脸黑迹;兰烬习武,他就在场边看着,大声叫好;兰烬被其他皇子世子邀请出游,他总要千方百计地跟着,宣示主权。
他见过兰烬无奈纵容的眼神,也见过他偶尔被自己蠢到忍俊不禁、微微弯起的唇角。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是他冰冷皇室童年里,唯一真实可触的光亮。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随着年龄渐长,父皇和母妃(或皇后)开始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身份之别,是周围人揣测的目光和流言,还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日益膨胀、无法宣之于口的占有欲,将那份依赖与孺慕,悄然扭曲成了更复杂、更偏执的情感?
他开始不满足于仅仅是“弟弟”。他想要兰烬只看着他一个人,只对他一个人笑,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开始用各种笨拙甚至惹人厌的方式吸引他的注意,试探他的底线。送那些华而不实的珍宝,在人前做出过分亲昵的姿态,驱赶一切试图靠近兰烬的人……
他以为那样就能牢牢抓住那束光。
却不知,自己正亲手,将那份温暖越推越远。
直到……“药引”的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冰水,将所有的虚假温情彻底浇灭。
回忆至此,君妄的心如同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低头,看着怀中兰烬沉睡中依旧难掩疲惫和病气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只剩下沉寂与冰封的眸子。
是他。
都是他。
是他用最愚蠢的方式,弄丢了那个会在雪夜里给他披上氅衣、会给他讲故事、会无奈纵容他所有任性的……哥哥。
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兰烬的额发上。
他极轻地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更紧地拥住,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他。
“哥哥……”他将脸埋进兰烬颈侧冰凉的发丝间,声音闷哑,带着血泪的忏悔,“对不起……妄儿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我再也不会逼你了……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能好好的……”
“我什么都愿意……”
溶洞内,只剩下他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和兰烬平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裂缝,照亮了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也照亮了君妄眼中,那洗尽偏执疯狂后,只剩下无尽痛悔与……卑微祈求的,一片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