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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谢怀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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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过去了,君妄那边毫无动静。兰烬正在确认俸禄,一个小厮毕恭毕敬地走进来轻声说
:“世子,谢少主于昨日回京了。小的来特意禀报您一声”
兰烬难得双眼有了微光,上一世他唯一信到最后的好友,谢怀安,回京了?!连日来的阴霾冰雪,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撞开了一丝缝隙……
——
这日午后,兰烬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着一卷杂书,试图驱散心头的滞闷,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闹。并非下人们谨慎的脚步声,也不是令人心烦的探访,而是一种……清脆的马蹄声伴着少年人清亮又略带跋扈的吆喝,毫不客气地打破了侯府的沉寂。
“让开让开!小爷我回京了!你们世子呢?快叫他出来接驾!”
这声音……?
兰烬微微一怔,放下书卷,蹙眉细听。
“哎哟!谢小将军!您、您怎么突然回京了?也不提前递个帖子……”是管家又惊又喜又无奈的声音。
“递什么帖子!小爷我回自己兄弟家,还用得着通传?兰烬呢?是不是又躲起来看那些酸掉牙的书呢?快带我去!”
脚步声噔噔噔地就朝着内院来了,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生机勃勃的闯劲。
兰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他起身,刚走到门边,房门就被人从外面“哐当”一声推开。
凛冽的寒气裹着一个火红的身影闯了进来。
来人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朱红色骑射服,外罩玄色狐裘,风尘仆仆,却精神抖擞。眉眼飞扬,鼻梁高挺,嘴唇总是习惯性地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看便知是个张扬不羁的主儿。正是镇守西南的谢老将军的独孙,与兰烬自幼一同长大的玩伴,谢怀安。
“好你个兰烬之!小爷我在南疆啃了半年的沙子,听说你在京城被个劳什子王爷缠得焦头烂额,差点让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你这世子当得也太窝囊了吧!”谢怀安人还没站稳,嚷嚷声就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揶揄。
他几步冲到兰烬面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他,眉头拧起:“啧,看看你这脸色,白得跟鬼似的!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整天就知道愁眉苦脸!走走走,别在这屋里发霉了!”
说着,竟直接伸手来拉兰烬的手腕。
兰烬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对方更快一步抓住。谢怀安的手心滚烫,带着常年握缰绳留下的薄茧,那灼热的温度透过微凉的皮肤传来,竟让他恍惚了一下。
“谢怀安,”兰烬试图抽回手,语气带着惯常的清淡,“放手。成何体统。”
“体统个屁!”谢怀安浑不在意,反而抓得更紧,把他往门外拽,“跟小爷我还讲什么体统?小时候光屁股打架的情分都忘了?快点的!我听说西市来了个胡商队,有会吞刀吐火的杂耍,还有可多新奇的玩意儿,陪我去看看!”
他力气极大,兰烬那点挣扎在他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他咋咋呼呼,全然不把这侯府的规矩放在眼里,几个想上前劝阻的下人也被他瞪了回去:“看什么看?小爷我带你们世子出去透透气,省得他在家闷出病来!”
就这样,兰烬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拉出了房门,拉过了庭院,塞进了候在府外的、谢家那辆装饰得同样张扬的马车里。
马车一路疾驰,直奔西市。
车厢里,谢怀安总算松开了手,却依旧凑得极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兰烬,嘴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我说你真行啊,我才离京多久,你就惹上这么大个麻烦?瑞王?就那个小时候哭鼻子总要你哄的那个小豆丁?他现在这么横了?敢逼你喝那劳什子甜掉牙的玩意儿?还半夜趴你窗户?他娘的!早知道当年他抢你糖糕的时候,小爷我就该揍得他满地找牙!”
他挥了挥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还有啊,我刚进城就听说了,宫宴上他还给你甩脸子?什么东西!也配给你气受?要不是我爷爷非摁着我在南疆历练,我早回来帮你揍他了!”
兰烬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和那些充满孩子气的狠话,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飞扬的眉眼,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冰寒和郁结,竟仿佛被这鲜活炽热的气息冲淡了些许。
他微微偏过头,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唇角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弯了一下。
“聒噪。”他轻声道,语气里却并无多少真正的嫌弃。
“嘿!你还嫌我吵?”谢怀安夸张地叫起来,伸手就要去揉他的头发,“小爷我这是为谁风尘仆仆千里奔袭啊?没良心的!”
兰烬抬手挡住他的魔爪,两人在摇晃的马车里过了几招,最终还是被谢怀安得逞,揉乱了他一丝不苟的发髻。
“哈哈哈!”谢怀安得逞地大笑起来,声音爽朗,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很快,马车驶入西市。年关将近,市集更是比平日热闹百倍。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各色旗帜招展,空气中混杂着香料、食物、牲畜和各种货物的气味,热烈而鲜活。
谢怀安如同游鱼入水,拉着兰烬在人群中穿梭。他对那些珠宝香料没兴趣,直奔卖稀奇古怪玩意儿和吃食的摊子。
“快看!那个琉璃瓶子,里面是不是有艘小船?”
“哇!这肉串够大!老板,来十串!辣的!”
“兰烬你看那个面具,像不像小时候吓哭你的那个?”
他精力旺盛得惊人,看到什么都新鲜,买下一堆没用但有趣的小玩意儿塞给身后的小厮,又不停地往兰烬手里塞各种小吃。
“尝尝这个,南疆那边传来的吃法,烤乳扇,香得很!”
“唔……这个糖画好看,给你买个凤凰的!”
兰烬被他拉着,被迫感受着这汹涌的人间烟火气。手里被塞进温热的、油滋滋的肉串,散发着霸道的香气;嘴里被喂进一片甜脆的烤乳扇,奶香浓郁;甚至额头上还被谢怀安恶作剧地贴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摊子买来的、花花绿绿的福字贴。
他有些无奈,想维持平日清冷的样子,却在谢怀安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和周围热闹氛围的感染下,那层冰封的外壳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化了些许。至少,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郁,暂时被冲淡了。
两人在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停下,等着热乎乎的饼出炉。谢怀安凑到兰烬耳边,声音压低了些,难得带上了几分认真:
“哎,说真的。别怕那孙子。他再敢来烦你,你告诉我。小爷我别的本事没有,打架惹事最在行。保证揍得他娘都认不出来!”
兰烬看着眼前少年眼中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维护之意,心中微微一暖。他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胡饼出炉了,香气扑鼻。谢怀安立刻忘了刚才的话,欢呼一声,抢过第一个烫手的饼,掰了一大半塞给兰烬:“快!趁热吃!香死了!”
兰烬捧着那大半块金黄酥脆、冒着热气的胡饼,看着谢怀安被烫得直吹手却又迫不及待大口咬下的样子,再看看周围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却又充满希望的人群。
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或许……也并非全然令人窒息。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胡饼。
外皮酥脆,内里柔软,面香混合着淡淡的咸味,简单,却温暖实在。
“怎么样?好吃吧?”谢怀安满嘴饼渣,含糊不清地问,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兰烬慢慢咀嚼着,感受着那一点暖意从胃里缓缓升起。他抬起头,迎着谢怀安期待的目光,极轻地笑了一下。
“嗯。”
“还行。”
西市的喧嚣热闹,如同暖流般短暂驱散了兰烬周身的寒意。他与谢怀安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行,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讲述南疆见闻,看着他如同脱缰野马般在每个新奇摊贩前驻足,手里被塞满各种零碎吃食和小玩意儿,额上甚至还贴着那个可笑的福字贴。
这种鲜活而直接的快乐,简单,吵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蛮横地撞入他冰封的世界,敲开了一丝裂缝。
然而,这短暂的松弛并未持续太久。
当暮色渐沉,华灯初上,两人准备离开西市时,一种被窥视的黏腻感,如同冰冷的蛇信,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起初只是隐约的直觉。兰烬敏感地察觉到,似乎总有几道视线,不远不接地缀在他们身后。当他猛地回头望去时,看到的却只是熙攘的人群,并无异样。
谢怀安还大大咧咧地揽着他的肩膀,举着一串糖葫芦往他嘴边递:“快尝尝这个!嘿,比南疆的野果子甜多了!”
兰烬微微侧头避开,低声道:“怀安,好像有人跟着。”
谢怀安咀嚼的动作一顿,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眼神锐利地扫向四周。他虽性子跳脱,但毕竟是将门之后,自幼耳濡目染,警觉性极高。他不动声色地将兰烬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身体微微绷紧,如同护犊的豹子。
“几个?”他声音压得很低,依旧保持着笑容,仿佛还在说笑。
“不确定,感觉不止一拨。”兰烬的目光掠过几个看似寻常的路人,一个蹲在墙角叫卖的老人,两个勾肩搭背的书生……他们的动作似乎都太过“自然”,反而透着一丝刻意。
谢怀安嗤笑一声,声音却冷了下来:“呵,还真是阴魂不散。没事,有小爷在,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凑上来!”
他嘴上说得轻松,却明显加快了脚步,带着兰烬拐进了一条相对人少些的巷子。然而,那被跟踪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如影随形。
突然,前方巷口出现两个穿着普通棉袄的汉子,看似随意地站在那里闲聊,却恰好堵住了去路。身后,也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谢怀安将兰烬彻底护在身后,停下脚步,朗声道:“前面的朋友,劳驾让条路?”
那两人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股子市井混混没有的冷硬:“抱歉,两位公子,此路不通,请回吧。”
谢怀安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哦?小爷我今天偏要走这条道,怎么办?”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里的糖葫芦签子当作暗器,狠狠掷向其中一人面门!同时脚下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一拳直捣另一人小腹!
动作快如闪电,毫无预兆!
那两人显然没料到这看起来纨绔张扬的少年出手如此狠辣果决,仓促间急忙格挡。糖签子被拍飞,但谢怀安的拳头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人腹部,那人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兰烬!走!”谢怀安一击得手,并不恋战,反手拉住兰烬的手腕,就要从那个缺口冲出去。
然而,身后跟踪的人此刻也显出了身形,竟是三个身手矫健的灰衣人,呈合围之势逼了过来。与此同时,两侧的院墙上,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个手持短弩的身影!弩箭在昏暗的暮色下闪着幽冷的寒光,精准地指向他们。
这不是普通的街头混混!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谢怀安脸色骤变,猛地将兰烬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他!
“操!”他低骂一声,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娘的来真的?!”
弩箭并未发射。那最初被击退的汉子揉着腹部站起身,脸色阴沉,声音嘶哑:“谢小将军,此事与你无关。我们只要请兰世子去做客,不想伤及无辜。”
“放你娘的屁!”谢怀安护着兰烬,厉声喝道,“谁派你们来的?瑞王?还是哪个见不得光的缩头乌龟?敢动我兄弟,先问问小爷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那汉子眼神一厉,似乎失去了耐心,缓缓抬起手。墙头的弩手手指扣上了悬刀。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一场血腥的厮杀似乎一触即发!
兰烬被谢怀安死死护在身下,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和剧烈的心跳。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忽然用力推了谢怀安一下。
“怀安,放手。”
谢怀安一愣:“你疯了?!”
兰烬却极其冷静,他缓缓从谢怀安的保护下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围堵的灰衣人和墙头的弩手。
“你们的目标是我。”他声音清冷,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我跟你们走。放他离开。”
“兰烬!”谢怀安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行!”
那为首的汉子似乎有些意外兰烬的镇定,沉吟片刻,道:“世子是聪明人。只要您配合,我们绝不会伤谢小将军分毫。”
“我凭什么信你?”兰烬冷声道。
汉子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一下。那令牌的样式……兰烬瞳孔微缩。
“现在,可以了吗?”汉子收回令牌,“请世子移步。至于谢小将军……”他示意了一下,墙头的弩手收起了弩箭,堵在巷口的人也让开了一条通道。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兰烬侧过头,对依旧死死抓着他胳膊的谢怀安低声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西市胡饼,甚好。下次,再请他品尝。”
他轻轻却坚定地掰开了谢怀安的手指,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整了整衣襟,主动朝着那些灰衣人走去。
谢怀安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也知道对方手持弩箭,人数众多,硬拼只会让两人都陷入绝境。他死死盯着兰烬的背影,看着他被那几人围在中间,带向巷子深处。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那些墙头的弩手也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去。
谢怀安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鲜血瞬间从指节渗出。
他喘着粗气,眼神如同受伤的猛兽,充满了愤怒、不甘和后怕。
西市胡饼……甚好……
兰烬最后那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那不是闲聊!是暗示!胡商队!西市!他是在告诉自己,去找那些今日刚入京的胡商!那些人鱼龙混杂,或许有办法传递消息,或者……有其他门路!
谢怀安猛地转身,不再犹豫,发疯似的朝着西市的方向狂奔而去。
寒风刮过他年轻而愤怒的脸庞。
他发誓,无论对方是谁,敢动兰烬一根汗毛,他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而另一边,兰烬被沉默的灰衣人簇拥着,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马车内部装饰普通,却异常坚固。
他安静地坐在车内,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心中冰冷一片。
对方亮出的令牌,他看清楚了。并非瑞王府的制式。
那纹样……隐约指向另一个他未曾细想的方向。
这场博弈,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凶险。
马车载着他,驶向未知的、深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