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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破局只为局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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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光刺目,映得书房内一片冷白。兰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触手生凉的玉佩,冰冷的质感却无法让他纷乱的心绪平静分毫。窗外庭院的积雪厚重洁白,掩盖了所有污秽与痕迹,却掩不住这侯府四周无形中收紧的罗网。
父亲的告诫言犹在耳,天威难测,侯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前程,皆系于这微妙的平衡之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而君妄……他那份扭曲的执着,已然成了最不可控的变数。
还有那位突然出现的苏才人……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那卷《梅花三弄》的琴谱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书案一角,像是一个无声的问号。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备车。”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略带沙哑。
侍立在外间的小厮愣了一下,忙应道:“世子爷,您还病着……外面天寒地冻……”
“去永嘉郡王府。”兰烬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站起身,取过一件素色大氅披上,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透出一种下定决心的冷冽。
萧衍。昨日宫道上,他是唯一一个明确出手阻拦君妄,并试图为他解围的人。无论其目的为何,至少在明面上,他释放了善意。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或许是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他需要探一探这位郡王的口风,也需要……为自己多寻一条或许能走的路。
马车碾过积雪,驶出靖安侯府,一路朝着永嘉郡王府的方向而去。
然而,兰烬并不知道,几乎在他马车离开侯府的同时,一道黑影已悄无声息地掠出瑞王府的高墙,如同鬼魅般融入街巷的阴影,朝着同一个目的地疾行而去。
永嘉郡王府坐落于京城相对清静的西区,府邸不如瑞王府奢华张扬,更显清雅含蓄。
兰烬递上名帖,门房显然早已得了吩咐,并未过多询问,恭敬地将他引入府中。
郡王府内的布置也如其主人,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多植松竹,虽在冬日,亦显苍翠,带着一种文人雅士的闲适气韵。引路的管家沉默寡言,步履轻捷。
行至一处临水的暖阁外,管家止步,躬身道:“世子爷,郡王已在里面等候。”
兰烬微微颔首,推门而入。
暖阁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萧衍正临窗而立,看着窗外一株覆雪的老梅。他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靛蓝色锦袍,更显得身姿修长,气质温润。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欢迎之色:“兰世子?真是贵客临门。听闻世子身体不适,今日怎得有空过府?快请坐。”
他引着兰烬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上坐下,亲自执起红泥小炉上煨着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冒昧打扰,还望郡王见谅。”兰烬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温暖的瓷壁,“昨日宫宴之上,多谢郡王出言解围。”
萧衍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世子言重了。不过是恰巧路过,见不得场面太过难堪罢了。瑞王殿下……年纪尚轻,性子急了些,想必并非有意为难世子。”
他话语圆滑,既点了昨日之事,又轻描淡写地将君妄的行为归为“年少性急”,似乎不愿过多深入。
兰烬垂眸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并未立刻接话。暖阁内一时只剩下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
沉默了片刻,兰烬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萧衍:“郡王可知,昨日宫宴散后,瑞王殿下曾夜访靖安侯府?”
萧衍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兰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多了几分郑重:“哦?竟有此事?”他沉吟道,“这……似乎于礼不合。殿下此举,确实过于……随性了。”
“并非于礼不合那么简单。”兰烬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他于子夜时分,悄无声息出现在我的窗外。”
萧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放下茶壶,眉头微微蹙起:“窗外?世子可知他所为何事?”
“不知。”兰烬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他只留下一份‘礼物’,便离开了。”他省略了那手炉和那个诡异的笑脸,但话语中的寒意已足够传达当时的惊悚。
萧衍的神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两步,背影显得有些凝重。半晌,他才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兰烬:“世子今日前来,并非仅仅为了道谢吧?”
“是。”兰烬坦然承认,他迎着萧衍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兰某今日前来,是想问郡王一句,昨日宫道上,郡王出手,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所持?”
他问得直接,几乎撕破了所有虚伪的客套。这是在赌,赌萧衍的态度,赌他是否值得冒险一探。
暖阁内陷入一片寂静。
萧衍凝视着兰烬,似乎想从他过于平静的脸上看出更深层的东西。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就在萧衍即将开口的刹那——
暖阁的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
寒风瞬间倒灌而入,吹乱了案上的书页,也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君妄站在门口,一身玄色貂裘裹着满身寒气,发梢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沫。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赤红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匕首,先是在兰烬身上狠狠剐过,然后猛地钉在萧衍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暴戾的弧度。
“本王倒是来得巧了!”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恨意,“永嘉郡王真是好雅兴啊!怎么?本王的哥哥昨日才受了惊,今日就被你请到府中来‘品茗赏雪’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狠狠扫过两人之间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扫过这温暖雅致的暖阁,最后再次落回兰烬苍白却平静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妒忌几乎要溢出来。
“哥哥……”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变得委屈又尖锐,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你宁愿来找他……也不愿见我?!你就这么厌弃我?!”
寒风裹挟着雪沫,从洞开的房门疯狂涌入,瞬间扑灭了暖阁内温暖宁和的气氛。烛火剧烈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如同此刻在场三人骤然绷紧的心弦。
君妄站在门口,像一尊从冰天雪地里闯来的煞神。玄色貂裘也掩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暴戾寒气,发梢肩头的雪沫因屋内的温暖而迅速融化,变成冰冷的水珠,顺着他阴鸷的脸颊滑落。那双赤红的眼睛,先是如同淬毒的匕首般在兰烬身上狠狠剐过,带着毫不掩饰的疯狂占有和被背叛的刺痛,随即又猛地钉在萧衍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暴戾的弧度。
“本王倒是来得巧了!”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路疾驰带来的喘息而微微发颤,却又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恨意,“永嘉郡王真是好雅兴啊!怎么?本王的哥哥昨日才在宫里受了惊,今日就被你急不可耐地请到府中来‘品茗赏雪’了?!你这府邸,倒是比太医院更会‘安抚人心’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刮骨般的恶意,狠狠扫过两人之间小几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扫过这布置雅致、温暖如春却在他看来无比刺眼的暖阁,最后再次落回兰烬那张苍白却过分平静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疯狂、妒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几乎要凝成实质,满溢出来。
“哥哥……”他向前猛地踏进一步,靴子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又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遗弃般的痛楚,“你宁愿来找他……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破落郡王!宁愿跟他在这暖阁里私下相会!也不愿见我?!不肯听我一句解释?!我就让你……让你那么厌弃吗?!厌弃到要背着我来找别人?!”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处于一种濒临崩溃的失控边缘。他完全无视了在场的萧衍,仿佛这暖阁里只有他和兰烬两人,而萧衍不过是个碍眼的、该死的摆设。
萧衍的脸色已然彻底沉了下来。最初的惊诧过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冷怒和极度不悦。他缓缓站起身,挡在了兰烬与君妄之间,虽然身形不如君妄那般带着武将的压迫感,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和冷然的目光,也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瑞王殿下。”萧衍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温和,带着清晰的冷意,“请您自重。此地是永嘉郡王府,并非您可以随意咆哮放肆之处。兰世子是本王请来的客人,您如此闯入门,恶言相向,视本王于无物,未免太过失礼!”
“失礼?”君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而扭曲,他猛地挥手,几乎要打到萧衍身上,“萧衍!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王谈礼数?!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龌龊主意!不过是个靠着皇室施舍过活的闲散宗室,也敢觊觎本王的人?!你让他进来你这暖阁,安的是什么心?!说!”
他步步紧逼,眼神凶狠,几乎要将萧衍生吞活剥。
萧衍寸步不让,眼神也冷了下来:“殿下慎言!本王与兰世子清清白白,不过是以茶会友,谈诗论画罢了。倒是殿下您,昨日宫道失仪,今日又擅闯臣邸,咆哮无状,若陛下知晓……”
“少拿父皇来压我!”君妄厉声打断他,情绪更加激动,“你以为搬出父皇我就怕了?!今日便是父皇在此,我也要问个明白!兰烬!”他猛地转向被萧衍护在身后的兰烬,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疯狂和固执,“你告诉他!你跟我回去!你告诉他你不是自愿来的!是他蛊惑你的!是不是?!”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兰烬,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和恐惧,仿佛只要兰烬点一下头,他就能立刻将眼前一切撕碎。
兰烬自君妄闯进来后,便一直沉默着。他坐在那里,甚至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改变姿势,只是微微垂着眼眸,看着地面上被寒风吹动的、自己袍角的阴影。
直到君妄这声嘶力竭的、带着最后希望的质问落下。
他才极缓极缓地抬起眼睫。
目光平静地掠过状若疯魔、眼中布满血丝的君妄,然后,落在了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紧绷的萧衍身上。
最后,他轻轻推开萧衍挡在他身前的手臂(这个动作让萧衍身体微微一僵,也让君妄眼底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缓缓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袖,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才看向眼中希望之火愈燃愈烈、几乎要扑过来的君妄。
声音清冷得像窗外呼啸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君妄那颗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心上:
“王爷。”
“我是自愿前来拜访郡王的。”
“与您,”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冷寂无波,“无关。”
“无关”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君妄心脏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地方。
他脸上那狂喜的、期待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如同脆弱的琉璃一般,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彻底的灰白和难以置信的空洞。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巨大创伤和茫然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兰烬。
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清楚地认识到——
他的哥哥。
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他了。
暖阁内,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和君妄那粗重却破碎的喘息声。
萧衍看着眼前一幕,眉头紧锁,眼神复杂难辨。
而兰烬,在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看君妄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多余。
他转向萧衍,微微颔首:“今日叨扰郡王了。看来此地不便久留,兰某先行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拢了拢氅衣,迎着灌入的寒风,径直向门外走去。
经过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的君妄身边时,衣袂未曾有丝毫停留。
仿佛他只是路过了一尊无关紧要的、覆满冰雪的雕像。
“哥……”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泣音的、破碎的呼唤,从君妄喉咙里逸出。
但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已经决绝地踏出了暖阁,融入了门外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