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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悬崖蔷薇撞狐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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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青丘狐族现任妖王,青离。
百年前,人族用蛮力撞碎青丘的结界,钢刀斩断护山狐长老的脖颈时,两族的仇怨就成了烧不尽的野火——风一吹就窜得更高,百年间把原本还算平静的三界,烧得只剩焦土和哭喊。
如今妖族掌权者下了屠城令,白纸黑字写着“凡是人族聚居的地方,必须斩草除根”,我带着狐族最精锐的子弟,已经踏平了三座城。
剑身上的血渍凝了又被风吹化,化了又溅上新的,到最后,我连指尖沾的是敌人的血,还是同族兄弟的泪,都快分不清了。
掌心的血腥气像渗进了骨头缝,哪怕用青丘最干净的灵泉洗了三遍,那股铁锈似的味道还是绕着鼻尖转。
指尖磨出的薄茧硬得像层细砂纸,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我们狐族本就该是踩着花瓣、动作轻得能接住露水的生灵,却因为这场没头没尾的仇杀,硬生生把自己磨成了带着利爪的兵器。
我生得一副偏清俊的狐相,化成人形时,墨色的头发总用根松垮的青丝带绑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本该带着青丘狐特有的、像春日溪水般的温润,可现在眼尾那抹红,根本不是天生的艳色。
那是昨夜屠西城时,溅在脸上的血珠,我用灵帕擦了半宿,才淡成浅浅的红,却没擦掉那股子噬人的戾气,反倒像在眼尾开了朵血做的花。
腰间挂着的狐牙佩,是前任长老亲手给我的青丘信物,原来系佩的红绳亮得像团火,现在却被血渍浸得发暗,硬邦邦地贴在腰上,像一道缠在骨血里的枷锁,走一步就勒得慌。
昨夜西城破城的画面,到现在还在我脑子里转。
我亲眼看着狐族子弟的利爪,把人族孩童的哭喊撕成碎片——那声音软得像块棉花糖,碎的时候却扎得人耳朵疼;看着城墙上的血顺着青砖缝往下淌,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漫过城门口被踩烂的布偶,把街边没卖完的糖葫芦泡成了黑红色。
城快破的时候,一个老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孩,跌跌撞撞地跪在我面前。她的额头一下下磕在青石板上,磕得血肉模糊,花白的头发粘在血污里,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反复求我“留孩子一条活路,他还没见过春天开的桃花”。
我握剑的手僵了半秒,指节捏得发白,可族规像打雷似的在耳边响——我是青丘的妖王,是妖族复仇的刀,不能有半分心软。最后我只是侧过身,任由身后传来婴孩短促的哭声,和老妇人绝望的呜咽,一起被漫天的火光吞了进去。
夜里躺在西城的废墟上,我总梦见青丘以前的样子。
那时候的青丘,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云的影子,卵石上裹着一层软乎乎的青苔,摸上去像抹了蜜;十里桃林一到春天就开得铺天盖地,粉色的花瓣飘得满处都是,我们狐狸在花海里打滚,尾巴扫过花瓣,能扬起一阵带着甜香的风。
偶尔有迷路的人族小孩闯进来,长老们会笑着递上裹着蜜糖的果子,看着他们攥着果子,蹦蹦跳跳地跑回人界,留下一串脆生生的笑。
可现在呢?桃林早被人族的大火烧成了黑炭,焦黑的枝干歪歪扭扭地指向天空,像一双双要抓着什么的手;溪水染了血,连水里的鱼虾都死绝了,只剩一股腐臭的味道在林子里飘;风里再也没有花香,只有厮杀时的戾气和没散的哭喊,裹着尘土刮过来,吹得眼睛生疼。
我坐在篝火旁,指尖捏着一片焦黑的桃叶——这是我从青丘废墟里带出来的,叶子边缘脆得一碰就碎,我捻着它,第一次对着跳动的火苗发呆:这样杀来杀去,用别人的血浇自己的仇,真的是长老们想看到的吗?这真的是青丘该有的结局吗?
清晨接到妖族传令使的消息,下一座要屠的城旁边,有个隐秘的山谷藏着几十个人族。
我带着两个狐卫先去探查,走到崖边时,却撞见了让我愣住的景象——深不见底的谷底,居然藏着一片像从梦里抠出来的花园。
断墙残垣圈出半亩大的地方,墙砖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月季顺着破洞的砖缝往上爬,把斑驳的墙面染成了一片绯红和明黄,像给灰色的废墟披了件花衣。
雏菊在墙角挤成一团雪白色,细碎的花瓣上沾着晨露,风一吹就轻轻晃,像一群缩在一起的小星星。
就连被战火熏黑的木架上,都缠着开得热烈的蔷薇,粉色、白色、浅紫色的花缀满枝头,像从天上倒下来的花瀑,把谷底衬得全是活气。
一个姑娘蹲在花丛里,看年纪也就十六七岁,梳着利落的长发,浅棕色的发尾微微翘着,她摘花的时候,发尾就跟着轻轻晃,像只总不安分的小尾巴。
她没戴任何首饰,就在发梢根上系了根洗得发白的蓝布条,布条边缘磨得毛毛糙糙,却干干净净的。
风一吹,布条和碎发就一起贴在她颈侧,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皮肤在晨光下透着淡淡的瓷白,像刚被露水浸过。
她穿一件淡青色的粗布短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却透着股结实的劲儿,指腹沾着点湿润的泥土,反倒把指尖衬得格外白,像刚摘下来的梨花瓣。
大概是刚浇过花,她鬓边落了片小小的蔷薇花瓣,鼻尖还沾着颗晶莹的露水,抬头的时候,睫毛轻轻颤了颤,眼底像盛着山里的晨雾,干净得没有一点乱世的灰,连目光都带着草木的清甜,像刚从泉眼里接出来的水。
我趴在崖边的断石头后面,指腹无意识地碾着掌心的焦土,心里像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细的痒。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画面了?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哭喊尖叫,只有花香顺着风飘上来,混着晨露的凉,还有风掠过花瓣的“沙沙”声,像极了青丘以前的春天。
姑娘好像察觉到了崖边的动静,抬手把鬓边的花瓣拨到耳后,抬头朝我这边望过来——她眼里没有一点害怕,只有纯粹的疑惑,像只不小心闯进猎场的小鹿,懵懂地打量着陌生的气息。
我下意识把自己的狐妖气息收得干干净净,看着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一朵刚摘的粉蔷薇,插进马尾辫的蓝布条上。
花瓣轻轻贴着她的发丝,她嘴角牵起一点极淡的笑,连眉梢都染着甜丝丝的暖意,像春日里第一缕照进废墟的阳光,亮得让人不敢眨眼。
就在这时,一股阴冷黏腻的气息突然缠上我的后颈,带着蛇类特有的腥气,像条冰冷的绳子,勒得人心里发毛。
是蛇妖玄鳞,和我一起领了屠城令的妖族首领。他显然没发现我,猩红的信子在唇间飞快地吐着,竖瞳里映着谷底的姑娘,像锁定了猎物的野兽。
他身上的鳞片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手里的铁剑还滴着血,剑刃上的血珠坠在半空,没等落地就被风吹成了细小的血雾——看样子,他刚在别处杀完一批人。
“不过是个躲起来的凡人,倒会找地方。”
蛇妖的声音里裹着嗤笑,身形一晃,就变成一道黑影朝谷底冲下去。
我的心脏突然缩紧,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下意识想喊住他,却又死死咬住下唇——妖族里,同族相残是天大的忌讳,更何况我们都带着屠杀人族的命令。
我要是拦他,就是违逆族规,轻则被废了妖力,变成一只连结界都穿不过的普通狐狸,重则会被逐出妖族,永远不能回青丘。
可谷底的变故来得太快了。
姑娘听见风声,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温柔瞬间碎成了惊惧,手里的花“啪嗒”一声掉在泥里,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甩了一下,辫子里的粉蔷薇晃得厉害,像要掉下来。
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直地跪在地上,淡青色的衣角溅上了泥点,却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护住身后刚冒芽的花苗。
她攥着裙摆的手在发抖,指节白得像没有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还在轻轻颤,像株被狂风按在地上的小蔷薇,看着弱,却还在拼命撑着。
蛇妖落在她面前,脚步放得极慢,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碾着姑娘的勇气。
他手里的剑垂在身侧,剑尖的血珠滴在草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的印子,像朵难看的毒花。
“躲在这里种花,就以为能逃过一劫?”他吐着信子,声音里的残忍像冰碴子,“你们人族拆我蛇穴、杀我族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会有报应?”
姑娘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还是慢慢抬起头,高马尾垂在肩前,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着泪却透着倔强的眼睛。
“我没拆过蛇穴,也没杀过妖族……”她的声音还有点发哑,却把“护花”放在了前头,“求你,别毁我的花。”
说话的时候,她的指尖还轻轻碰了碰身边刚冒芽的雏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梦。
“花?”
蛇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抬手,剑刃“唰”地一下抵在了姑娘的脖颈上。
寒光映得她的脸瞬间惨白,连唇瓣都失去了血色,辫子里的粉蔷薇也蔫蔫地垂了下来,像没了生气。
“你们人族的命,还不如我脚下踩的草金贵,何况这些破花?”
我站在崖边,脑子里一片空白。西城老妇人磕头的模样、孩童碎在风里的哭喊、青丘被烧成黑炭的桃林……无数画面像乱了套的走马灯,在我眼前转得发晕。
族规还在耳边响,一遍遍地说“人族都是恶人,不能心软”。
可看着姑娘颈边那把闪着寒光的剑,看着她攥着裙摆、连哭都不敢出声的样子,看着她辫上那朵摇摇欲坠的粉蔷薇——那是她在这乱世里,唯一攥着的甜,我心里那点憋了很久的疑惑,突然变成了清晰的念头:我不想让她死,更不想让这片好不容易撞见的、带着活气的地方,毁在妖族的杀戮里。
风卷着花香飘上来,混着姑娘细微的啜泣声,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把自己的狐妖气息收得一干二净,足尖点着崖壁,像片羽毛似的朝谷底冲下去。
狐族的敏捷在这一刻用到了极致,风声在耳边呼啸,我能清楚地看见蛇妖竖瞳里的惊愕,能看见姑娘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她的瞳孔很亮,像盛着碎掉的月亮,此刻却被绝望填得满满的。
就在剑刃快要划破她皮肤的前一秒,我已经提着剑,抵在了蛇妖的后心。
“是你……”蛇妖的身体瞬间僵住,转头的时候,眼里闪过“青离”两个字的口型,可没等他把名字说出口,我已经狠下心,把剑往前送了进去。
我的妖力顺着剑身涌进他的身体,蛇妖身上的鳞片瞬间失去了光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塌塌地倒在草地上。
他手里的铁剑“哐当”一声掉在旁边,溅起几点泥星,很快就被晨露打湿了。
我握着染了同族鲜血的剑,手却没抖。
余光瞥见姑娘直直地倒了下去,原来她是被吓得晕了过去——倒下去的时候,她还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辫上的粉蔷薇,生怕那朵花被压坏,像在护着自己最后一点念想。
我收了剑上的妖气,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手臂被蛇妖的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顺着她的小臂往下淌,染红了她挽起来的袖口,也沾湿了那根系着马尾的蓝布条,像在干净的布上晕开了一朵难看的花。
太久没跟活人这么近过,我的指尖有点发颤。
犹豫了半天,还是褪去了狐形,变回人形——我身上的墨色衣袍还沾着昨夜的血污,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把领口处青丘狐族的图腾藏好,怕吓到她。
从衣摆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我蹲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臂,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一块琉璃。
她的皮肤很软,不像我们妖族的鳞片那样坚硬,摸上去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
我用指尖蘸了点旁边溪里的清水,轻轻擦去她伤口周围的血渍,又把布条一圈圈缠在她的手臂上。
每缠一圈,我都要抬头看看她的脸——她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睫轻轻颤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头发散了一些,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边,像只受了委屈、缩在角落里的小猫。
我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忍不住用指尖凝了点微弱的狐族灵气,悄悄渡到她的伤口处——这是我能想到的,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唯一能帮她减轻痛苦的办法。
包扎好伤口的时候,姑娘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
我连忙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屏住呼吸看着她。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点发懵,高马尾松松地垂在肩前,像没力气扎起来似的。
直到看清我,她才猛地往后缩了缩,眼里瞬间布满了警惕——乱世里的人,早就把“防备”刻进了骨子里,像给心裹了层硬壳。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旁边蛇妖的尸体,警惕突然变成了复杂的神色。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头发又晃了晃。
我下意识地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只能像根木头似的,呆呆地看着她。
“是你……救了我?”她的声音还有点发颤,却努力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握着剑的手上——那上面还沾着蛇妖的血。
她很快又移开视线,伸手轻轻拢了拢散乱的马尾,像是想从熟悉的动作里,找回一点安全感。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太久没跟活人好好说过话,连“回应”都变得生疏。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见我不说话,也没追问,只是扶着身边的花架,慢慢坐起身。
“谢谢你。”
她看着我,眼里的警惕淡了些,多了点感激的神色,“我叫阿芷,这片花园……是我种的。”
她说着,又抬手碰了碰马尾上的粉蔷薇,见花瓣还没掉,才轻轻松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还是点头,目光却忍不住落在那些花上。阿芷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嘴角牵起一点极淡的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很快就被一层淡淡的幽恨取代。
“从前我家就在这附近,妖族屠城的时候,爹娘为了护我,都被……”她的声音顿了顿,指尖用力攥着花架的木杆,指节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眼底的泪,“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这些花,是我唯一的念想。”
“妖族屠城”四个字像块冷硬的石头,狠狠砸进我心里。
我看着她眼里藏不住的恨,看着她垂在肩前的高马尾,突然觉得指尖发凉——她恨的是那些屠城的妖族,而我,就是带领狐族踏破三座城的妖王。
我想起昨夜西城墙上的血,想起老妇人磕在青石板上的额头,想起青丘被烧得只剩黑炭的桃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疼。
原来在我亲手造成的这场乱世里,还有人在这样拼命地守着一点温暖。
原来那些被我当作“复仇”的杀戮,毁掉的是无数个像阿芷这样的人,和她们心里仅存的、像花一样的光。
我张了张嘴,想跟她说“不是所有妖族都这样”,想跟她说“我很抱歉”,想告诉她我见过青丘以前的春天,知道花草有多珍贵。
可话到嘴边,却像被粘住了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像块木头一样,呆呆地听着她说话,看着她轻轻抚摸身边的蔷薇花瓣,看着她把眼泪忍回去的模样,心里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明白——我之前做的那些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