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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姑姑回娘家 ...

  •   乡里相邻知道王家来了亲戚,自然也过来说几句话。舅爷是很享受和邻居们聊天的,他丝毫没有架子,别人问什么,他都坦率诚恳回答,眼里露出如少年般的清澈。他并不介意谈论当年倚靠着庄家大哥过日子时的窘迫,甚至对这片土地满怀深情。
      初二日,传统是女儿女婿要回娘家,哪怕舅爷来了,也不能更改这个习俗,故而从桃花大早上就和王锦旗等回娘家去,并许诺说下午就回。
      舅爷说:“你们尽管去,别着急回,我替你们看家!”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真让舅爷看家。更何况既然是回娘家的日子,王家的小女儿王彩旗也得回王家来,那就有了一个暂代的女主人。
      彩旗回来后,自然而然就接过了从桃花的接力棒——否则这个家谁来招待客人呢?庄月兰可不大会操持家务——况且她要陪着舅爷,可不能窝在厨房里。
      可是这位暂代女主人的权利实在太小了。譬如,她无权打开从桃花锁着的玻璃柜,想拿出油壶来灌装油瓶也无法做到。
      火渐渐烧大了,铁锅烧出了烟,彩旗不得不来找妈妈庄氏帮忙:
      “妈,你有这柜子的钥匙吗?没油了。”
      庄氏一看,愤恨说到:“死蹄子,守财奴!偏偏是这时候!”闻着铁锅烧干的味道,庄氏只得回身去拿出自己的油瓶来给女儿用。
      一边看着女儿炒菜,庄氏一边倾诉小儿媳的不好处:“就指望着我那点退休金,想着我的钱她揣钱包里——她是什么身份?我老婆子在矿上熬了多少年才熬了一个工人身份,她倒想坐享其成!今年我们分锅吃,再不叫她拿捏我!”
      彩旗不愿意搅和到妈妈和嫂子间的问题中去,沉默着听了半日,才说:“嫂子毕竟扛着一个家,妈,你能帮就帮一帮。”
      “帮?”庄氏见女儿终于说话,马上就跟上,“我倒是想把心掏给她,你看她领情吗?小时候一杰不是我带的?一灵我没养?可是她不记我一点好!如今我有了退休金了,她想要钱?做梦去吧!”
      王彩旗叹了一口气,炒好的第四个菜也终于装盘——这期间她母亲只管动嘴,可没帮一把手。
      “你是我姑娘,该向着我!”
      彩旗不站在母亲这边,是因为她对母亲的心思太了解了。
      庄氏月兰祖上曾是地主。在当时严打政策下,她爹是靠自己的好人品才保住一条命。庄家的长工们自发作证,证明她爹庄老爷和长工同桌吃饭,不搞特殊,不是压迫劳动人民,故而才被定义为富农。
      富农小姐庄月兰人如其名,如月里兰花一样娇生惯养,可惜被时代的扫堂腿一下子撂倒在淤泥里,只得嫁给当时最是清白的贫农王大脚为妻,接受改造。
      庄月兰的哥哥庄新林可没有妹妹这样好运,他和他爹一同接受时代审判,在凄凄风雨中低下读书人清高的头颅,一生躲在养殖场干着出粪的工作直到死。也就是那时候,庄新林认识了来下乡的言响,两个人结下了深刻的友谊。
      庄月兰富家小姐的毛病改得很艰难,首先这家务农务方面她就弄不来,油瓶倒了她不知道扶起来,蒜苗麦苗她是认不清。
      所幸王大脚是个老实人,庄月兰干不好,他也不说,也不骂,多是自己干了算。他看庄月兰,大约和看家里一头没劳动力的羊羔没差别。
      庄月兰是幸运的,王大脚虽然贫困、文盲,但他并不压迫庄月兰,这导致庄月兰一生都有一种“富农小姐”的姿态。
      后来王大脚去了矿上做苦力,庄月兰孤苦无依,闹着要跟去,哪怕当时大儿子王红旗还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且王锦旗和王彩旗甚至都还只是婴幼儿的情况下,庄月兰也并不改变主意。
      王大脚问:“你走了,家里娃咋办?”
      庄月兰说:“能咋办?我都要饿死,我还管他们?孩子能再生,我能再有一条命吗?”
      王大脚说不过庄月兰,两口子就都去了矿上。年幼的王红旗不得不带着弟妹跑到大舅庄新林家里讨口饭吃。但庄月兰因为身份的问题,在矿上只是帮着打杂,没有任何收入,时不时还得回家来照看一下孩子。
      哪怕庄月兰因为身份问题受尽了白眼,她也清楚地知道若不依附于王大脚,估计日子更艰难。他们老两口在矿上一分钱也存不下,甚至连两个儿子结婚的钱都拿不出,被儿子们也抱怨许久。
      一九九二年,王大脚因腿部受伤下矿,从此两口子只得回乡来,靠王红旗和王锦旗弟兄务农奉养。那时候一灵马上出生,又正是农忙时节,就算王锦旗在地里晒成了黑炭,庄月兰也没去地里帮一把。
      她干不来农活儿,只愿意在厨房做一做饭,带一带孩子。
      没多久,大哥庄新林病危的消息传来,那时已恢复身份的言响来出席葬礼,并积极帮助王大脚夫妻俩落实了工人身份,办妥了退休金。
      王大脚没有那个福气,退休金领了还没仨月,他也撒手人寰,留下庄月兰一个人守着王家。
      虽然没了疼爱自己的丈夫,但有了退休金傍身,庄月兰也并不觉得孤立无援,她把头抬得更高,生活上也更加讲究,似乎又回到了她做小姐的日子:吃饭要从桃花伺候,穿衣要裁最新样式,甚至有时候话里话外嫌弃从桃花只是个小门户出来的农人。
      每当这时候,从桃花总是狠狠怨咒:“老婆子还是没被贫农教育好,该送回那时候好好再改造!”
      彩旗可怜,她出嫁的时候,是被王红旗抵给赵家村赵平安为妻,彩礼是空着的一口红木箱子。至于嫁妆,连一口箱子也没有,庄月兰甚至没能给裁上一身衣裳,只把两只银耳环给女儿妆点门面。
      彩旗既要侍奉病弱的公婆,又要操持家务,脸蛋在田地里晒得和茄子一样泛紫。庄月兰没有一次去看望过女儿,甚至到现在她不知道赵家村的具体地址。如今庄月兰和王彩旗站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好似姐妹。
      有许多人都评价过,庄月兰这辈子,好就好在没心肠。王家三兄妹也心知肚明:母亲对家庭并无多少责任感,她生来就是那样的自私人。
      王彩旗还有一件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肯宣之于口:庄月兰对任何人都是无情的,但她对那不亲的舅舅言响,却是有情的。
      庄月兰每每从矿上回家来,不在家操持家务,却总是去大舅庄新林家里蹭饭吃,其实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见到言响。
      庄新林警告过庄月兰很多次,甚至有时候年幼的王彩旗就在庄月兰的怀里抱着。庄新林说:“言响只是身子暂时栖在这里,他的心又高又远!你已经嫁了人,该安分些过日子,咱们这样的身份,哪里禁得起被人再诟病。”
      庄月兰毫不羞愧,堂而皇之地说:“这养殖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来说我的闲话?更何况,我也并不对他怎么样,我又不偷人,只是看着心里高兴。怎么,看一看,想一想也不允许吗?”
      庄新林说:“你是个有夫之妇!”
      庄月兰恨得咬牙:“我那是自愿的吗?我是被迫的!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她在矿上低眉顺眼做小伏低,但在哥哥这里,展露出一朵温室花朵的本性。
      庄新林为妹夫说话:“好歹,大脚给你吃穿,保你性命,你不该太看轻了他。”
      庄月兰扭过脸去,倔强回怼:“所以我给他生了孩子,我们两清!”
      兄妹俩关于这笔账,吵吵了几次也没吵吵清楚,这次吵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看书的言响。言响走进猪棚里头,一看他们兄妹俩别着脸,只得笑着开解:
      “新林哥,月兰姐,你们真是感情好,总有说不完的话。”
      “你别叫我姐!”庄月兰恨言响不解风情,撂下这句话就抱着彩旗出门去了。
      彩旗已经记不得其他的细节,可当她成年后,很多类似的记忆点串联起来,她才懂了母亲那时的心境。
      但彩旗不说。捅破了也没意义。
      大舅庄新林去世后,曾嘱咐言响帮忙照看妹妹一家,所以言响隔几年就会回来看看。那时的养殖场早已夷为平地,言响不得不来王家照看。
      那次言响回来,是大舅庄新林的葬礼上,庄月兰的情绪十分复杂,悲伤自然是首位的,可她又为见到言响而激动、而委屈。这些复杂的情绪在看到陪在言响身边那年轻的妻子时,一瞬间化为了自卑。
      所以大家都看到,庄月兰在哥哥的葬礼上哭得抬不起头。
      也许她大概在哭自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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