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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暮春傀 ...

  •   金乌西坠,余晖剥落。她蜷坐在席上,恹恹地不知看往何方。院中月季开得正艳,轰轰烈烈地,若大捧大捧的烈火,烧了满身。

      好一场盛大的演出。

      好一身融不了的寒凉。

      绿叶红花、白墙黑瓦、余晖红霞,每一件都是一样的美丽纯粹。但白墙上染了余晖的灰黄,黑瓦上映了绿叶的幽深。

      便落满了岁月的尘。

      何以出淤泥而不染呢?

      入夜,风起,月色寒凉如水,流在她身上,不知名的小虫蛰伏在四周。

      虫鸣其实是美好的,然而期待混杂在一起,情绪也化了开来,叠在一处。仔细听去,倒像是干涸的田地对水嘶哑的渴求,是将死之人对生的呻吟,衬得窗前那人也只剩悲凉了。

      大红色的月季仍开在院中,隐于叶里。她斜倚在窗边,看得并不真切。艳红的花像飘忽不定的鬼火,和着虫鸣。

      身是寒凉的,心是寒凉的。

      忽听得大门响了两声。

      湖中拿石头破开一般。

      敲门?

      一阵风起,惊得人一颤。

      谁?

      她不敢去看,独自一人太久,这声音仿佛是一场梦,自然是不可能她亲自把它打碎的。

      或许是听错了。

      还有谁会挂念这个废物?

      她这样安慰自己。

      又听得两声门响,极轻,但每一声都敲在她心头,似院中的火,不过这次鲜活热烈,快要烧干她心上的霜,化作温水。

      接踵而至的,是惶恐。

      她穿着素白的单衣,夜风一吹,再烈的火也冷了三分。跑得急,松松垮垮绑在发上的头绳不知落在哪处,墨一般的头发披在她肩上,竟融进了夜色里。

      踉踉跄跄绕过屏风,她背靠着门站着。

      右边的小腿止不住在抖,越压越抖得厉害。

      想吐。

      忽如其来的。

      带着从手尖而起的,阵阵的麻意,蛛网似的张扬、蔓延,直至脸颊,炸裂。

      金属环又撞击在木门上,两声。那人,不,应是鬼魂吧,那鬼似乎也不急,只轻轻敲着门,静候她迎。

      她把门闸抬起,慢慢推开门。

      木门的吱呀声回荡在诺大的庭院,幽幽火红的花儿盛开在眼中,摇晃着,随着眼神而动,像烧在眼内一般。心在抖啊,随着摇晃的花。

      门开了一条缝,只见一只素白的手悬在黑夜。

      应是生得好看,可惜漫漫长夜,竟连一只手都看不真切。

      门开了一条略宽的缝隙,只见那鬼魂一身皂色,隐于黑夜。

      那鬼生前也应是一抹绝色,可惜艳艳人间,竟连一个人的一丝挂念也留不住。

      她不知不觉忽生了念想,像有人操控般。

      碎散,融进空中,再跟着云,飘飘扬扬覆一场人间的细雪。今生夙愿为此。可惜万里山河,再无故人归。

      可……故人何在,山河为谁?

      她不清楚。

      门开。

      “你…你为寻我?”

      不语。

      “那…那你…是为何深夜至此?”

      “夜色不早,借宿。不知可方便?”

      那鬼的音质清冷,若玉,但少了几分温润。她的心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

      静了几秒。

      “谢亭。”

      那鬼应是女的,仔细听音,还透着几分病气的哑。

      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你进吧。”

      又默然几秒。

      她的心带着眼神晃动,想抓住玄河里的浮木:“我这里的偏房很久没打扫了,定是落了灰的,等我给你拿床被褥来。……姑娘不要嫌弃。”

      “好。”

      可是一只鬼,又怎会疲累。

      或许是人?

      她对这个念头自嘲地轻笑两声,但又不得不承认。

      应是的吧。

      回头看去,玉质的挂坠在她的腰间竟泛了温润的光。可这是黑夜啊……

      ……

      她本疑找她何事,但待她走到里屋,也未见那谢姑娘出了偏房,走去别的地方或找她。唯见薄纸中映着的一豆孤灯随昏黄的光灭了,一片死寂,独留虫鸣哀怨。

      若既不为寻她,真真切切为借宿,那人缘何来这般荒凉地。找些草药?寻人?

      她二八,也未与哪人留下些愁怨。

      哦,不对,好像在记忆里,隐约是有一个的。

      她是谁?

      是她么……

      她记得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看见了她。心里不知不觉堵得慌,在胸腔里跳得难受,也不知是何种情感。

      她自己又是谁?

      她好像是叫叶螭吧。

      但活生生的一个人,谁家会起个含鬼的名字。

      今夜似格外昏沉般,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虫鸣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游走着,随渐深的夜。

      。。。

      阳光破碎于她的眼中,于是再咸涩的泪也熔为五彩的玻璃。

      像一场梦。

      素白的衣服折射了光,金色的头发成了柔软的太阳。两枝鲜绿色探进窗来,点缀其间的小花增了几分温柔。

      她听见有个小孩在唱词,脆生生的童音。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雨来了。

      于是天上唯一的光源被遮住了,乌云携了潮意压来,风疯狂地游走在四周,冲撞着她的身子。白色的裙子似撕碎的纸屑般飞舞,发丝抽着她的脸颊,惩罚她竟敢做如此美好的梦。

      “二十年重过南楼。”

      枝头乱颤,花儿簇簇掉落,叶子窣窣凋零,唯剩树枝挣扎。

      想去死啊……为什么还不能死呢……

      她缓缓阖了眼,泪瞬间涌出下眼眶,直直砸进地底。她倒了下去,随迎风断裂的枝子,伴着雨。

      倒下的那一瞬,阵雨走远了。

      幸好,没能亲眼目睹。幸好,没空留满身的遗憾坠落。

      ……

      她的身子躺在青草与泥土之上,心却像飞起来一样,越过云端,追逐永恒的太阳。真奇怪啊,像肮脏的灵魂试着用生命洗涤,像被泥水打湿的蝴蝶想抓住最后的一丝光。

      真的是梦么?

      在洁白的云中她看到了一个人影,瘦长、高挑,虽看上去是个女子,却带着窄刀般的肃杀与锋利,收束在刀鞘。她要碰到她了……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那人却隐入了云中。

      真奇怪啊,她居然先想到的,是她肮脏的灵魂,怎配碰到洁白的云。

      像生与死的界线,模糊又分明。

      她又想起了童年的旧事,像插进脑海的般:

      视线随了怀里的馍晃动,心也怦怦地跳着,居然不是悲伤后的愤怒,是激动。

      她穿过卖小物件的小巷,应了包子铺里张阿姨的话,忍住想回头再看两眼糖葫芦的冲动,向某地飞快地跑——

      “阿叶!”

      那个人带着笑回头看她,她也笑着,把怀里的馍全捧了给她:“这是我偷偷从娘灶台上拿的,你快吃吧。你吃完了,陪我一起去抓田里的蝴蝶啊。上次捉到的一点也不好,你捉的,肯定比我好多了。”

      她看见她张了张嘴,心下一喜——

      “什么?不……不!!!”

      她自己的声音。

      滚来的一声惊雷,漆黑一团的夜,发丝因汗粘连在一起,沉重的喘息声模糊不清。

      远处的城墙溅满了鲜红的血液,近处躺了几个人,已经死了。

      那是她的家人。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心跳得厉害。

      血,血,血……

      各处的血混杂在一处,像怨恨的嘶吼,像笼中的困兽,向她直逼而来,搅乱一切知觉与记忆。头痛得要炸开,胸腔被各种情绪按着,喘不过气。耳边嗡鸣声不断传来,脸颊上带起过电似的感觉,持久不散。

      闪电使天空亮了一瞬。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提着剑的那人蹙着眉看她,剑上还有未干涸的鲜血低落。火红的衣服是地府的幽花,滋生于黑暗,生长于偏见,盛开于仇恨。

      那人,是她口中的“阿叶”。

      惊雷乍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

      “少年游。”

      。。。

      “谢……亭?谢亭?”

      好像有一个人在黑雾里叫她,急切但又不分明。

      她要去寻那声音时,雾却碎了,梦已散了。

      于是她亲手打碎了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

      太阳的白光又刺进了眼,像展平肮脏的角落,把最隐秘的心思都快剜了出来。她下意识抬手挡,用另一只手撑了翻身坐起,蜷了膝,将眼睛连同思绪缩进黑暗。

      暂时的黑暗滋生了所有情绪。她试着把眼睛睁大,晾干眼里的雾,却又酸涩,终起了潮意来。心底生出酸胀的情绪,朝胸腔撞去,怨恨,惊恐,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东西。

      是什么呢?

      阳光又一次直射进窗来,把本不清不楚、明暗纠缠的一切事物,照得黑白分明。

      白的与黑的,好像生来就带着对峙的使命。

      “我……我昨晚点了香,可否睡得安稳?……若是不喜欢,还请莫怪。”

      她的心跳得难受,无心回答,恍恍惚惚间翻身下了床理好了被褥,谢了那人,离开。

      就这样吧,当个陌路人,浅浅看一眼,算是永别好了。

      于是她素白的衣裳与惊慌的脸印在她的脑海。

      荒草充斥着门外的路,记忆的影子与所视景象一一重叠。

      年幼的她呆呆地立于鲜绿的,怪诞的生命力中,紧紧抱着个什么的东西。

      她想看看那是什么,但那个她却将泪糊在眼框内。一两颗不慎掉落的,划过衣服,留下一串细小的珠子。像用尖锐的东西割出的伤口,渗出反复溢出的血。

      不疼。

      风挟了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冲进草中,被囚于草的牢笼,横冲直撞。

      风原是自由的,于是它终获自由。

      花呢?

      自由的美生于禁锢的茎,只配枯萎。有幸运的,生于枝头,终能在濒死时由风绽放真正的自由。

      漫山遍野的绿映入眼帘,困着被囚的花。

      她走在充斥着生命的草木尸体中,水是挽歌。阳光穿过绿色,将早已放得斑驳发黄的纸钱散了满地。本是天地间最公正的审判,却滋生于长夜的黑暗。

      真是生机勃勃啊,绿的草木,白里透着黄的阳光,还有点点的花,到处都镶满了生命,一切安宁。

      真好看。

      她居然笑了。

      真是个“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几百个这样的春了,岁月早已成石碑。

      她的名字,刻于碑上。

      她似乎也被囚于绿色,轻轻喃喃着:“五百年了,她还好吗……”

      “不好。”

      卯时三刻,花偃镇,酒庄。

      这时候来往的客人极少,白色泛黄的光弥漫进屋内,细小的灰尘跃起,显得莹白。

      声音持续。

      “她二人啊,总执着于那几件小事。这般痴情人,定是要仔细谋划,好好算算账了。”

      “这时候了,姓谢的,该醒了罢。她毁了我的十年光明,断了我所有前程,还应叫我再给她恩情?”

      “可笑至极。”

      虽是反驳与另一人,她言语之中未见半点急躁,像与朝阳格格不入的风,划过润湿的夜,形同魍魉鬼魅,压迫与诱惑同在。红唇轻启,便露皓齿。她的墨发高高盘起,插几支簪子,衬得那一双桃花眼格外艳丽,真真可谓说是个眉如柳叶,肤如凝脂。可惜生了薄唇,命中注定是个薄情寡义人。她左眼角的痣也甚是好看的。

      未待另一人开口,门却开了,站了个青年男子,面色不善,穿的青兰丝质的衣服,面料可称上等:“老板娘,要两间客房,住店,快点。”

      她眼梢微挑,向门边看去。

      “好啊。” 另一人答的,遮了面,也辨不出男女。

      那人随意抓了点碎银,放于木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领了他上去,打开门,便不再管。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道人影窜上楼,重重地将二楼的门打开又一摔。

      克制而愤怒的争吵声响起,像不想被旁人听到似的,带着隐隐约约的抽泣。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没有退路了,我只能这样了……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还是因为你!我谋划了这么多事就是让你来毁掉的吗我兢兢业业藏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你的一句道歉吗?我已经毁了……你呢?!你又躲在哪个鬼地方苟且偷生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就是条狗生来就是条贱命但我不是啊……我们分开来吧……各走各的路,誓不两立好了。我恨你!!花傀主她……”

      字字尾音俱拖着,尖锐地呼啸,她烦得轻蹙了眉。

      房内传出“咚咚”杂乱的声音。

      她快步走上去,眼内闪出危险的色彩,混于艳丽。

      她拉开门,在两人涨红而惊愕的面颊中,手里忽出现一抹银光——

      血色炸开,染了鲜红的木地板。

      银光乍现的一瞬,似乎她左眼角的痣似移到了右边。

      她垂了眉眼,细细擦了那柳叶刀,慢慢下了楼去,整个旅店只听见木阶的“咯吱”声,与脚步的“咚咚”声,一下一下。

      那戴着斗笠的掩面人站起来,欲走过去,却被她快步拦下,把手轻覆于桌案上。

      她斜了嘴角轻笑:“不用担心,还谈什么谋划,本就是颗弃子。”她将头凑上前去,在那人肩头呼了一口气,手摩挲着白色布料,那白色与她身上的红色交织,共绘了一朵桃花。

      “人各有命,你呢?你这谋划,是俗手罢。”

      “丢了这里的几目,保她们两个又有何用?”

      她猛地往后撤了一步,话语虽是缓的,却透着隐隐急躁:“你怎能这样说我,我就是个执棋的局外人,与我何干。”

      “哦,是么。”

      那人将斗笠一掀,露出白皙的脖颈、下巴,再到薄唇、鼻尖,直到左眼角的小痣——

      与她别无二致。

      “你!你……”

      “你这绥晔的名儿都是我取的,怎么,时间久了,傀还不认主了?”

      她的嘴微张,带着刚刚杀人时不小心飞溅的血点,更显诧异与凌乱。

      那人轻笑:“傀分三种,形、性、魂。”

      “形傀以纸制之,色偏白,无心智。”

      “性傀以血肉制之,以草木为躯,舌尖血为引,性依主而定。”

      “魂傀以魂魄饲之,三年成型,五年铸魂,为‘人’,葬其魂于玉器。”

      她反倒又轻轻凑上前去,:“你便是魂傀,可花了我不少心血。怎么,想逃么?”

      润湿的空气喷洒在一小块布料上,带着些泠冽的香。

      她的手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些奇异的色彩。

      啪嚓。

      茶杯落于地上,茶水飞溅,小小的瓷片在地上左右晃动。

      。

      绿色泼泼洒洒,涂满天际,以狂草写下一首诗。

      谢亭不知何处可去,以孤魂换了自由。

      她跌跌撞撞,跑进了家小客店。

      真奇怪,荒林子里的客店。

      。

      她抬眼,听敲门声。

      “今天真是好运,又来一个。”抬脚走去,略过绥晔眼内的情绪。

      绥晔似抽了魂,变了个人一般。

      门开。

      她挑了挑眉,眼睛微微眯起,显得狭长。

      “哦?叫什么?干什么?”

      “阮宁。”

      “我问你,干、什、么,嗯?”

      她一字一顿,眼内噙了些嗤笑。

      “近来镇边林里一羽民现,想必是个纸傀,特来此打探打探情况,好早日找到偃主,以缓忧患。”

      不知为何,谢亭突然想到了羽民。

      “哦?这么说……你还不是个凡人。”她眼里还含着嗤笑,双手环抱,迈步上前,“我好怕啊,我要不要……请您出去?阮小姐?”

      谢亭急忙往后退去,眼睛瞟到了她白皙的脖颈,瞳孔骤然一缩——

      白上赫然画了些血色的符文,黯淡无光,但每一笔都划刻至深,像是她自己的玉佩与血红的穗子。

      是什么呢。谢亭好像莫名熟悉,但总也想不起。

      “……既然你也不知,那……告辞。”

      仓皇而去,像逃。

      待“阮宁”走去,她回首与绥晔说笑,发丝在转动脖颈时滑落,刚好隐去那红印:“真是好笑,她自己创造的东西,百年却不记得了,好、险、啊。”

      绥晔的眉头蹙起,却没了刚才那分慌张,眉宇间竟平白流露出几分厌烦:“我跟你说了,不要提她。”

      她抬抬眉,盯着绥晔的眼睛,凑上前,低语:“你不认我这偃主了?”

      若是侧方站了个人,定要觉得奇怪,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对峙,似生了些别的情感,倒可笑。

      绥晔不语。

      她像是流露了些遗憾,转过去背对着绥晔,对着案台:“那好,不提,羽民一事确有其事,前几日花狐已传信与我。好姐姐,我们就去去林里看看罢。”

      她的神色不是那么冷了,肆意而张扬地铺开。

      绥晔还是蹙着眉,左手二指轻捻着右手小指,两手交叠,模糊不清,像是捻着佛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暮春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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