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乱》云鸿相约处

97、地府之旅十一

　　有些事情不是想要否定就能否定得了的。

　　这句话在咏琳离开地府多年之后被很多人提起过，但是这些和当年那个独自离开地府的咏琳貌似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忘川河边，又来了一个转入轮回的人。忘川只是冥界的一条河。阴间的灵魂跨过它，就可以进入冥界，再入轮回，重返世上，重获新生。是的，又有人要再入轮回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也有过一个女子从这里逆流而上，重获新生。

　　而如今，这里将要渡河的人，是那个女子的丈夫，是曾经和她相敬如冰也曾和她如胶似漆到最后只落得个相忘于江湖的丈夫。望乡台上，福康安回首看一眼，他曾经的家园如今高楼幢幢，是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那里和他曾经熟悉的地方已经完全都不相同了。

　　三生石畔，福康安淡淡回首，依稀可见那个明媚的女子翩然而去的身影。原来，和他在三生石上留下过共同记忆的人，到底还是她。多少年了？福康安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自从咏琳离开后，整个地府的日子依旧是波澜不兴，死气沉沉，日月光阴，对于他们来说其实都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在地府常年过日的，都是一些身上杀孽深重，守选思过的人。而守选的日子又太过漫长，他都几乎忘了守选到头还有出头的一日。

　　可是，这里是忘川啊。要轮回的灵魂都是要喝一碗忘川水的，从此忘记前生，只记来世。福康安几乎是下意识的回头，想要把那三生石上显现出来的人影多记一会。咏琳，我们的三生，到此为止了吗？想必早就结束了吧，地府无日月，世上已千年。你不知道又已经度过了多少个轮回了？你不愿意记得的那些事情，如今我也要忘记了。

　　两个鬼影飘过来。福康安微觉惊讶：“皇上？”其中一个正是还在守选的永璂，另一个却是一个看起来很从容很安详的和尚。

　　永璂微微颔首：“瑶琳，你也要去了，好好过日子吧。”

　　福康安不知道如何回答。是的，他对永璂有心结。他是一个男人，得知另一个男人曾经对自己的妻子起过觊觎之心心里总是不舒服的，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他那么敬重过的皇上，而那个男人
　　还有一重身份，是他的大舅子。

　　永璂微微凝目看一眼三生石，那个翩然而去的身影，倒是没有丝毫留恋的意思，连三生石上都只能留下她决然而去的身影。永璂叹口气，伸手去触摸那一袭单薄的身影。琳琳，你是真的一去就不回来了。

　　福康安冷哼一声，心里依旧不舒服。

　　永璂叹一声，转身向那和尚道：“普宁大师，请您做法吧。”

　　那和尚将手里的一个白瓷坛双手捧至忘川河边，双手合什，慢慢开始诵经。

　　永璂呆呆看着在三生石上的如镜面一般表面上显现出来的人影慢慢消失，心里一阵空虚。

　　福康安淡淡回头：“皇上，请恕我要先走一步了。”

　　永璂蓦地转过头来：“福康安，你知道这瓷坛里装的是什么吗？是咏琳关于那一世的所有记忆。你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如今，你便不想好歹了结一下心愿吗？也免得留下遗憾而转世，别又成什么孽缘了。”

　　福康安本来要走的，听了这话却到底忍不住驻足。

　　那和尚一直闭目诵经，年轻从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种神圣的光辉。

　　永璂淡淡朝着福康安道：“这个大师，是木兰普宁寺的高僧。可以说，他是咏琳在世时最为信任的人，很多你我都不知道的事情，咏琳都只肯告诉给他。到那时候，她一个人走的时候，因为不
　　愿意再度为前世所累，所以请这位大师帮她把在这一世时的记忆全都删去了，一直就存放在他那里。”

　　福康安微觉动容：“为什么？”

　　那和尚诵完经，接口道：“因为长公主曾经因为拥有两世的记忆而非常痛苦，她不希望再次受这种非人的痛苦。”

　　福康安皱皱眉头，心里忽然便是一痛。他们夫妻三十年，他没有了解过她，她也没有给他了解她的机会。而现在，他们曾经的缘分，是用完了吧。

　　永璂看着这个曾经的爱将，心里一堵一堵的。可是他现在还是希望至少在福康安临走之前把很多事情说清楚，这是他欠咏琳的。捡块石头扔到忘川河里，溅起的水花里几乎能够看到冤死的鬼魂那苍白无力又空洞的脸。

　　永璂静默一阵，忽然沉声道：“我本来是可以选择那时候和咏琳一起走的，可是我没有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康安无语沉默。

　　永璂不在乎福康安有没有听他说话，也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诉的机会而已，自顾自接下去：“因为当初那两个鬼吏一句话让我熄灭了想法。是的，有些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不会因为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而改变。我一直都很爱慕咏琳，并且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感情，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总有一天能和她长相厮守。可是一场空难改变了一切，她死了，然后我也死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皇额娘的腹中了。然后又是几年，我居然再次见到她，可是我们的身份已经成了最大的障碍。为了活下去，我把一切都隐藏得很好。那时候她跟我说，要是我能和她一起回去就嫁给我的时候，我是真的动心了。能和她终于相守一次，就算是万年沉沦地狱也不算什么。可是有些事情注定不会因为我们的忽略就不存在。我自觉没有心胸宽大到能够忽略她曾经爱上你这一个事实，她幼年丧母，她的母亲死于难产。因此她对生孩子这种事情，有一种特别的恐惧感，也是因为这样，她始终都不肯轻易走进婚姻。但是她居然肯为你生孩子，这一点我心里总是不能平衡。不光是我有问题，她心里也始终忘不了我们曾经是兄妹这一事实，别说她，我心里也不能不在乎。如果真的那样了，清朝皇室总得落一个兄妹□□的名声。即使我未必喜欢这个皇室，可是作为其中的一份子，我不能不在意皇室的名声，因为我，曾经是这个王朝的皇帝。”

　　福康安冷哼一声。

　　永璂淡笑：“因此我没有选择和她一起走。我放弃那一次转世的机会，只求能够改变一些事情，我只希望这一次能够和她好好相爱好好过日子，干干净净的走完一生。她没有别人，我也没有别人，这样很好。”

　　福康安倒有些奇怪了：“你不是没有离开地府吗？”

　　永璂微微一笑：“你别忘了一个事实，就是咏琳在地府的时候，这个空间的后世里还有一个咏琳存在，虽然是以活死人的状态活着。我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我仔细查过，后世，还是有一个我存在。在我们原来生活的空间里，也许我们真的是曾经的十二阿哥和五公主的转世，可是在先在这个平行空间里，十二阿哥和五公主的灵魂还在地府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已经存在。这就足以证明，那两个人和爱新觉罗氏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很好，她选择放弃这一世的记忆，放弃了作为爱新觉罗•永琳的灵魂，选择了一个和爱新觉罗家族毫无关系的新的人生，那个我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爱着的女人曾经爱上过别人。没有家国天下，没有爱恨纠结，没有生离死别。我们干干净净的相爱，结婚，生子，老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而这本来就该是我和她应该得到的，如果没有莫名其妙的死亡和穿越，没有那些源自于前世的恩怨纠葛，这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结局。咏琳放弃了这一世的记忆，我放弃了立即得到重生的机会。我看着一个新生的她和一个干净的我相爱，我很开心。”

　　福康安叹口气。

　　“阿弥陀佛！”普宁大师念声佛，他并不理会这两个男人的话题，只是淡淡问道：“皇帝陛下，现在可以了吗？”

　　永璂点点头：“开始吧。这是咏琳的意愿，我们应该尊重。”

　　在几人都陷入沉默的时候，一个女声穿过来：“永璂，你干什么？你要让永琳永远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吗？”

　　几人同时转过头去，来的人他们都很熟悉，正是乾隆和景娴这对怨偶。

　　景娴怔怔地看着放在河边的瓷坛，那里面装的是她的女儿的记忆，也是属于她的女儿的灵魂。可是现在，她的长子，想要完全毁灭她的女儿了吗？咏琳曾经说过，一份记忆代表一个灵魂。是
　　的，因此当咏琳选择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的时候选择放弃这一世的记忆的时候，她并不曾阻拦。因为她觉得只要有这份记忆在，永琳早晚会要回来的，还会是那个在她面前撒娇的女儿，还会是那个会为了她不受委屈而拼命为她寻找证据的女儿。

　　永璂抬头看着景娴，微微苦笑：“皇额娘，永琳已经死了，咏琳也死了。我一直都关注着她。从她走后，地府里已经又过了很多年了，她自己不愿意回来，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普宁和尚敛眉低目，低声念了一声佛。

　　景娴有些疯狂，她实在是欠这个女儿太多了。上辈子，因为她的疏忽让女儿无端早夭，这辈子因为她的缘故让女儿和额附反目，还开罪了乾隆。其实这一辈子的乾隆对永琳还是真的很不错的，景娴忽然生出悔意来，是不是她当初不那么丧心病狂的要报复，是不是女儿如今还在身边？

　　乾隆也有些心痛。虽然当初永琳让他很下不来台，可是也是十几年的父女感情啊，他死后，永琳的怀念不是假的。算起来，他和景娴的仇怨，到头来竟然还是让这个女儿最倒霉。他还是很相信那些判官们的话的，前世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女儿早早死去，然后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不可收拾的后果。没想到换了一个时空，他还是让女儿最终离开了。乾隆经过这么多年的被冷遇，其实心性已经改了不少了。其实在地府这么多年，任是谁都把身上的棱角磨掉了几分了。现在的乾隆，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反而希望有子女承欢的日子。可是景娴不会原谅他，永璂不愿搭理他，他一直想着，要是永琳能够回来，或许才能够真正让一家人聚在一起吧。其实乾隆，是这个世界上最害怕寂寞的人。

　　福康安看着眼前苍老的老人，心里一痛，起身扶住乾隆，低声叫道：“姑父。”

　　乾隆一把抓住福康安的手：“瑶琳，你去把永琳带回来吧。告诉她，皇阿玛已经不怪她了，只要她还肯回来见见这些亲人，我们到底还是一家人啊。”

　　福康安完全不知道怎么答话。

　　景娴仿佛得到启发，满面是泪的冲福康安道：“瑶琳，永琳这孩子我是最了解的。她一直放在心上最重的就是你啊，要是你肯的话，她一定会回来的。总不能让她孤零零的在世上做一个幽魂吧。”

　　福康安微微苦笑：“皇太后，也许我们都错了。我们一直都依赖着永琳，好像什么事她都会帮我们想办法，可是这次我知道，她是真的没有打算回来。三百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把一切都断的干干净净，她压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眷念，她自从离开就没有打算回来。”

　　普宁大师在地府地位超然，他是国师级别的人物，但是又不是朝廷册封的国师，比之一般的国师如姚广孝刘伯温等人更有自主权，据说他是地藏王菩萨的座下弟子的转生。他来地府之后，唯一管过的事情就是帮咏琳去掉在清朝的所有的记忆。此时他果断打开瓷坛的盖子，里面几缕透明的物质很缠绵的飘逸出来。

　　景娴几乎崩溃，用力抓住一丝记忆的碎片。她的神色在触及到那记忆的时候迅速温柔下来。众人都是微微一惊，仿佛听到一个空灵又带些嘶哑的声音道：“永别了，皇额娘，皇阿玛，瑶琳。皇额娘，希望您能重新开始，有一个没有仇恨的人生。皇阿玛，我一直都很爱您，可是，我们的父女缘分太浅了。”

　　众人都安静下来。

　　那个声音继续道：“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终究还是决定忘掉这一切，这一切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现在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去。但是我并不后悔，从来都不后悔。”

　　空气间似乎有一个透明的女子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瑶琳，你一定也到了转世的时候，是吗？祝你有一个平静的一生，希望你能真正找到适合你的女子，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真正适合你的女子长什么样子，但是你们一定能很幸福的。一个爱你至深的女子，一段美满的婚姻，这是我所能想到的给你最好的祝福。”

　　普宁看着安静的众人，忽然低声道：“长公主生前首倡慈善，德行天下，积德无数。她把一生积累的功德分作两份，一半送给英亲王，一半留给福大将军。要不然福大将军平生杀孽无数，怎么会这么早就能守选完毕？不过那时候的长公主，并没有料到陛下也要守选。”

　　福康安哑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普宁看他一眼，微微笑道：“长公主第二次到地府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做了。”

　　福康安闭上眼睛，眼里慢慢沁出泪水来。这是他第二次哭，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是在咏琳生产德麟遇险的时候。永琳为他捐赠功德减轻杀孽的时候，正是他和永琳闹得最僵的时候，他一心责怪永琳太过任性，不识大体，一面又为这人是异世孤魂而纠结。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是曾经承认过他不够理解永琳，可是现在他知道他为永琳做过的也许比他以为的还要少，也许他从永琳身上得到的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难怪那时候咏琳刚刚回来的时候一下子沉睡二十年，难怪她能够毫无留恋的离去。她能够做的都已经做了，但是结果依旧如此，她又能怎样呢？她还有太多的牵绊留在后世，所以她离开。她也有太多的牵绊在前生，所以她尽力做到她所能做的。

　　那个虚幻的女子微微蹙眉，却是无限的决断和留恋：“不求圆满，但求无愧吧。我只能做到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