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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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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惊蛰刚过。
昨夜一场雨,洗刷了皇城朱墙碧瓦上的积尘,却冲不散紫宸殿前弥漫的无形压抑。
百官依序而立,垂首屏息,听着御座上年仅十六的新帝用尚带一丝稚气却强作威严的声音,处理着看似寻常的政务。
然而,谁都知道,这平静的朝堂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
新帝登基不足半载,先帝驾崩得突然,留下的不仅是一个庞大的帝国,还有盘根错节、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今日朝会,注定不会太平。
果然,当几项无关痛痒的政令颁布后,兵部侍郎王启年忽然手持玉笏,大步出列,声音沉痛而激昂:
“陛下!臣,弹劾锦衣卫指挥使萧彻,滥用职权,构陷忠良!前日深夜,萧指挥使不经三法司会审,擅自带兵闯入忠勤伯府,以莫须有之谋逆罪将伯爷下诏狱,严刑拷打!忠勤伯乃先帝旧臣,两朝元老,岂容如此折辱!此举骇人听闻,有违国法,请陛下明察!”
话音落下,朝堂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或惧,齐刷刷地投向百官队列前方那个身着赤罗锦绣赐服、腰佩绣春刀的身影。
萧彻。
这位新帝一手提拔、权柄日盛的锦衣卫指挥使,此刻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俊美却冷冽如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弹劾的不是他自己。
他甚至懒得去看那义愤填膺的王侍郎,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又淡淡移开。
“王爱卿所言,萧卿,你有何话说?”新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萧彻这才出列,动作不疾不徐,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回陛下,臣拿人,自然有拿人的证据。忠勤伯勾结废太子余孽,密信往来,铁证如山。事关谋逆,臣奉陛下钦命执掌北镇抚司,有权先行缉拿,以防逆党闻风逃窜。莫非王侍郎觉得,捉拿叛贼,还需先递帖子,约个黄道吉日?”
他语气平淡,内容却尖锐如刀。
王侍郎气得脸色涨红:“强词夺理!所谓密信,谁知是不是你锦衣卫惯用的构陷伎俩!”
“哦?”萧彻终于侧过头,看向王侍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王侍郎对锦衣卫的办案流程如此熟悉,莫非……亲身经历过?”
“你!”王侍郎被他一句话噎得险些背过气,指着萧彻,手都在抖,“陛下!萧彻他……他目无君上,颠倒黑白!请陛下为忠勤伯做主,严惩此獠!”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位御史言官也蠢蠢欲动,准备附议。
就在此时,一个清润平和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了起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文官队列中,一人缓步走出。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清越,眉目温润如画,气质如玉,正是现任礼部侍郎,兼掌“琉璃阁”事务的——苏砚。
琉璃阁名义上只是整理编纂前朝典籍旧事的清闲衙门,但在场的老狐狸们心里都清楚,那里实则是直属于皇帝的情报秘枢,掌握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闻。
苏砚此人,年纪虽轻,却是先帝临终前亲自指给新帝的辅弼之臣之一,地位超然。
新帝见是他,神色稍缓:“苏爱卿请讲。”
苏砚手持玉笏,微微躬身,声音如春风拂过殿堂:“陛下,忠勤伯一案,既然双方各执一词,王侍郎质疑证据真伪,萧指挥使又坚称证据确凿。依臣愚见,不如将涉案一干人证、物证,包括那封关键的密信,一并移交三法司共同勘验。若伯爷果真冤枉,三法司必能还其清白;若确有其事,亦能明正典刑,以安人心。如此,既全了国法体统,也免得陛下为此劳心,更可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站在公允朝局、体恤圣心的角度。
王侍郎一愣,觉得似乎有理,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萧彻的目光则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审视地落在了苏砚身上。
苏砚似有所觉,侧过头,对上萧彻的视线,温和一笑,笑容无懈可击,宛如最温良恭俭的臣子。
但萧彻却从那笑容底下,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锋芒。
移交三法司?三法司里,有多少是他苏砚的人?有多少是念着忠勤伯旧情的人?证据交过去,是真能查个水落石出,还是会被动手脚,甚至反过来坐实他萧彻一个“构陷”的罪名?
好一个苏砚!好一个以退为进!轻飘飘几句话,就想把他到手的猎物捞出去,还想反咬他一口。
新帝显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刚要点头应允。
萧彻却忽然笑了,他打断道:“陛下,苏侍郎所言,听似公允,实则迂阔!”
他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谋逆大案,线索千头万绪,迟则生变!三法司会审,程序繁复,耗时日久,若期间走漏风声,让真正的首脑逃脱,谁来担这个责任?苏侍郎您吗?”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苏砚,“还是说,苏侍郎如此急切地想将人犯和证据从诏狱调出,是另有什么……不便示人的打算?”
这话堪称诛心!
朝堂之上,瞬间哗然!
苏砚脸上的笑容微微淡去,他迎视着萧彻咄咄逼人的目光,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萧指挥使,办案心急可以理解,但国之律法,纲纪体统,岂可因急躁而废弛?您口口声声为国除奸,却一再规避正常程序,难免不让人心生疑虑。您这般阻拦,又是在担心什么?是担心证据经不起查验,还是担心……别的什么?”
四目相对,一个冷冽如刀,一个温润似水。
却在空中碰撞出近乎实质的火花。
整个金銮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龙椅上的新帝看着台下他最得力的两位臣子,一个是他震慑百官的刀,一个是他平衡朝局的棋,此刻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顿时感到一阵头疼。
朝臣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心中明了,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忠勤伯一案之争,而是萧彻与苏砚,这两位新朝最炙手可权的新贵,两大势力之间的首次正面交锋。
萧彻盯着苏砚那双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冷笑。
果然,和情报里说的一样,这位苏侍郎,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文人。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苏侍郎巧舌如簧,本指挥使领教了。只是……”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
一名锦衣卫缇骑不顾礼仪,满脸惊惶地直冲殿门,被侍卫拦下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颤抖,响彻寂静的大殿:
“禀、禀陛下!指挥使大人!不、不好了!诏狱……诏狱出事了!忠勤伯他……他昨夜在狱中,悬梁自尽了!”
“什么?!”
满朝文武,尽皆失色!
萧彻瞳孔骤然一缩。
苏砚温润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错愕的神情,猛地转头看向殿外。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那报信缇骑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忠勤伯,死了。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死在了守卫森严、如同铜墙铁壁般的北镇抚司诏狱里。
萧彻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自谁。
他缓缓看向御座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新帝,又慢慢将视线移回身旁的苏砚脸上。
苏砚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惊蛰的雷,终于炸响在了这九重宫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