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暴雨刺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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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第一次进店那天，窗外下着大雨，狂风把立在路边的垃圾桶一排排吹倒，黑云压城。这种天气是不会再有客人的，许坪正在收拾工具，就听见大门把手一响，然后寒风卷着湿意涌进店里，带来一股雨的味道。
小孩没有打伞，淋得全身是水，又长又乱的刘海一绺一绺地黏在脏兮兮的额头上，身后背着一个比他本身还大的包。他身上的白衬衣已经起不到蔽体的作用，苍白又消瘦的身体轻微地发着抖，但小孩的眼神却黑漆漆硬邦邦的，直勾勾地盯着许坪。
“招学徒吗？”小孩开口，声音是稚嫩又沉闷的。没有称呼。
许坪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割线机随意地塞进工作包里。
“成年了吗？”他问道。
小孩沉默了几秒，回答道：“还有一个月。”
“不招。”许坪拍了拍手，拒绝道。他的手上还沾着上午做图时留下的墨水，难受。
许坪没收过徒，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撑着这间不大不小的纹身店。之前也不是没有小孩来做过学徒，只是没两个月就都走了。许坪看着手上的墨水，想起上午来的那个客人。
那是一个刚上大学的男学生，很犟，非要做个大花臂。纹身这东西，刻上了就洗不掉，要搁别的纹身师可能还劝两句，但许坪不管客人以后会不会后悔，他只管做图。只是那大花臂着实费了他不少功夫，到现在手还有点酸。
再抬起头时，小孩已经消失了。约莫是又冒着雨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吧。
许坪并不在意。
*
许坪没想到，一个月之后，那小孩竟真的又来了。这一次他看着体面了许多，仍是穿着上次那件白衬衣，只不过这回白衬衣干干净净，被烫得平平整整，衬得小孩像个不染凡尘的瓷娃娃，一不小心掉进了这条又黑又脏的小巷似的。
“我成年了。”小孩没头没脑地开口。
许坪正忙着给客人上色，没搭理他，小孩便一个人抱着包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等。
说是沙发，其实还没一个椅子大，但小孩真的很小，结结实实地坐了进去，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
送走客人，许坪洗过手才回到工作间。
小孩睁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
“想当学徒？”许坪随手拽了个凳子坐下。凳子腿瘸了一只，坐上去晃悠悠的。
小孩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
“司齐。”
“家里人呢？”
“我一个人在这边上学。”
“高中？”
“嗯。”
“那怎么来当学徒？不想考大学了？”
司齐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抬起来，说道：“不想了。”
许坪皱了皱眉。
司齐见许坪有了拒绝的意思，急忙开口：“哥，你别问我为什么来，也别赶我走，我不要钱，能住这就行，我能给你帮忙，也不会跑，我是好好来学手艺的，绝对不让你操心。”
许坪听着小孩的恳求，内心毫无波澜。
*
但许坪最终还是把小孩留下了，不是因为小孩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小孩会画画。
司齐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画画很漂亮，而许坪正好缺少一个替他画底稿的帮手。他一个人做一家店，从画底稿到做图都只能他一个人负责，有时候是真的忙不过来。
许坪不关心为什么司齐画画这么好却要跑来一家小纹身店当学徒，反正，你愿意来，我就要，司齐于他而言，算是送上门的。
于是司齐就这么在这个破破烂烂的两层出租房里住下了。
出租房的一层是工作间，二层是卧室，许坪在自己的床旁边给司齐加了张小床，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很便宜，很小，但够用。司齐看起来白白嫩嫩的，过起日子来倒也不矫情，吃喝拉撒都不挑，上街买菜的时候会砍价，工作起来上手也快，不到一个月就揽下了许坪所有的底稿。甚至有时候，他还能跟着许坪一块儿和客人聊天，客人怎么说，他就怎么画，画出来没有不满意的。
许坪偶尔觉得，这小孩还不错。
*
许坪是从十一岁那年就开始接触纹身的，那时候他父母离异，他一个人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上学，因为没钱交学费，就随便找了家做纹身的小黑作坊当学徒。那时候他也没想到，这一做就是七年。
十八岁那年，许坪考上了大学，但他没去。他盘下了这间小出租房，自己开了家纹身店。
起初，生意是不好的，这个小巷子又深又黑，哪有人会专门为了做个纹身走进来。好在小黑作坊的师傅是个好师傅，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纹身师，他给许坪介绍了好几个人脉，再加上许坪技术好，小店的生意就慢慢好了起来。
现在在圈子里，许坪也算是小有名气，常常会有慕名而来的客人，只是为了能让许坪在自己的胳膊腿上留下点痕迹。
许坪喜欢纹身，他喜欢在别人的胳膊腿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但他不爱和这些人打交道，他也不关心他们，他只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纹身。
不过最近，情况发生了些许改变，许坪的工作环境变得热闹了，这热闹其实只归功于一个人。
许坪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徒，一个算得上可爱的小孩。
司齐似乎是真的也很喜欢纹身，他总喜欢在许坪工作的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看，许坪割线，他就在一旁比划着学，许坪上色，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也不嫌累。许坪做完一张图，腰酸背痛，脖颈发麻，他一个什么都没干的小孩也在旁边跟着腰酸背痛，脖颈发麻。
许坪觉得他这样怪有趣的。他很少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怪有趣。
但这并不代表他认可了司齐。他允许司齐替他画图，但他不打算教司齐刺青。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想，他觉得，不合适。
*
初雪那天，许坪没开店，带着司齐去了市里。
自从住进店，司齐没去上过学，每天都跟许坪一起窝在工作间里，理所应当的，也没买新衣服。天气变冷以后，司齐总是连招呼不打就从许坪的衣柜里找衣服，许坪不介意，但这样不是办法。
书上说，养一个小孩子，要喂他吃饭，哄他睡觉，还要给他买衣服。许坪决定听一次书上说的话。
而初雪来得很突然。
这是许坪第一次在司齐身上看到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原来一个人看到雪是可以这样兴奋的，他想。
司齐裹着新买的羽绒服，整个人像一个雪白的小球，他迈着小步从商场里跑出去，仰着小狗一般的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
“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雪。”他这样说，然后他叫喊起来，声音很大，却不显得吵。
“哥！快来！”他冲着许坪挥手。
许坪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走过去，每走一步视野里的小孩那张笑着的脸就会放大一分。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情绪。
像雪一样，又白又软。
“别吵了。”许坪伸手揉了揉小孩的头。
“哥，我们认识一个多月了。”司齐仰着脸看许坪。
许坪微微颔首。
“教我纹身吧。”司齐扯着许坪的胳膊问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这样问出来，好像是一个很郑重的问题。
而许坪侧过头看他，眼睛里深不见底，沉默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好，明天开始教你。”
许坪不想教司齐刺青，但他却答应了。
*
“纹身的第一步，是你要给客人一个满意的图案，然后做规划，想清楚怎么做，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纹身师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掌控你的作品，你要清楚你每一笔下去，会是什么结果，能不能满足客人的需求。”
“割线的时候，你要清楚对于不同的皮肤，什么样的力度是最合适的。不能太浅、太细，也不能太用力，不能回笔，不能有线条浑开，这些都只能慢慢练。我当年，光是割线就学了一个月，没日没夜地勾，师傅才勉强看得过眼。”
“然后就是打雾。对于大图，尤其是那种花臂和满背，你在上色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调好出针的程度，颜色要漂亮，要干净，下手的时候一定要利索，不能犹豫，否则画出来的图会没有效果。”
“最重要的还是练习，一遍一遍地练，不能只在纸上练，要在皮上练，要在各种各样的人的皮肤上练，你才能学会。”
许坪将工具塞进司齐的手中，将外套一脱，露出自己的胳膊。
事先画好的图案就放在旁边。
“现在，你就拿我的胳膊练，我全身的皮肤都是让你拿来练笔的。”
司齐愣了，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哥，怎么能这样？”
许坪笑了，他回忆起自己刚开始练的日子：“可能不是每个师傅都会这样，但我遇到了这样的师傅。你知道的，纹身是一件没有回头路的事情，下定了决心，图案上了身，就不能反悔了，这东西是洗不掉的，就算洗掉了也要留疤。所以，没有人会让你拿他的皮肤来练手。但新手总是要练的，有些人会免费给别人做图，不保证成功的那种，有些人甚至还要花钱找人，而我，我拿我师傅练手，我师傅身上其实纹身很多的，但他当时就这样说，说他全身剩下的皮肤都是我的，都可以让我拿来练。”
许坪用手背蹭了蹭司齐的脸颊，说道：“我没有纹过身，一个都没有，我全身上下所有的皮肤都是干净的，它们都是你的，都可以让你拿去练。”
“放心，我不嫌你技术差，多丑我都会夸好看的。”
司齐的脸当即就红了。
*
樱花开了。
樱花开了，显得这条小巷都没有那么昏暗了。
大约是大道两边种了樱花树的缘故，有风的时候，就会有粉白粉白的花瓣被吹进巷子里，落在店门口，显得很温馨的样子。
樱花开了，意味着春天到了。
司齐学起东西来很快，他没有在许坪的身体上练太多次，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一些小的图案，有时候许坪会直接分配给他，虽然有的客人嫌他年轻，怕做不好。
每当这种时候许坪都会说：“不想做就走”，然后司齐就咯咯笑着安抚客人。
许坪一个人的店，成为了许坪和司齐两个人的店。
许坪觉得，有了司齐的生活还不错，每天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感觉，还不错，但是……
这个小孩为什么不上学了？这个小孩为什么不回家？这个小孩……就准备和自己一样，做一辈子纹身了吗？
他开始想这些。
许坪从来不会思考这些，这种为他人担心的感觉让他觉得浑身不适。
于是他去问了。
“宝贝，你怎么不上学了？”
“不喜欢。”
“那你不回家，你爸妈不担心？”
“他们不管我，只要我能活着就行。”
“那你没想过，以后干什么？”
“以后就和哥一起做这个啊，多有意思！”
“做这个……做一辈子吗？”
小孩不说话了。
许坪叹了口气，凑近了小孩一点，问道：“你那天，为什么淋着雨就来了？”
这是许坪第一次看到小孩委屈的样子。
司齐埋着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眶就已经红了，他皱着鼻子，揉了揉眼睛，想了半天才开口：“其实，哥，我没有爸妈，我在姑姑家住，我爸妈很早就走了。姑姑不太管我的，她不拦着我学画画，但她也不会给我掏钱，她只负责我有吃有喝，能活着。我喜欢画画，真的喜欢，但我学不起，我和姑姑商量，说让她借我点钱，我去学，学成了我再把钱还给她，但她没同意。我不想和她住了，就跑了出来，反正我那时马上就成年了，她也不会在乎。可我没带伞，也没处去，碰巧看见了你的店，哥，真的只是碰巧，但我突然想到，纹身，是不是也需要画画好呀，那我是不是可以试试？谁知道你不要我呢哥。那天我自己找了个酒店，然后在网上接那种收钱画画的活，画了一个月，就又回来了。”
说到这里，司齐傻乎乎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总觉得，你这家店，应该很温暖吧，好想来看看。”
这是许坪第一次从司齐口中听到他的故事。
或者说，这是许坪第一次开口询问，是他第一次试图关心一个人。
*
接下来的事情，小说里都这样写，电视剧里都这样拍，许坪，是一定要把小孩送出去念书了。他其实已经舍不得了，但他不能把他留下。
他必须送他走。
别看许坪窝在这么小的一个工作室里，他也是有些存款的，出国读书就算要花再多钱，也不至于把他掏空。
他把这件事告诉司齐的时候，司齐没惊讶，甚至没犹豫就接受了。司齐很清楚，他和许坪之间，不是我愿意帮助你你还要礼貌拒绝的关系，许坪给他的一切他都愿意接受。
司齐把自己的画寄给了国外的学校，offer下来的那一天，许坪联系了房产中介，卖掉了这间小出租屋。房子会一直留到司齐走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他们都还可以住在这里，工作、生活。
许坪并不算破釜沉舟，他早就联系了自己认识的朋友，决定去帮衬着一起开店。之前，许坪对和别人合作没有兴趣，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一个人，终究撑不起更大的一家店。他不仅想合作，还想多收几个学徒，在更繁华的地方买一间又大又亮堂的店，说不定，司齐回来的时候手还没生，两个人还能一起再做一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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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司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许坪帮他收拾行李的身影，突然说道：“哥，我想在身上纹你的名字。”
许坪怔住了，然后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道：“为什么？”
“我要我的身上永远有你的名字。”司齐回答。
许坪静静地望着司齐，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许坪想了很久才说道：“宝贝，你还小，你不懂，其实有时候，最珍贵的东西是没有痕迹的。你不需要在你的身上刻下它，你甚至都不需要记得它，你只是拥有它就足够了。”
许坪伸手摸了摸司齐的后颈，动作缱绻而温柔：“你知道吗，纹身，刻在身上，就成了负担，我不希望我有一天成为你的负担。你的身体，不要让它沾染上别的东西，包括我。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一切，别人不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不需要知道，只有我们知道就好了。”
许坪说得隐晦，但他知道司齐听懂了，因为司齐一下就红了眼。
“况且，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找我。”许坪笑着刮了刮司齐的鼻子，搂他进怀里。
那天，到最后，司齐都没有问，既然如此，既然一切都可以没有痕迹，许坪又为什么要让他亲手把自己的剪影和名字刻满他的手腕、心口和耳畔。
他用来练手的皮肤，每一寸都是许坪身上最脆弱的，而每一张图，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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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坪在盛夏，这个城市最热烈的季节，送走了他的小孩。此后的三年，他都只有在夏天才能重新见到他。
司齐学成归来的那天，许坪亲自去机场接他，彼时的许坪已经考到了驾照，也摇到了车牌，用卖房子的钱买了辆小二手车，他现在可以亲自去接自己的小孩回家了。
他没有告诉司齐自己会去接他，但他在机场门口摇下车窗时，正看到自家小孩乖巧地在路边坐在行李箱上，痴痴地望着前方。
“嘿！”许坪叫道。
许坪发誓，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花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暴雨刺青
